御书房

李襄凡行完礼,赵凰璞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照旧殷勤地从高位走下扶起丞相大人,语调关切如往常一般,“相父身体可是大好了?何时可以还朝?相父不在,最近朝堂上诸事繁多,朕都没有得空去丞相府看你。今日见到相父安好,朕的心就安定多了。”

李襄凡看着眼前他细心教导多年的圣上,在他身上花的时间精力心思比在亲儿子身上花得多太多,多年来如父如师的关系,又怎会摸不清他的性子。他想用什么都没变的态度对付自己,糊弄过去,让他也有所顾忌,不辨明问。正如那朱家小子所言,他的圣上长大了,对着他也耍起了各种心思,不想再循着他的想法仿效先帝贤德圣明一言一行,而是想做个由着自己性子的皇帝。“敢问圣上,一意孤行,廷杖众臣,过问史书,这些都是您的哪位幕僚给您出的主意?”

“都是朕自己的主意啊。”他宛如知错般抬首搔了搔头,“相父,朕早知你一来一定会训朕,可朝臣也骂了,板子也打了,圣旨下了,如今承寿寺之行,不得不去,如若朕收回成命,朕的面子岂非丢得到处都是?” 用他的面子来谈条件,是个好招。以往不论再如何,相父也不会不顾及他九五之尊的威严,虽然政事上多加阻挠,但事关他帝王尊严的表面功夫,相父从来不曾不得体过。

“圣上,老臣在问您实话。到底是哪位幕僚出的主意?”

这是不是当长辈的人的通病,永远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就算坏了歪了,也是被别人带坏的?

李襄凡不等赵凰璞开口解释,直接开口道,“是犬子宸景?还是那位女扮男装扰乱朝纲的朱大人?”

赵凰璞以为李襄凡此次来见,定是以阻止他前去承寿寺迎接亲父牌位入太庙的计划为最优先,怎么也没料想到他对承寿寺一行一句话都没有过问,反而把火引到了李宸景和朱八福身上。

见他半天不言语,眼神也闪烁不定,李襄凡再度开口,多了几丝循循善诱,“圣上,您该知晓,犬子是老臣一手为圣上培养的辅臣,为革新政,为辅佐圣上,这样老臣告老后,不至于首辅之职悬而不决,或是新上任者朝令夕改,影响国策。他性子还算谨慎有度,您若想用他替代老臣,老臣绝无二话,但——您要选个不入流的中宫皇后蒙羞皇家,老臣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原来不提承寿寺一行,是相父看穿了他后面更大的目的。他扬唇挥手轻笑出声, “皇后?朕把蓉蓉接进宫里,不过红袖添香,聊以安慰,怎会立她为后呢?相父实在多虑了。”

“老臣同圣上说的并非红颜知己,而是让圣上为了替她撑腰,不惜廷杖众臣的朱家那位公子。老臣知道,柳家那位小姐入不了你的眼,但朱家这位公子,在老臣眼里,同柳家小姐一样荒唐。”

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撑着腰前仰后合大笑出声,“相父,朕竟不知道,你怀疑朕是断袖?”

“……”

“朱爱卿是矮了点,小了点,人长得秀气了点,也讨喜了点,朕承认是爱重了些,近日留她宿在宫里的时间也略久了些,但相父放心,朕绝不会效仿前朝皇帝做立男人为后的荒唐事。”

“……圣上的意思是,不会立男人为后,还是不会立她为后?”

“……”真不愧是相父,知道他最会玩偷换概念的小招数,逼他把话说开呢,大概是他的演技太浮夸了一点吧,“相父,实不相瞒,朕现在心里的确有个属意后位的姑娘,但有些丢脸,人,朕还没有追到,所以,还未到时候介绍给相父,相父再给朕些时间吧。”他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直接把话摊开了说。

这个近乎胡闹的答案让李襄凡挑起了眉,再微微地皱起,“圣上在跟老臣开玩笑?”

“相父觉得朕会拿这么没出息的事情开玩笑?”

“……”

“这件事朕就只告诉了相父,为了皇家颜面,您可得给帮朕好好保密啊。”见李襄凡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己,赵凰璞真诚地眨了眨眼,手握拳搁在唇边正经地咳了咳,“真的还没追到,人家一脸瞧不上朕的样子,看见朕就躲,朕都在怀疑她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

“相父你怎么不问她心里那个人是谁?”

李襄凡瞧他一脸贫的模样,微叹一息,摇了摇头,抬手像寻常父子相处般拂过他肩头残留的几丝猫毛,“老臣对圣上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没有兴趣。只觉得这姑娘听起来不像举止端庄的闺阁千金,既然是祸水,不如交给老臣处置吧?”

“好啊。”赵凰璞笑得一脸乖顺,眼弯眉翘,像个听话的晚辈,任由相父拍去他肩头胸口的猫毛,“朕听相父的,若她还不应承朕,让朕失了颜面,索性就断了这份儿女情长,交给相父处置。”

“……”以退为进。为了那祸水,看来圣上这次同他较劲的心思是越来越坚定了,也是时候试试看,圣上比第一次同他较劲时有没有长进了。

作者有话要说:

QAQ 对不起,今天更新迟到啦……刚着家终于摸到电脑了……

第112章 卷三第二十四章

朱八福捧着起居注走进御书房时,赵凰璞坐在桌案前,一手捏着茶盏杯沿,一手抬高伸着懒腰。刚与相父周旋完,他是又渴又累,乍看她走进来,他没放下茶盏,而是又灌了两口,总觉得刚应付完一个,又来了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朱八福行完礼,低首垂眸将手里的起居注放在龙书案上。陛下的长指在起居注上拨拨挑挑,果然拿起廷杖那日的起居注翻了起来,越翻越皱眉眯眼,连薄唇也跟着发出不满地啧啧声。朱八福一声不吭,躬身默默地往后退,正要旋身告退,手腕却被陛下拽住,向后一扯,她整个上半身越过了龙书案,呈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坐着的陛下,“你们这样抹黑朕,良心不会疼吗?”

抹黑他?朱八福被问得一愣,赶紧别开了视线,不敢看陛下那张理不直而气壮的脸。这起居注上哪句写的不事实?他们翰林院良心应该不会疼,只怕疼得是陛下的脸皮吧。既然陛下厚脸皮,近臣也无需多高洁,“回禀陛下,这注释不是下官写的。”撇清关系才是正道。

“不是你写的?”他扬眉问道,见她点头,他唇一撇哼道,“那他们这样抹黑朕,你的心不会疼吗?”

“陛下若是不喜,可以自行改之。”

他瞪大了眼,仿若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小如,看不出你还真有当祸水的潜质。不劝朕应如实记录帝王起居言行好告诫子孙后代也就罢了,你还让朕自行修改?”

“……”果然不愧是皇帝陛下,无论何时都准备好了一口黑锅,随时随地都能发一口给臣下背好,“陛下莫非是想叫下官重新修撰?”反正她溜须拍马,令所有士大夫不齿的事情也干得差不多了,名声差,也不在乎再多干一件。

赵凰璞举起她的手腕,从指间到指缝细细打量,再轻轻摇晃,她指节细长指甲平齐,不像他所见的女人们指掌细滑白润到底,指甲染粉妖冶灼人,反而中指食指上带着薄茧,“免了。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不让他们在正史上写痛快了,回头在家里写一本野史,还不知把朕写成什么断袖龙阳的昏君呢。”说罢,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食指的薄茧,少写几个字,不知能不能把这只手养得细白滑嫩。

“陛下,下官有个问题想请教。”她抽回自己被把玩的手,突然正色道,“你讨厌什么类型的女子?”

陛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直到前去承寿寺的那日到来,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完成丞相大人交代的条件。

不愧是礼部挑选的吉日,已近初冬却暖阳高照,朱八福身着官服随文武百官跟在陛下的仪仗后行至正宫门处,礼部安排的车马已等在宫门前,因是迎接皇考牌位的车马,用的是整套皇帝的仪仗,威严肃穆。朱八福乘坐的马车跟于仪仗队后,她跪地拜别陛下,起身转头正要上车,却被陛下一声“等等”叫住了脚步。

赵凰璞抬手解开裘衣飘带,在几百双眼睛前,缓缓卸下披在身上的狐裘白毛领灰氅,轻轻一抖,将朱八福整个人裹进了披风下,低首认真地替她系好裘带。那亲昵的动作引来众人侧目却未有人敢多语。

她知道陛下对她表现的越是爱重,她一路上就越是安全,然而……陛下不知道,她越安全,她家爹爹就越不安全了。

他一边系着裘衣带,一边在她耳边咬牙低语道,“你以为你还不够讨人厌?还要再弄些什么烂招让朕更讨厌你吗?”

“……”

“要是能讨厌你,朕不知道有多快活!”

车队缓缓朝承寿寺行去,随行官员共三十余人,马车上,朱八福撩起车帘看向窗外渐渐由城景变作郊外山景,黄叶翩翩飘落间,承寿寺的山庙门已在眼前,她下车站定看向并非第一次光临的山阶,指尖微动流窜出些许热度,第一次上这山阶时,少公子还在,硬要牵着她的手带她上去的。

她登上山阶,陛下的灰氅披在她的身上显然不合身,长长地拖在枯叶斑驳的石板阶梯上,她不想弄脏,只得拎起灰氅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来迎接的主持方丈往庙门走。

承寿寺正殿,陛下亲父的牌位已被置在佛坛正中,可她分明记着她第一次和少公子随陛下来到这里时,那牌位被放置在隐秘的小间里,根本不见天日,只因皇家来人,一尊鲜少被人供奉的牌位便有了天壤之别的对待,还真是现实。

她巡礼三跪九叩从庙门一路跪至佛坛前,焚香顶礼后,正要伸手去触碰那尊牌位,请它回宫。突然,那迎她进殿的主持方丈开口,“朱大人且慢,丞相大人事先交代在迎回皇考牌位前,将这个交于你。”

一方染血的绢绸丝帕塞到她手里,熟悉得不用她展看也知道是娘亲亲手绣织给她爹爹的定情之物,爹爹片刻不离身地带在身边,她以前还常说他们俩肉麻,然而此刻这东西出现在她手里,只让她头皮发麻。

恍恍惚惚间,她再也想不了什么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的伎俩,想起李丞相睨着她的表情,宛如在欣赏蚍蜉撼树。她了然丞相大人的目的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方法可供她选择,他要的……是她自己识相地退出这场战局,而且最好——身败名裂。

她踉跄着从山庙正殿走出,庭院里跪满了随行官员太监和宫女,见她没有捧着牌位,只有自己惊慌失措地走出来,所有人都不解地抬头盯着她。她深呼吸一口,颤着手,缓缓扯开了裘带,陛下恩赐的灰裘从身上滑落,掉在地上激起尘土轻扬,下一瞬,她用力抓开了自己官服的领口扣子,从右至左狠力地撕扯下来,在众人的到抽气中,露出内里紧裹胸口的白绸布。

“如诸位大人所见,罪臣朱氏乃是女子之身。不能以女子之身玷污皇考牌位,故请诸位大人代小女向陛下谢罪。”

朱八福第二次被扔进了天牢。

她抱膝坐在沉闷湿冷的牢房里,手指揪着自己官服领口,方才就应该慢条斯理地解开扣子,而不是豪气冲天地撕扯,这下好了,衣领残破,非得用手捂着,才能遮住胸前白皙的光景。

环顾了牢房四周,熟悉的牢房熟悉的味道,朱八福不得不佩服自己和丞相大人的默契,她衣服一撕,认罪的话刚说完,立刻从官员中跳出几个护从将她押解丢进牢房,过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回转的余地。

她捏了捏脖子上的红玉印章,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丞相大人的目的毕竟只是阻挠陛下迎亲父牌位回太庙,还有让她的屁股远离皇后的宝座。这么一闹,她在众官员面前袒露胸前肌肤,于女子而言已是大大失贞,别说皇后凤座,她以后找不找得到婆家,嫁不嫁得出去都成问题了,丞相的目的已然达到,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一个小女子了吧。

这样想来,比起待在陛下身边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她竟然觉得待在这牢房里松快多了,没有了需要时刻掩藏的秘密,也没有需要应付的陛下,她不需要变得有用,站到最前面面对各种状况,可以脑袋彻底放空,不放任何人任何事进来。

“喜欢你算不算?”

“你抬头看看我?”

谁?没事跑进她的脑袋?哦!是那个被她压在脑后很久,从来没想起过,说走就走现在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的混蛋。就这样了无牵挂地离开京城是什么感觉?装出失忆深情的样子陪在她的旁边时,真的在嘲笑她傻吧?

还是她是女人这件事,就让他这么反感?怎么对待男人和女人的态度天差地远成这个样子?分明以为她是男生时对她的安危百般保护,同样在这间牢房,他还曾冲进来救过她,可当他知道她是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跟她划清界限,又是把她送去陛下的寝殿,又是出京远离是非。都怪这间熟悉的牢房,让她涌上一些泡影般的回忆,她的脑子比她的外表更有女人味,这种亲爹安全还没着落,陛下和丞相过招,天下快要大乱的时候还会自然而然想这些破事。

“麻烦能不能给我换间牢房——”她扒上牢房朝门外的狱卒要求,话音刚落,才想起上次她也曾如此要求过——

“求求你们快把我们俩分开!我觉得我住隔壁牢房比较安全!”

“小八,你为了跟我分开去求我爹的鹰犬?”

“鹰犬至少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

“这怎么是非分之想?喜欢的人自然想要碰触亲近。”

明明是好笑的回忆,可再想起来只剩下酸涩,她挠头推了推头顶快要掉下来的男子发髻,想想也没必要再装下去,索性摘下发簪,散下一头长发。也没去在乎有没有人理会她的要求,低着脑袋,垂着长发,像个幽怨深重的长发鬼般直直地矗立在牢门口。

阴暗幽长的天牢通道里响起一列鬼差来临般嚓嚓作响的脚步声,她不知自己杵了多久,直到牢门锁解开的声响将她从深重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听见重锁落地的声音,撇过头去看来人。她以为最快来提审她的不外乎两个人——对她翻一个大白眼鄙视她没有好好完成任务的陛下,或者兴师问罪,尽快发落她的丞相大人。

结果来人比她意料得糟糕的多得多。正是前几日刚因潘大人被廷杖,跪地求饶的潘贵妃。

“来人!把这人犯给本宫拖出来,架上!”

两名太监二话不说将她拖出牢房,提审犯人的木架直了起来,朱八福有些怔愣地被半吊半挂在木架上,若是陛下,她可以问清外界光景,商量自救,若是丞相大人,她可以虚以为蛇,保住小命,可是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后宫女人,尤其是潘贵妃这种女人,脑回路直接简单不废话,抡起袖子就是干掉自己不喜欢的人,装男人的时候潘贵妃当然不认为她有什么威胁,朱八福尚能诡辩一二,可身为女人,尤其还是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的女人,她知道这一关肯定不好过了,她可是亲眼看过潘贵妃是怎么对付柳蓉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打个预防针?

第113章 卷三第二十五章

果不其然,还未开口问话,一阵香风迎面而来,一个耳刮子扎实地甩上她的脸颊,朱八福感觉左脸从腮帮到颧骨顿时火一般的烧了起来。

“知道本宫为何打你吗?”

她啧了啧唇,皱眉睨着眼前的潘贵妃,潘贵妃红艳的指甲盖在她敞开的领口间挑动,食指一勾,本就垂挂在胸口的衣襟拉得更开,五品文官的白鹇补子绣文被扯下一半,潘贵妃瞅进她胸前的白绸布,好像不仅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是女人,还要确认她的胸部有多大,“呵,朱院生?朱大人?本宫当皇上为何如此袒护于你,原来你这小贱人比那姓柳的女人厉害多了,耍得本宫团团转!?”

反手她又是一巴掌挥来,朱八福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头,错开了她的掌风,让潘贵妃扑了个空。她这一躲,惹得潘贵妃更加怒火中烧,揪起她散落的长发狠命一拽,“你这贱人还敢躲!”

头皮撕裂得痛比巴掌更甚,她歪着脑袋,耳朵刺来潘贵妃发泄的尖音,“皇上的寝宫从不召幸嫔妃,你敢睡在皇上寝宫将近一月!女扮男装上任官职,还敢在朝堂之上大言不惭搬弄是非,让皇上为了护你廷杖了我爹,本宫跪在地上求皇上,你敢坐在辇上嘲讽本宫!”

“多谢贵妃娘娘!不是贵妃娘娘在下都不知如此深受陛下宠爱,既是如此,贵妃娘娘这般揍我,就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哭诉一番,更惹得陛下怜爱?”她好歹也面对柳蓉蓉太多次,不得不说,柳姑娘说话酸溜溜的傍身伎俩此时学来再好不好。

“呵!你这贱人真好笑,还真以为自己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了不成?”她松开朱八福的头发,丹寇色的长指甲在朱八福红肿的脸上搔刮,“你以为本宫为何急着来收拾你?因为丞相大人已和皇上商定,准备拟旨,你马上就要以女扮男装霍乱朝纲之罪被问斩了!哈哈哈哈哈!本宫是怕在你死得太便宜,先来伺候你一程,把咱们的新仇旧恨都算一算!”

“……”

“怎么?知道皇上根本没有救你的意思是不是心都碎了?哈哈哈,你以为你在皇上心里算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看着新奇的物件罢了!毕竟你这样挖空心思接近皇上的贱人,连本宫也是头一回见到!”

“敢问贵妃娘娘,陛下的旨意是否只斩我一人?”

“…本宫是来收拾你的,不是来给你带消息的!”长指甲在朱八福脸上重重一划,一道红白相间的深印重在脸颊上。

看来,的确只斩她一人,丞相大人倒是守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朱八福舌尖顶了顶腮帮,潘贵妃纯属为了泄愤而来,又是巴掌又是指甲,每招都冲着她的脸来,看来她这张脸今天是保不住了。

“来人!拿皮鞭来!给本宫打!尤其是脸,给本宫使劲地抽!”

皮鞭如骤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尤其是脸和脖口的地方,更是被肆虐到位,裹胸的白绸布像被野兽利爪撕开了裂痕,露出血痕斑斑的肌肤,血色的红挂在白瓷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她不知何时晕过去的,再被一桶冷水泼醒。

醒来的刹那,她只觉得头重脚轻,低垂的视线里,是自己破烂布条勉强裹住的胸口上宛如九宫格般的伤痕,不断朝下淌血水的深青色朝服,湿透的长发一半胡乱地黏在脸上,一半垂过肩头,和颤抖的指尖一同滴着血珠子。脸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僵麻着做不出任何表情,嘴唇疼得合不拢,只能发出细细的嘶嘶声,稍一用力就会往外流口水,她现在已经狼狈凄惨到了极点。巴掌印,指甲印,加上皮鞭痕。

潘贵妃满意地审视了一番朱八福的新模样,本来还算娇俏,配上男装颇有几分姿色的脸,此刻像棋盘格一样横条竖条,红白斑驳,甚是精彩,完全不成人形,“怎么?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的,现在怎么不回嘴,只知道像条哈巴狗一样流口水了?啧啧,脏死了。”说罢,抬手又补了她一巴掌。

“看你顶着这张烂脸还怎么勾引男人!”

“……万一……丑成这样还有男人肯喜欢在下,那岂不就是真爱?”本来已经痛得只能咋舌,说不出话来的她突然欠揍地开了口。她每说一个字就撕扯着伤口,淌着口水,疼得钻心裂骨,但反正都要被问斩了,想到在被推去法场前,至少潘贵妃不能明着干掉她,她就不想咽下这口气,临死前,还不让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浪一回?

“你这贱人!给本宫再打!这次是嘴!给本宫抽到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后宫的女人果然很变态。

朱八福被用完刑,被重新丢回牢房时,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能勉强睁开,她觉得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像一颗肿胀的猪头。

“从今天起,本宫每天都会过来收拾你,一直收拾到你上路那天为止!”

潘贵妃留下一句狠话带着太监宫女扬长而去,她趴在地板上像条死鱼一般全然无法动弹,直到第二日潘贵妃如约而至,她才知道已过了一日,一双蹙金云霞绣线鞋踩在她眼睫前,掀起的灰尘飞进了她眼睛里。紧接着,她的头发又被人揪起,脑袋被迫从地板上扬起,一件熟悉的狐裘灰氅闯进她的视线,下一瞬就是潘贵妃愉悦的声调。

“贱人。好好看看本宫身上穿得是什么。”

“……”什么?不就是去承寿寺那天,陛下披在她身上的灰氅吗?这也值得特意跑到她面前来炫耀?

“这件狐裘灰氅,本宫说想要,皇上不就立刻送给本宫了。哼,所以,别以为你在皇上心里有多特别。看明白了吗?”

“……”嗯,看明白了。女人如衣裳嘛。一件衣裳而已,陛下想恩赐就恩赐,想转手赐别人就给别人,不需要有何多余交代。可贵妃娘娘大概不明白陛下的深意吧,把这件她穿过的灰氅赐给她,岂不就表示她也只是个如衣裳的女人,跟趴在地板上的她没什么分别。

“本宫今日与皇上有约,可没时间与你纠缠了,让小太监们随意赏你个几巴掌就是。”

“……”哦,这大概又是一条新计吧,眼看着她受刑也却毫无芥蒂,反而宠幸潘大人之女,是想让相党先放下戒心,从后宫用计的确是最简单的,还变相让她少吃些皮肉之苦,谢了,陛下。

潘贵妃像只快乐的小鸟飞走了,她被潘贵妃留下的几个小太监抽了几十个嘴巴。接下来几日,潘贵妃的心情越来越好,抽她的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再用刑,只是照旧要跑来她面前哼唧陛下又为她夹了哪道菜,陛下又赐了她什么恩赏,陛下又暗示她皇后之位非她莫属,连柳蓉蓉和绮妃一样被陛下禁足在昭阳殿的事都要与她分享一下。

她简直怀疑这潘贵妃是觉得揍她揍得太过顺手,于是要与她做闺蜜,硬要与她分享自己整个儿女情长心跳脸红智斗情敌的全过程。可柳蓉蓉被禁足还是要比她跟陛下秀恩爱精彩,她无动于衷棋盘脸稍稍有了些表情。陛下放任了她,关了柳蓉蓉,看来这盘棋,他又要认输,败给丞相大人了。

也好。

再没有更多人被牵扯进来前,提前认输,这样要弃掉的棋子会最少,至少东序府的其他几位统府大人还是安全的。而她本来就是几位统府大人里最人微言轻的,又是实至名归地该死,就蓄积势力而言,在这里放弃她的确是最优解。

就这样吧。只要陛下把他贵妃娘娘的脾气控制住,不要三天两头来找她麻烦,再给她个痛快,她已经很感激陛下了。她的祈求好似被陛下听见了,潘贵妃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出现了,大概连潘贵妃都感觉到她已经宛如砧板上的死鱼一条,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吧。

脸和脖口的伤口有的结痂有的还在溃烂,又痒又痛,她却伤得没力气抬手挠一下。

没了潘贵妃,她计算不出已经过去多少日,浑浑噩噩地连最后一丝自尊和斗志都在流逝,迷糊中感觉头脑越来越热,身体却越来越冷,应该是伤口发炎涌起的高热。她揪紧身上被抽得破破烂烂的朝服渐渐缩成一团,冷得嘴唇直发抖,这下糟糕了,她本来还觉得自己有些小聪明,想等到法场那日,当众拿出龙阳给的红玉印章,陛下毕竟承诺过东序统府的印章皆可换一命,这样陛下说不定能说服丞相大人能就坡下驴保她一命,可如果她就这样病死在牢房里,那就算她有八百个印章也没用。

这莫非就是丞相大人把她关在这里,不立刻推她出去定罪砍了,而是让后宫女人来料理她的目的?

还真是高招呢……这么坑她,还这么坑他们老朱家,她是失心疯了,才会对他儿子动心吧。

她的脑子烧坏掉了吧,这种快要死透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家伙。

“小八?”

叫她干嘛?别这样叫她!确认她死了没有吗?快了,就快了!她这个骗了他,也被他骗了的倒霉蛋马上就要去见阎王了,扯平了吧,满意了吧,这一次不是他远走高飞,而是她驾鹤西归了!所以,他不用再躲着她,她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再也不面对她了。所以,他可以回来了!回到京城就放鞭炮吧!放最响的大地红,跟他爹一起庆祝她这个蛊惑圣心,还惦记过,染指过他的祸害终于死透透了!

“……能动吗?”

动个鬼啊!她像是能动的样子吗?等她变成鬼魂就能动了,看她是要飘然远去,还是想不开变成冤魂厉鬼缠着个谁,不过放心啦!就算变成厉鬼她也不会缠着他的!

“……是吗?那你想缠着谁?”

声音的来源在她耳边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的耳廓边,她能感觉到一阵暖流随着声音吹拂进她的耳朵里,渐渐由暖变灼热,而她视线里模糊的身影也渐渐有了真实感。那身影在她面前弯腰蹲下身子,先用指尖刷过她又肿又裂的嘴唇,褪下外衫包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双手轻轻抬起,稍一用力,让她整个僵硬的身体伏在他的背脊上,将她背了起来。

他背着她一步步地朝牢门外走,“我回来迟了,但你也不能驾鹤西归。”

“……你——谁啊!”她哑了嗓子,带着浓浓的不满,烧热的喉咙里飘出三个想惹火人的字,只是三个字,肿裂的嘴唇又开始淌出一堆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高虐小八……就这一次了!我保证!

第114章 卷三第二十六章

“……”他静默了一会,脚步却不停大步朝往外走,“随你高兴。你想要谁来救你,就当我是谁。”

她用尽了最后剩下的一丝力气,圈住了他的脖子,揪紧了他衣领,小声嘤嘤地在他背上哭出了声。她不想哭,眼泪流进伤口会痛得要命,可为什么偏偏每次在他面前都忍不住,那么多事情她都没有哭过,为什么每次只要碰上他,她就会化成一滩水,一滩没用的,只知道用感情泄愤的水。

“我想要……我丑成这模样还会喜欢我的人救我。”

“嗯。”

“我想要……不嫌弃我是女人的人救我。”

“嗯。”

“我不想要李大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