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指指一边不远的那个宦官:“姐姐,不如问问那位?”

岁暮喜出望外:“对,我可真笨,现放着人不知请教。”

可惜皇帝身边的人何等圆滑,从这些人嘴里套不出什么实在话来。这人只说:“天气热,夜也深了,做些清淡适口的就好。”

得,和没说一样。

小厨房里材料却不少,是御膳房听说皇帝今晚在这里,专程送来的。

厨娘殷勤地问:“岁暮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上边儿有什么吩咐?”

看看,皇帝真是点石成金的良药,平时厨娘可没有笑得这样谄媚过,也没有这样的周到 火一直没有熄,蒸笼里有几样甜咸点心。

“不然,再做个汤?”岁暮咬着唇,厨娘忙说:“姑娘说的是,不知要做个什么汤?”

“要不,做个八宝珍果羹?”岁暮十分为难。

潮生却在想,今天天气热,皇帝和陈妃刚才在屋里想必,咳,少不了亲热…天热又运动出汗,口干舌燥未必想喝甜腻腻的羹汤。

有时候细节也很重要。前面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差了,枉费了功夫。

潮生在屋里瞅了瞅,暗暗拉一拉岁暮的袖子:“姐姐,既然那位执事公公说天气热,不如做道解暑消渴的汤?我记得娘娘有天喝过的冷泉瓜片汤,姐姐觉得那个成不成?”

岁暮还是拿不定主意。这倒不是她太没主见,实在是今天的惊喜太大了,以至于左右为难。

“冷泉瓜片也好…可用料忒贱了…”

厨娘却是个乖觉的:“要不,两位姑娘说的都做,一个盛钵里,一个盛在盘里,一个红一个绿看着也好看,再配上两咸两甜的点心,这就都齐全了。”

岁暮点头说:“好,那就赶紧的吧。”

厨娘一笑:“姑娘放心,样样都预备着,立马就得。”

两样都做,那就是双保险了,潮生也松了口气。

等消夜端了进去,岁暮和潮生都提着心等着。过了一会儿端出来,点心略动了一点,八宝珍果羹没有动过,冷泉瓜片汤却下了一大半,岁暮眼一亮,笑着看了潮生一眼:“亏得你,要不然这次说不定坏了事。”

潮生小声说:“也是姐姐教我的,这瓜片原本脆甜,又腌得微酸,做了汤很爽口。今天天热么…”

岁暮笑着说:“好啦,今天的事儿记你一功,明儿让娘娘赏你。你也累了,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潮生也真累得不行了,天不亮就起身,现在都快子时了,又是累,又是紧张,现在才觉得身上酸得很,腿软得路都快走不动了。

她回了屋倒头就睡,早上起来才发现头发揉成了一个蓬乱的鸟窝,惊叫一声,多蘸了水和头油才把头发重新梳顺。等她出了屋,发现烟霞宫陈妃这一边的人,个个喜气洋洋,干劲儿十足。

端饭的时候含薰碰碰她:“哎,听说你昨天见着皇上了?”

潮生点点头。

今天的早饭也丰盛了啊,饼里居然夹了肉,还有半个咸蛋佐粥。

潮生有点奇怪地问:“这是小厨房贴补的?”

“哪儿啊,这是御膳房给的。”含薰笑眯眯地小声说:“昨天皇上来陪娘娘庆贺生辰,我们也都跟着有好东西吃了,要是天天能这么吃可真好。”

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宫里的人最会看风向,眼见陈妃沉寂了几年突然间又冒出来,自然要有所表示。陈妃身边的这些人自然高兴,自家主子得宠,代表这些人也能跟着扬眉吐气了。

不过这满溢的喜悦氛围里,却有一个人例外。

就是事件的女主角陈妃。

潮生微微诧异,陈妃看起来脸色红润,眉角舒展,昨晚肯定…嗯,很和谐。可是怎么她送衣裳进去的时候,陈妃却眉峰蹙皱,显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七章 进退

人若倒霉了许多年,突然间乍逢喜事,反应可能各不相同。有人会欣喜若狂得意忘形,还有的…比如陈妃这样,患得患失疑虑难解。

皇上怎么又想起她来?难道是谁在皇上面前提起来了不成?

还有,皇上今天是来了,可谁知明天还来不来?后天还来不来?若只有这么一天的风光,那倒还不如一直不来呢。

潮生听着陈妃在屋里和岁暮小声说话,这事儿岁暮也不知道啊。烟霞宫沉寂许久,外面的消息也不灵通了。岁暮倒是很想宽慰陈妃让她放心,可她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这一次之后又把娘娘丢到后脑勺去呀,怎么能顺着嘴乱说一气?

“潮生,你进来。”

陈妃头发只松松挽起,大概早上起来送走了皇帝之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所以也没认真梳洗。

潮生进来,陈妃对她微微一笑,说:“昨天晚上那个汤听说是你的主意?皇上说很爽口。”一边岁暮已经开了匣子,拿了一枝金簪给潮生。潮生忙说不敢,陈妃笑着说:“不值什么。你再大两岁也该把头梳起来了,这个留着到时候戴吧。”

潮生谢了又谢,才将簪子接过来。入了手潮生掂出来簪子不算多重,簪头的圆珠应该是空心的。不过这也已经是潮生这一世拥有的第一件值钱的东西了。

岁暮问:“今天娘娘想梳个什么发髻?”

陈妃望着镜子,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又象掩饰什么一样很快放了下来:“昨天皇上还夸了我,说那发式好看。今天还是潮生拿主意吧。”

潮生手一顿——果然金簪子不是白拿的。

眼角的余光看到湘妃竹帘外望梅的身影一闪而没…

这日子过得…内忧外患,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潮生打起精神,含笑说:“娘娘看,梳个海棠倒垂帘怎么样?”

这一上午若说充实的话,也可以算很充实,替陈妃梳了头,又重新染过指甲。潮生以前可不知道染个指甲还有如此多繁复的工艺与讲究。这个潮生不熟练,她在一边打下手。脚边放着花臼、花杵、细筛子,一边的方盒里隔成许多小格,盛着千层红、凤仙花、矾石、细盐、红砂末、石灰,香露、珍珠粉…还有别在细棉布上的银勺银抹子,林林总总的,让潮生大开眼界。

“学着点儿,这个是细活。”

潮生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这染指甲不是日常活计,潮生以前只见宫外女孩儿们自己染,也就是捣碎了花敷上去,染的颜色有深有浅,大多数并不是红色,而是一种橙红,还有的干脆成了茶黄,说不上多好看。但是岁暮给陈妃的指甲一层一层细细涂上调好的花汁,形状完美的指甲上仿佛镀了一层粉色的珠光,看起来不象染过的,却象是天然的光泽和晕红,流转动人。

宫里头的女人对美容美发美体美甲的琢磨,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啊。

足足弄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初步完工,陈妃两只手不能碰触东西,连茶杯和碗盏都不能拿,于是由岁暮服侍喝水吃饭。

潮生叹为观止,这个贴身伺候不是个容易差事啊!自己以前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过了午陈妃歇了一会儿中觉,就来了传旨的宦官,宣陈妃到染香亭伴驾。

这下陈妃真是喜出望外。

一次可以说是偶然,可是皇帝不止昨天来了,今天还惦记着陈妃,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帝重新把陈妃放进心里了!

这让陈妃怎么不欣喜若狂啊。

好在只是小憩了一会儿,陈妃的头发不用另梳,稍抿一抿就成了。这个海棠倒垂帘原就有几分慵懒不胜的美态,配上陈妃身上的珠络衫和水波裙,很有几分西子捧心弱不胜衣的娇态。

陈妃上了两人抬的便轿走了,岁暮一直站在烟霞宫门口,目送她到再也看不见。

回过头来潮生问岁暮:“姐姐也不能跟去伺候吗?”

岁暮摇摇头:“宫里没这规矩,再说,皇上身前还能没有人伺候吗?。”

这倒是。

两人一起看见了站在花坛边的青镜。

青镜也没和她们招呼,一甩头转身就走了。

岁暮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噙了一抹笑:“瞧瞧,有人坐不住了。”

潮生老实的低下头没接话。

现在这种高层次的勾心斗角她还完全不懂。

正因为不懂,所以她不会一头撞进去瞎搅和。

“今晚…”岁暮顿了一下,虽然潮生年纪小,不过既然在宫里,那说话也不用避讳什么:“娘娘可能就不回来了。正好,趁娘娘不在,我带你把里屋熟悉熟悉,什么东西该放什么地方,免得赶明儿要用了找不出来。”

潮生忙点头应是。

陈妃的家当还是不少的,毕竟曾经得宠过挺长一段日子,箱笼衣裳首饰把后面的小套间都堆满了,一进去就能闻见一股好闻的干香草味儿。

“皇上不喜欢韶脑、松香那些味道,所以宫里有些脸面的主子都不用那些熏衣防蛀。”岁暮把盛着干香草的细布袋拿出来:“这个药包要定期查验更换,不但可以防虫鼠咬衣裳,还能看出这些东西是不是泛潮了。若是太潮了,香草就会软下去,布袋上也会有小霉点儿。”

潮生赶紧记下。

她的记性是不错的,岁暮教她的东西,基本不用说第二遍,这点也让岁暮极为满意。

“你看见箱子上的条子了吗?”

潮生已经看见了,上头贴着纸笺,写着小字。

“就算是我,也会记不清哪口箱子里有哪些东西的,所以有张纸笺就方便多了。这是按年份写的,这几口箱子里头是一些旧衣裳,娘娘许久不穿了,所以单放着。”岁暮又一路指过去冬天的,春秋天的,夏天的。一些玩器,字画,绣品,还有布匹锦缎——潮生一面用心记着,一面暗暗咋舌。

陈妃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平时看屋里清雅朴素,可是家当如此丰厚啊。

岁暮摸出本册子来对着数:“娘娘的东西差不多都我掌着,我就登在这儿,换季就核对一次。”

当然册子现在不会给潮生的。

潮生心里还有点别的疑惑——

当时岁暮要收她为徒的时候,陈妃是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的人。可是…这两天情形不同了,陈妃突然间又冒了起来被皇帝宠幸,在这种情形下,陈妃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再往上走一步,而岁暮若要留下,那机会也大得多了。可是看岁暮的样子一如往常,还是做着要把一切交接的准备似的。

她这么一走神,岁暮就察觉了。

“怎么了?”

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率地问了:“岁暮姐姐…你打定主意是走是留了吗?”

岁暮怔了一下,把册子合起来。

“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吧。”

虽然陈妃不在,小厨房依然殷勤的问岁暮想吃什么——这就是大宫女独有的福利了。岁暮也没有仗着势以权谋私,就说按例,结果厨房还是送来了三菜一汤。岁暮招呼潮生:“坐吧。”

潮生替她盛好饭,摆好竹箸,自己也装了碗饭,才坐了下来。

宫女吃饭也是有规矩的,不能吃得过饱,有气味儿的东西一律不能吃。吃饭的速度虽然没有刻板规定,可是谁敢一碗饭吃半个时辰,那活儿做不做了?主子哪能见得你这么磨洋工?所以两个人吃饭都很快。默默吃完,潮生再把碗筷收拾了放进提盒里,把提盒放在门口。

岁暮声音极低极低,简直象耳语一般,潮生也是刚刚能听清。

“你知道这宫里头的有了年纪的宫人,都在哪儿吗?”

潮生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才多大呀,哪能知道老了之后的事情。

“要么在掖庭宫北巷,要么…就在野狐落,宫人斜。”

野狐落潮生是知道的!

那里就等于乱葬岗啊,稍有些办法的人家都不会把自家去世的亲人弄到那地方去葬了。

“宫女宦官…都是这宫里的奴婢,做得好,也谈不上功劳。从我进宫到现在,体面的女官和公公没少见,可是有好结果的…一个也没见过。先帝身边的威公公就殉了先帝,太后身边的好几个女管事也都殉了,那一宫里的小宫女倒是放了出去。太妃去了,她身边的人全进了北巷…在那里和在野狐落,宫人斜也差不多,就只多一口气而已。那些人当年都是何等风光显赫,大权在握。背靠着大树,在宫里都横着走的。可是最后呢?有的被主子当了弃子,走在了主子前头。而主子先走的呢?小宫女还有可能被放,知道的太多的人,是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潮生心里发凉。

原来宫女这份职业如此的没前途。

“我去过一次北巷,那时候我还是小宫女,教导我的那位姐姐带我去过一次。那里…那里…”岁暮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那里的光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情形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每次都将我吓醒。”岁暮转过头来看着潮生:“我对自己说,我一定得出去,我只要活着,将来就决不到北巷去,死了,我也不想被一张破席卷了扔到宫人斜去。你可能没听过宫人斜那地方,那儿也和野狐落差不多,你知道吗,平时不管白天晚上都没有人敢去那里,那里的野狗眼睛都是绿的,它们都是吃死人肉的,有时候饿极了还扑咬活人…”

岁暮最后说了句:“潮生妹妹,你将来若能有办法出去,也一定要出去啊。”

第八章 中暑

岁暮的一句话有如暮鼓朝钟一般,振聋发聩。

可是,知道归知道。

潮生的情形和岁暮不一样。岁暮是陈妃带进宫来的丫鬟,所以她满二十五就能出去,潮生却是宫婢…

岁暮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当初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进宫。不进宫她大概早已经饿死了。就算她一早知道宫人结局都这么惨,她也不得不进。

陈妃不但重新得宠,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月里皇帝来烟霞宫三回,传陈妃去伴驾大概有六七次,一时间烟霞宫重新热闹了起来,平时不怎么热乎的徐才人刘才人,那是上赶着到陈妃面前献殷勤,一个个舌灿莲花,别提多会说了。

潮生算是明白为什么形容人会说,要叫天花乱坠了——你头都给说晕了,眼前群星乱舞的,可不就是那么一副景象么?

陈妃重新得宠的原因,潮生不明白,也许陈妃自己也不明白。

但是得宠的好处,谁都明白。

别的不说,就说她们平时喝的。以前就是白水,偶然从茶罐里掏出点儿渣子叶子来冲冲就不错了。现在可不一样,那都是一大桶一大桶煮好冷凉的解暑茶,煮这茶放了金银花、菊花、鸡蛋花、仙草、桔梗、罗汉果,甘草…等等等等,据说还加了冰糖,凉丝丝甜丝丝的,头一天见这茶时,大家没敢放开喝,第二第三天就抢着喝了。

要潮生说呢…这个茶喝起来好象前世感冒时喝的板蓝根冲剂。要说多好喝,那也不见得。

潮生还是觉得白水解渴,更对味儿。

她给陈妃梳头的次数越来越多,陈妃似乎觉得,她生辰那天是潮生给她梳的头,然后那天已经几年没想起她的皇帝突然来了,这运气好象就是从梳了个新发髻来的。于是打那以后青镜就靠边站了,陈妃越来越习惯让潮生为她梳头。

所以潮生也得不断学习,光吃老本是不行的,就她以前学的那点儿手艺现在已经不够用了,岁暮也会教她一些,其实最会梳头的是青镜,但是潮生想了想,还是没到她跟着去自讨没趣。

含薰做的都很聪明,可是学字就不怎么灵光了。那个订起来的册子上的字并不算多,可是夏天都过了一大半,上头的字她还没学到一半。

那本册子现在存在了潮生这里。

因为含薰那个屋里又住进了两个人,不管是学字还是藏东西都不太方便了。所以含薰尽管不舍得,还是把那册子托给潮生保管。两人学字也改在外头,池子边有青石,蘸了水在石头上写,或是在东墙的竹子丛边,在沙土地上写字。

“这个字是羲。”

含薰的表情有些苦恼:“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