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结果,就是金花诚恳认错请罪,四皇子宽宏大度不予计较。

从表面上看来,金花和金叶吃了这个亏之后,一下子安份下来,不再拉拢人手与春墨作对,平时她分派什么事,也都做得妥妥贴贴,堪称又快又好,可见能力是有的。见了春墨也是笑脸相迎,连对潮生都十分客气。

潮生暗暗警惕。

对方和自己既然不是一路而是对头,那她们能力越强,对自己的威胁就越大。

有来头,有能力。

既弯下腰,又陪得了笑。

她们笑得越是甜,潮生就觉得这笑容背后藏着的东西越是可怕。

上回春墨等于已经撕破了脸,金花和金叶不会白吃这个亏的。她们当然不想象松涛阁那几个宫女一样被赶回去。谁知这一回去会怎么样呢?

在这宫里,每个人都没有退路。

必须削尖脑袋,踩着别人往上钻。

被别人踩下去,那就万劫不复。

潮生处处小心,自己的东西每天细细的查一遍数一次,小心锁好。出入当心,饮食更加不用说,除了自己亲手,亲眼过的东西,别人给的她绝不敢吃一口。

不是她信不过身边的人,而是有时候,那些鬼域伎俩防不胜防。

进了八月依旧暑热酷闷,潮生连着好些天都没胃口吃饭,只喝得下一些汤水,再加上活计不少,她迅速的在原本就苗条的基础上又瘦了一圈,本来就有些偏大的衣裙象是挂在身上一样。好不容易夜里下了场雨,天气凉爽一些。潮生中午偷闲歪了一会儿,起来时听着窗外远远近近的蝉声响成一片。

她揉揉眼,支起镜台来梳头。

秋砚推门进来,笑着说:“懒丫头,可睡醒了?”

潮生捏着一绺头发,转过头来一笑:“秋砚姐姐这大中午的不歇着到处乱转什么?”

秋砚扶着门框边楞了一下,潮生只当她有事,站起身来:“秋砚姐姐有什么吩咐?”

秋砚回过神来,摇头说:“没事。”

潮生把解暑茶倒了一杯捧给她,秋砚伸手来接。

粗瓷杯子里是最普通不过的解暑茶,这本来平平无奇,可是被潮生白皙纤长的手指托着,让秋砚有些恍惚。

潮生初来时不过是个黄黄瘦瘦的小丫头,一天一天过去,在众人都没察觉的时候,她悄悄的变了模样。

那眉毛浓淡得宜,象两抹醉雨烟痕。眼睛清澈秀美,流转间就象是有无数的话语欲诉。午睡初醒的面颊是桃子一样的胭红,一时间秋砚突然想到“我见犹怜”四个字。她听说书上戏词上总有这么个词儿,然后刚才她突然就想起这个词来。

平日抬头低头,匆匆忙忙不留心,仿佛突然间才发现了她的存在一样。

刚才进门时看到那一眼,秋砚先是惊艳,接着又想到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她没有走错地方。

秋砚接过茶,看着潮生的目光有些复杂。

“你啊…”秋砚摇摇头,喝了一口茶。

半温的茶水有些酸涩,但是回味泛甘。

“我怎么了?”

秋砚笑笑。没说这个,问起前天让潮生做的活计来。

潮生去取来给她看。

秋砚没有说出口的是,可惜的是她投错了胎。

这丫头真不象是个宫女。

可是她偏偏只是个宫女。

…真可惜了。

“秋砚姐姐先看着,我把头发扎好。”

潮生把头发全编起挽好,系上头绳。她从不象旁人那样爱用鲜亮的艳色,头绳是总是半旧的,扎来扎去不过是葳黄、灰青这些颜色,很不象个年轻爱俏的小姑娘家。

可是想到她的经历,秋砚觉得这也难怪她。

谁经了那么一场祸事,还在浣衣巷做过一年的苦役,也不会再傻呵呵的没心没肺,只想着出头拔尖。

前些天潮生洗头秋砚帮她淋水的时候,因为怕溅湿衣裳,潮生只穿了件内衫,高高挽着袖子还拨开了后颈,秋砚看见她肩颈雪白中透出几点红痕,象是撒在凝乳上的细碎花瓣,随口问:“这是怎么弄的?”

潮生怕水进了眼,匆匆忙忙的说:“挨过打落下的印痕。”

当时得打得多狠哪?秋砚看着都替她觉得疼。

真亏她还熬过来了。

潮生看她只是瞅着自己不说话,有点儿奇怪:“秋砚姐姐看着,可有什么毛病没有?要是哪儿不妥我再改。”

秋砚笑着说:“没有,都挺好的。”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潮生的脸,滑滑溜溜的,就象在捻缎子一样。

“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样貌,当个妃子娘娘也尽够了。”

潮生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姐姐别笑话我了。”

秋砚也笑了。

“行啦,说正经的。你这会儿也睡饱了,跟我去西边儿送个东西。”

“送什么?”

秋砚说:“殿下早上交待的,让拿一幅画过去给二皇子。”

可是秋砚又犹豫了下。

虽然她刚才是想叫上潮生一起去,顺便在院子里走走散散说说话,可是现在却有几分犹豫。

潮生却没多想,转身去换鞋:“那我同姐姐一块儿去。画呢?”

这会儿秋砚也不好再改口了,去正屋取了画,与潮生一块儿去松涛阁。

二皇子午睡还没醒,秋砚她们等了一会儿,宋婵出来说:“画先留下吧,你们就别在这儿等了,殿下昨天晚上睡得迟,这会儿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不用见二皇子,秋砚和潮生齐齐松了口气。

潮生自打那两串葡萄和一碗酥皮肉之后,还没正经和二皇子打过照面。她总觉得,再打照面,没准儿又打出什么吃的来。

还是——不打的好。

出了松涛阁,风从身后吹过来,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潮生细细的嗅了一下,那香味儿淡而隐约。

“秋砚姐姐,你闻着香气了吗?”

秋砚吸吸鼻子:“嗯,是桂花。”

“宜秋宫有桂花吗?”

秋砚点头说:“宜秋宜秋,就在一个秋字上。前头有枫池,后头有桂花。”她朝后头指了指:“这里早年是片花园,后头一大片桂花。”

她指的正是洛水阁的方向。

那边儿潮生从来没去过,当然不知道那边有桂花。

“现在也没人去那里赏花了,就是李姑姑年年的带人去拾花,回来做桂花糕桂花糖,能把人的牙甜掉。”

潮生笑着说:“那回来做了我得多吃两块。”

秋砚正想说话,就见华叶居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出一个小宫女来,远远就朝她们喊:“出事了!秋砚姐姐出事了!”

第四十二章 晕血

出事的当然不是秋砚。

“慌什么!出什么事儿了?”

潮生眼尖,先看见小宫女两手上沾了红红的——那当然不是朱砂。

秋砚当然也看见了,两人的心齐齐往下一沉。

小宫女脸上不知道是汗是泪,头发散乱,哆哆嗦嗦,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来:“春墨姐姐杀,杀人了!”

秋砚脸色大变,拔腿就往前跑。

春墨杀人?

不可能…

可是进了院子,先看到房门前的地下有一大滩血。

潮生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晕血,这会儿只觉得满眼都是腥红的颜色,眼一晕,脚一软,人就往后倒。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扶住了她。

潮生头晕目眩,听到旁边有人说了句:“她怎么了?”

“大概是吓着了,扶她到一边去,给她喝些水。”

潮生听出来四皇子的声音,努力振作起精神。

扶她的人手缩了回去,四皇子声音听起来依然平和:“这是出了什么事?”

小顺过来把潮生扶到一边去坐下,屋里一股污浊的气味儿。

这屋里原来住着两个小宫女,后来金花她们一来,还有四个小宫女随同着一起来的,房子不够住,就有两个和她们挤了一间。天气热,小宫女们偷懒打扫得不干净,衣裳换的也不勤,屋里的气味儿自然好不了。屋里好些人,乱糟糟的。被围着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小宫女,一头一身的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潮生在屋里搜寻春墨,她也在,靠在角落里头,头低着,也一动都不动。四皇子问完那句话,她一下子抬起头来,表情也迅速从呆滞绝望变成了充满希望。

“殿下,我没有!是她自己撞到我的剪子上头来的…”

旁边有人迅速抓着她不让她冲到前头来。

四皇子眉头微微一皱:“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小肃,无关的人带出去,分别看管起来。孟太医呢?还没到吗?”

外头有人吆喝着:“来了来了,孟太医来了。”

屋里头的人都被清了出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漏了,潮生还在靠门边的椅子里坐着,她也想出去,可是两腿软软的不听自己使唤,站不起来。

原来她晕血啊!可是上辈子她从来没晕过——

当然,上辈子她也没真见过什么血淋淋的场面,连杀鸡杀鱼都不去看。至于恐怖片里——那个毕竟是影视,心里知道那是假的,所以也不觉得怎么怕。

孟太医是个中年人,生得瘦瘦的,头上帽子歪在一边——大约赶得太急了。

四皇子待他很客气:“有劳孟太医。”

“殿下不用客气。”

孟太医扶了一把帽子,过去给那个小宫女诊治。

“不要紧,性命无碍。”

床上那小宫女一脸是血,潮生不敢多看她。听到孟太医这句话,好歹是松了口气。

不会死就好。

孟太医让人给那个小宫女上药包扎,伤在肩膀上,她的衣裳也都让血浸透了。有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端进来的是清水,端出去的是血水。

四皇子没有多停留就出去了,孟太医回过头来看见门边还有一个无精打采的,顺口问:“这位姑娘也受伤了?”

小顺在旁边说:“没有,她吓着了。哎呀正好您在这儿,劳烦您也给她看一看,要不要吃点药。”

孟太医替潮生也把了下脉,只说:“没事,用不着吃药。别总想着这事儿,多歇息一下。”

小顺拍了下脑门:“哎哟,刚才就应该让她到别处去才对。”

潮生比刚才好多了,起码胸口没有闷闷得翻腾作呕。

“我刚才也想出去的,只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潮生苦笑。

能躲开是非她当然也会躲啊,这不是没躲开么。

看孟太医已经收拾东西要走,潮生小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小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有人要倒霉。”他笑嘻嘻地扶潮生起来:“我送你回屋去歇歇吧。”

“春墨姐姐呢?”

“这事儿殿下肯定得问个清楚,你就放心吧。”

院子里空落落的人,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平时看着幽静,这会儿却让人心里也空落落的,不上不下悬在那里。

受伤的是桂枝同屋的小宫女——重点是,她不是随金花她们一起新来的。

从金花她们来了之后,她显得积极殷勤,跑前跑后。是个有几分小聪明,可是聪明没用对地方的人。

潮生心里的疑惑堆了一堆,但是摸不着头绪。

刚才四皇子进屋时,春墨喊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