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记得她成亲后,第一次进宫在椒房殿见陆氏,陆氏还风华绝丽,恍如二十许人。可是现在看着就是个苍老的女人,鸡皮鹤发,眼睛很混浊,毫无生气。

她看了两人一眼,又将头转了过去。

大公主对她的怠慢不以为忤,笑吟吟的坐了下来,拢了下裙摆:“我来看看你,可缺什么吗?这里的人是不是有所怠慢?”

陆氏象没听到一样,并不理会。

她专注的看着趴在窗棂上的一只蜘蛛,拖着一根灰色的丝,缓缓的向前爬动。天气已经这样冷了,蜘蛛还不躲起来过冬吗?现在织网,还有什么用处呢?天冷,蚊蝇已经绝迹,这张空网上不会有飞虫来投,供它果腹。

陆氏已经连着好几天注意这只蜘蛛,她还把饭粒留下来想给它吃,但是饭粒一直在窗台上没动过,已经干了,蜘蛛大概不吃饭粒。过了好一会儿,那只蜘蛛爬进了墙缝里,看不见了。她才把头慢慢转过来。

一位皇后,一位公主,屈尊到这里来看她,陆氏知道大公主为什么来。

她们之间的仇怨,一句两句话是说不完的。

可是陆氏并不心虚。在这宫里,你不害人,人就害你。你不踩着别人上去,别人就要踩着你上去。象当时那般情形,若是她做不了中宫,而刘妃、程美人得势得宠,她的下场也必然不会好。

大公主也不着急,她一直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母后就是这个时候过世的…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祭日了。”

这个潮生倒不知道,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陆氏声音沙哑,她说:“是啊,一转眼这么些年了,现在她和皇上倒是葬在了一处。”

两人都很平和,一点儿不象仇人。

潮生一直沉默着没作声。

这屋里有一股阴冷气,也没有生火盆,凉意就从脚底往上窜。大公主和陆氏一问一答之后,屋里又寂静下来。

大公主又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站起身来,对潮生说:“咱们走吧。”

潮生十分意外,本来预备着今天是来看一场复仇记最后的收尾,可是大公主进来之后就说了这么两句话,什么都没干,这就要走了。

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大公主回头看了一眼。

陆氏也正朝这边看过来。

对这个已经如此落魄的女人,大公主心里积攒了那么些年的恨意,已经都找不着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的地位,她的儿子,她的家一一全都被连根铲起,什么都没留下。

可是看两人真要走了,陆氏突然出声了:“大公主,且请留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大公主脚步没停,已经走出门去。等两人一出来,女官立即过来关门上锁。

陆氏扑过来,掰着门缝呼喊。

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紧接着院门也落了锁。

潮生隐约听见陆氏的只字片语,只是听不太清楚。

大公主转头看了一眼这间院子,脸上露出的不是欣慰,得意,她看起来并不欢喜。明明已经扳倒了仇人,扬眉吐气。可是大公主脸上却显得失落,还有几分黯然神伤。

“嫂子?”

“没事。”大公主回过神来:“耽误了你半日功夫,咱们回去吧。。”

陆氏到底想问大公主什么?

潮生听到的半句是“吴美人到底是谁的人?”

先帝死后,陆氏刑求吴美人以及青阳观的道士,可是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口供。陆氏当然最想听到他们是朱氏操纵安排的。若真是让她成功了,朱家可就背上了谋逆大罪了。

但是这件事不可能是朱家所为。七皇子毕竟年纪还小,也没成亲一一要与昌王一争短长,时间越往后,对他才越有利。朱家应该盼着皇帝长命才对。假以时日,七皇子羽翼丰满,才能与陆家和昌王抗衡。

陆氏为什么要问大公主这个问题?

大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帝所有子女中最偏宠溺爱的一个,大公主总不会弑父。

可是突然出现在皇帝身边并得宠的吴美人,还有那几名道士…双管齐下,最后促成了皇帝的重病,这事肯定有内幕的。

但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魏公公落后几步,低声嘱咐了那女官几句话。女官脸有惧色,躬身应了,魏公公才朝前赶上来。

大公主用了午膳之后才出的宫,潮生有些头疼,不知是不是上午着了凉,歇了一会儿中觉,怎么都睡不踏实,来来去去总是想起陆氏最后喊出来的那句话。

忽然间她想起之前听过的另一个谣传来。

有人说过…先帝元后蔡氏的兄长,其实 功高震主,所以大事一定,先帝就拿他开了刀。说是乱军中受伤中了毒,其实是先帝命御医做的手脚。蔡皇后伤心病倒了,断断续续的没多长时间也去了。当年蔡氏何等显赫,可是现在谁还提起来?谁还知道?

如果他们的死真的别有内情…那大公主有理由这么做了!大公主在京里待了好几个月快半年,要布置出吴美人那件事…她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还有,六皇子到底死于谁手?那死法太巧合了,而且大公主也正好在那之后到京——也有作案时间。

潮生翻来覆去,那时候的情形,倒和现在…真象。

当年的蔡氏,现在的何氏,简直是一模一样。

潮生心里一惊,再也躺不住了,掀帘子坐了起来,芳园忙领着宫人过来伺候:“娘娘要起身了?”

潮生额上都是汗,芳园在想是不是殿里地龙烧得太旺了,回来得去吩咐一声火力别这么猛,才腊月呢。想讨好主子是一回事,可这火不能烧得过旺了啊。别说娘娘了,就是她都觉得有点儿受不了。

芳园先端了茶来服侍潮生喝了半碗,看潮生脸上神情不定,试探着问:“娘娘莫不是做梦魇着了?”

潮生看她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芳园忙说:“梦都是反的,娘娘别老去想着就成了。对了,还有件事儿,刚才玉鸣宫的宫人来求见,说陈太妃病重,太医说,她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陈太妃遣人来,说想求见娘娘一面。”

潮生有些意外:“怎么病的这么重了?”

“其实这些日子宫里得病的人不少,有些是伤心过度,还有些别的原因。不过前些日子事情多,顾不上这些。”

太妃病危,论理,是该去看望一下,但皇后未必要亲自去,差个女官权做代表就可以了。这时候的人,总觉得将要咽气的人屋子里是很不干净的,不光病气,还有阴气,皇后是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地方最好能不去就不去。

潮生想了想:“更衣吧,我去瞧瞧陈太妃。”

芳园没多说什么。她多少了解一些旧事,潮生当年不过是陈妃宫中一个梳头宫女,后来还被贬入浣衣巷一一

娘娘说要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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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风那个大啊,差点能把人都吹跑。

第三二二章

外头风又紧了,说不定会下雪。潮生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戴起了风帽,差不多只露出一双眼来。

玉鸣宫中一片凄凉,北风呜呜的灌进院子,把几片凋零的黄叶吹得到处乱飘,透出一股丧乱落魄的意味来。宫人和宦官们都迎出来,在阶前跪成两列——总共也没几个人,身子在大风里被吹得瑟瑟发抖。

潮生看了一眼,越过他们进了屋子。

屋里一股呛人的药气,宫人打起帘子,潮生能看到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因为这人实在太瘦的缘故,被子下面很平坦,看着几乎象是一床被子平铺在那里,而下面什么也没有一样。

太医低声禀报了陈妃的病况——陈妃长年生着病,似乎从她那一年小产过之后,她就没有彻底康健过。

太医没想到皇后会亲自前来,自然是知无不言。都不用隐晦暗示了,直接的就说明白了,陈妃只怕熬不过今晚。

潮生点了下头,迈步走进内室。

屋里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陈旧,外面天色阴沉,屋里头更加昏暗。

宫人在陈妃耳边轻声唤了两声:“太妃,太妃,皇后娘娘来了。”

明明现在的气氛如此悲凉沉郁,可潮生听着宫人喊太妃,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妃糖!

咳,想当年那是她的最爱啊,一下午自己就干掉了一整盒,满桌的糖纸狼藉,充分的展现了她的战斗力。

陈妃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响,象是一口漏气的老风箱的动静。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线,宫人忙扶她坐起身来,替她拍背,陈妃呛出一口痰来,这才呼吸畅通了。

她茫然的坐在那里,目光没有焦距。

宫人替她向潮生解释:“太妃的眼睛从先帝驾崩那时,就不大看得见了。”

潮生点了下头,陈妃靠在那里,看着的确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潮生还能想得起在烟霞宫的时候,陈妃生得秀美白皙,身段窈窕。夏天天气炎热时,她常穿着一件绡纱的衣裳,带子系得松。那衣裳在阳光下,看起来就象是半透明的一样。

“烦劳皇后娘娘了。”

“太妃放宽心,好生养病。若是缺什么药材,打发人去椒房殿说一声。这迁宫的事情,等身子养好了慢慢再说不迟,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

陈妃努力的想睁开眼,把面前的人看清楚。可是就算屋里点上灯来,她的眼睛也早已经不好使了,眼前一团模糊的光影,红的,黄的,黑的,影影绰绰的一片片交错着,她只能凭着声音来判断潮生的方向。

陈妃说几个字,就要喘半天,声音沙哑低沉,潮生听不太清楚。

陈妃吩咐身旁的宫人:“帮我梳一下头。”

那宫人回头看了潮生一眼,见潮生没有不悦,便去将妆盒捧了过来,先替陈妃将头发梳顺,挽了个发髻。

陈妃的精神看着比刚才好了许多,不咳嗽了,也坐直了,只是喘气的声音还是呼哧呼哧的,又重又急。

梳起了头发,陈妃又示意宫女替她上了些脂粉。枯瘦的脸上多添了几分血色,在烛光下倒遮掩去了七八分病容。

屋里的人一时间都想到了回光返照这回事。

“娘娘是个念旧的人,到了这地步,还能来看我一眼,我也知足了。当年的事情,我一直惦记着…”

当年的事情潮生也时常会想起来。陈妃小产的那一晚,被关起来,茫然而恐惧的时候,挨宫杖的时候不是刻意记得,只是忘不掉。

“我总是梦见岁暮,她 冤枉的,药不是她下的,可是我保不住她的命,连她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该死了,我想求娘娘件事,若是能找到岁暮葬在哪儿,请娘娘费心,让人给她立个碑,修一修坟…恳请娘娘答应。”

潮生点了下头,然后才想起陈妃看不清楚。

“好,我答应你。”

只是,潮生想,这该上哪里去寻呢?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谁知道当年岁暮被扔到了哪儿?

陈妃终于松了口气,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头软软的朝一边垂,宫人扶着她躺下来。

潮生轻声问:“当年,那药到底是谁下的?”

陈妃嘴角动了一下,那个表情既象是冷笑,又象是要哭出来一样。

“药是我自己放进茶里的,可是陆氏骗了我,她骗我害了自己的孩子…”

陈妃一动不动的躺着,潮生等了一会儿,她再没有动静。宫人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陈妃已经没有呼吸了。

外面风更大了,灯笼被吹得摇摆不定,火光忽闪忽闪的。

潮生离开玉鸣宫,里头传来宫女和宦官凄凉的哀哭声。

一条命就这样去了。

脸上一凉,一片雪落了下来。

这一天折腾得潮生心力交瘁,好在四皇子带来了一个消息,让人多少高兴振奋一些。

“今日有御史弹劾霍侯,说他治家不严,家中子侄在国孝期间饮酒作乐。”

潮生忙问:“那,怎么处置的?”

四皇子端起汤来尝了一口,半眯起眼来,样子十分享受。下雪的冬夜里喝一口热汤,从里到外,连全身的毛孔都熨贴了,说不出的舒服。

他有些懒洋洋的说:“你说说,该怎么处置?”

潮生替他取下头冠,按揉着头皮,停下手来想了想:“这我可不懂了,按说你不是什么大罪,可是在这个时候被人揭出来,国孝中饮酒作乐,对先帝不恭,罪名好象也不轻吧?”

四皇子说:“是他们议的,我不过最后点了下头。霍家夺爵,霍四的功名也削了。”

“啊?”潮生没想到处置这样严重:“夺爵是不是处置的重了些?”

“不单为这一件事儿,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霍家之前惹的漏子就不少了,这些人家,不查的话都好好的,一旦事发那浑身都是小辫子,什么贪渎,强夺人产,不少呢。今天也不单处置了他一家,还有另外两家。”

“那亲事就作罢了?”

“反正当初只是看定了,还没有过定纳采,父皇也没明发过旨意,自然是作罢了。”

潮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今天嫂子来的时候,十妹妹问了她一句话。我琢磨着,这话有点儿意思。”

“什么话?”

“十妹妹问嫂子能住多久,又问阿罗来京了没有。”

四皇子果然一点就透:“她…他们,之前见过面?”

“见过的,我们还没成亲的时候,十公主她们去过一回,见过一面,没有说过话。还有,后来嫂子回京那次,过年的大宴上阿罗也来了。”

四皇子有点儿纳闷:“这也算不得熟悉。”

潮生点头说:“是啊,所以我一开始也没往他去想。不过,世上也有一见钟情的事,未必非得说过话,熟悉了之后才会生情啊。”

四皇子点头说:“这倒也是。可是十妹妹想过没有,要是她真的嫁了阿罗,那将来就得远去昆州了,几年未必能回来一次。松漠这次内斗也算是平息了,阿罗以后的身份怕是不简单呢。”

潮生想了想:“也未必 咱们猜的这样,兴许不是呢。改日我问问她吧,这时候害羞,可是误了自己一辈子。”

“嗯。”四皇子忽然笑了:“她愿意嫁,阿罗那边还未必愿意娶呢,说不定连十妹妹是谁,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

很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