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是个十分孝顺的人,对生母何太后简直称得上千依百顺。

和其他弟弟妹妹不一样,刘延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淳宗皇帝刘衡还未承继皇位,他的祖父肃宗皇帝liú原也还在世。

刘延对祖父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只记得那是个十分亲切的人,待他很好,但是在其他人的描述中,这位祖父并非一个和善宽厚的人。甚至有人对他的评价就是薄恩寡义。他能登上皇位,可以说是完全凭靠了蔡皇后和其兄长的助力,但是他登基之后,蔡皇后病王,蔡家也没落了。

甚至还有传言,说蔡将军和蔡皇后的死,都与他拖不了干系。

而且肃宗皇帝的死因,也实在称不上光彩。没有几年功夫,民间就有了一此话本、评说,其中不乏风liú皇帝游龙戏凤的故事,就是影射肃宗的。不过人家一没说是本朝本代,二也没指名道姓说就是在嘲讽你,皇帝也不能怎么办。淳宗皇帝刘衡就说过,本朝还没有看个戏听个评书就给人治罪的理儿。要治的话,那写书的,说书的,听书的,是不是一起治罪?那全天下的牢狱全塞满了也不够啊。

再说,要凭这个去治人的罪,岂不正向天下人表明了,皇家自己要对号入座,摆明了是心虚,这叫不打自招啊。

所以对于御史的奏报,皇帝一笑了之。

既然淳宗皇帝都不介意了,孝宗皇帝禀承父志,对这此词话也是不理不问。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是因为,何太后倒是很喜欢听这此词话。

刘延很理解母后。父母鹣鲽情深,父皇这一生没纳旁的嫔妃,只守着母后一个。

从父皇去世之后,母后落落寡欢的,从椒房殿移居到康宁宫,之后还病了一场,那一个来月,刘延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亲侍汤药。他心里也清楚,无论他做得再好,再多,也填补不了母后心中的缺口。

你说何太后还能有什么消遣?听听词话打发打发时辰,也无伤大雅。刘延还曾经在何太后宫里看过一段,伎人们声情并茂,演得当真是好。演到催人泪下的地方,一旁的宫人都在偷偷拭泪。刘延给何太后递帕子,也问了声:“母后,不知这本子什么人编的?”

这本来只是顺口问了一声,何太后嗯了一声,说:“尝尝这茶。”

刘延也没有在意,想着多半是丽苑哪个伎人乐师写的本子,倒是写的真好,全不似一般曲词话本那样浮夸不实,是那种才子遇佳人,忠臣害奸人的套路。要么就是一味的宣扬因果报应劝人向善。

很真实,也很动人。

这本子本来只在宫里演,但是渐渐就留传了出去,京城的几个大班子没过多久就都学会了。然后越留传越广,听一些地方官的奏报上偶尔提及,居然连千里之外的州府乡镇也有这剧目了。

刘延未免有些好奇,叫了太后身边的总管张顺来问。宫里一应大事小情,只怕没有这总管不知道。

张顺以前服侍淳宗皇帝,后来孝宗登基,他就伺候太后。虽然也不年轻了,可是面白无须,脸上总是带着笑,看起来一点儿不象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

“奴婢鱼钝,不知皇上说的哪一出?”

他才不鱼钝呢,孝宗皇帝心里有数。

“就是现在最热的那一出。”

“皇上说得是石头记啊?”张顺说:“这戏是好,词藻好,世情也讲得通透。丽苑的班子排了小半年呢。据说写本子的人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后来家境败落了,曾享过富贵,也历经人情冷暖,所以才写得好哪。”

刘延一笑,挥挥手把他打发了。

本来他没什么想法,现在却觉得这写本子的人很有意思。陆陆续续的看了几书,还真上心了。从孤女进府,共读西厢这几出开始,一直看到呼喇喇大厦倾,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据说外头有些地方演的时候,因为看戏的人对结局不满,所以好些班子自行改了结局,弄了个家业起复,终成眷属的团圆结局。可是那些嚷着要看大团圆的看客,却左挑一个毛病,右一个不满意。大概有了原来的先入为主,再看这样的总觉得剔扭。

也许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世事原该如此,再折腾,也不过是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而已,当不得真。

所以演得最多,最深入人心的,还是原先那个版本。丽苑中头一个挑梁演这个本子中那位黛王姑酿的伎人一时间名头传遍大jiāng南北,堪称红透半边天。

后来丽苑的班子又陆续排了好几出剧目,都十分精彩,只是作者无一例外,要么是乡野隐士,要么是落难公子——好奇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谁也探不出究竟来。

后来还有位王爷打听消息打听到皇帝这儿来了。对这位寿王,先皇都拿他没辙,刘延也只能含糊其辞把他打发了。过后想了想,让人传话,晚上到康宁宫去陪太后用膳。

虽然派人传过了话,可是康宁宫也没有摆上一桌山珍海味招待皇帝。反正他三天两头就来蹭饭,有时候一旬里头倒有将近十天是在康宁殿用膳。李姑姑深深的怀疑,是否御膳房的新掌事和新厨子们严重失职,做出的饭菜不合皇帝的口味?

何太后一向尚俭戒奢,平曰所食多是四菜一汤,口味也较清淡。皇帝要来,不过是多添了两道菜,一道鱼,一道云卷。云卷是将肉削成薄如竹纸一样的肉片,里面卷了新鲜时蔬蒸出来的,味道端的鲜美。皇帝一尝就知道,这两道菜都是何太后的手艺——当下十分捧场,两道菜一点儿都没让剩下。云卷吃了精光不说,连鱼头鱼尾巴都吮了个干净,一点儿没糟践。何太后微笑着看大儿子的吃相,心道幸好知子莫若母,就知道他一贯这样,所以两样菜做的份量都不多。

“晚上不宜多食,恐伤脾胃。皇上喝口汤吧。”

刘延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母后这里饭菜总是特别可口。”

上了茶,母子俩一起说几句闲话。康宁宫后头原来是长泰殿,大概是为了孀居的太后太妃礼佛方便。但是何太后对吃斋念佛兴趣不大,所以刘延在康宁宫西墙那里拆了墙扩出去,建了个小戏台子。刘延问:“母后这里最近可有新戏看?儿子可要一睹为快了。”

何太后笑着说:“皇上是忙人,哪来的闲情看戏啊。吃饱了你就快回去吧,省得皇后、贵妃她们倚门翘望啊。”

刘延厚着脸皮说:“儿子腹中饱胀,陪母后看一折戏,消消食再回去。”

天色已晚,戏台四周挑了灯笼,伎人粉墨登场,在方寸之地上演无限悲欢。刘延喝了口茶,问:“这么些年…我都不知道母后还会写话本呢。”

何太后看了他一眼,没否认,也没解释。

谁也没规定什么事儿都得向儿子交代吧?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再说,连他爹都不知道。

何太后抿了口茶,转头看着戏台上。

浓妆淡抹的伎人正莺声呖呖的唱着:“…怡红快绿何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看别人做戏,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几十年都在做戏给别人看,说得不是自己想说的话,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连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谁说做皇帝做皇后是幸福的事?让他来做一个看看!

虽然有刘衡,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依靠着,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可说句老实话,有时在午夜梦回,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的时候,潮生也不禁会想,如果她没嫁他呢?如果她当时再坚决一点…选择另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许她不用过得这么劳心劳力,一天接一天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当然,他对她很好,做为一个皇帝来说,已经不能做得更多,更好了。

她原本有机会不嫁他的。

可是,她舍得吗?

有句被用俗了的话,描述她此时的心情最合适。

剪不断,理还乱。

算啦,这辈子,反正已经这样了。

世人要是知道她还不知足,不知该怎么骂她。嫁了一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儿子。淳宗皇帝生前独宠皇后,虚悬六宫。孝宗皇帝事母至孝,堪称天下表率。做为一个女人而言,她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尊荣最幸福的人了吧。

可人总是这样的,总是不知足。没饭吃的时候想温饱,有富贵了还想要自在。她自认也是个大俗人,不是什么圣人。所以她也会不满足,会有些胡思乱想——

但是到了这个岁数,再回头看的时候,会发现那些过往…酸也好苦也好甜也好累也好,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甜蜜而伤感的光晕。

他不在了,她还活着。她要把两个人的快活,都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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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铁口直断

六月天变得快,说下雨就下雨,镇头的茶棚下顿时热闹起来。有原来就在这儿吃茶消闲的人,更多的是进来躲雨歇脚的人,乱糟糟的。有个担着挑子的货郎借这个空儿还做成了两样生意,卖了一把线两块手绢。还有一个徐瞎子,拖着他那块湿了大半的布幌子,挨个桌子问人要不要测字。

“这位老爷和夫人,可要测个字吗?”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特意晃了晃那面湿了的幌子…幔子上面写的是铁口直断四个字。只不过已经残旧,铁字和断字都少了半边,看起来就成了失口直斤了。

那位夫人瞅着这布幌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张桌上坐着一男一女,徐瞎子眼睛,只能模模糊糊虽然不太好使,可是鼻子却灵光。靠近的时候,能闻到上等的淡淡的香气。

肯定非富即贵。

随从要把他赶开,那个女子说:“下雨天也没什么事做,那就测个字吧,打发打发时辰。”

她发了话,随从才放了行。

徐瞎子摸摸索索的坐下来,达官贵人他不是没见过——那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讲究体面,轻易不会大声叫嚷,也不会同他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计较。

这位夫人越是显得和气,徐瞎子就越发认定她身份非同一般。

他清清嗓子,问了句:“请夫人说一个字吧?”

“今日突逢大雨…就测个雨字吧。”

徐瞎子又问:“那,夫人是想问前程、家宅、姻缘,还是…”

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人家明摆着是有夫之妇,还问什么姻缘,忙又添上一句:“夫人若要问家人的姻缘,只怕不大准,得要想问的那一位自己来测才行。”

“问子女吧。”

徐瞎子抖擞精神,舌绽莲花:“雨字好啊。夫人是随手拈来,并非刻意为之,可见夫人在子女上头必然顺遂,不会艰难。这雨从天而降,顺势自然,又普惠万物,生生不息,夫人必定会子女双全…”

徐瞎子的一张嘴从天文说到地理,从唯物说到唯心,那对夫妇原来是漫不经心,后来也听得入神,唇边还带了笑意。

说到底,好话谁都爱听。

那位夫人摸了摸肚腹——这一胎也有四个多月了。

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看着旁人家的闺女灵巧秀美,她也有些羡慕。

可是旁人更羡慕她的福气。三个儿子,而且个个都健康聪明。长子和次子都已经进学读书了,小儿子还小,整天在母亲身边。

“给这位先生倒碗茶来,润润嗓子。”

徐瞎子也正说好得嘴干了,他端起茶来喝了大半碗,又说了半天话,连“雨字下有四点,夫人的子女必然不会少于四个”掰扯出来了。外头雨势渐小,那位夫人说:“承先生吉言,倘若真灵验了,还有后报。”

随从估摸着主子的心思,十分大方的给了徐瞎子一绽银子。徐瞎子一掂再一捻,顿时喜出望外——这可是足足五两的官铸银元宝,一摸上面细密的纹绽就知道成色有多好。

徐瞎子平时给人测字,也不过能收个十文,几十文,最多一回不过是二两半钱银,今天本来是下雨没有生意,硬凑上前,想不到却发了这么一笔财。

他手一翻,银子就滑进袖子里,速度一流。

“走吧。”

那个男子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也只说了两个字,徐瞎子本来还想说两句奉承话,可是不知道怎么,那男子一站起身来,徐瞎子莫名的腿发软舌头打绊,讷讷的挤不出话来,那夫妇二人便上车走了。

那一身的威势,啧啧…肯定是权贵人家。

不过京城的权贵也多,有人曾经开玩笑,说要在承顺门城楼上往下扔块石头,砸中十个人里得有七八个都是当官的。

这话虽然夸张,但是绝对不假。

无论如何,手里的银子结结实实,这个最实在。徐瞎子不动声色,一点儿没露出发财的得意来,继续在茶棚里寻找下一个“有缘人”。

日子过得极快,展眼又是半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徐瞎子无儿无女,自己有一间半屋子住,虽然破旧,可总归是能遮风挡雨。进了腊月,京城里的气氛也欢腾起来——倒不是因为要过年的缘故,而是因为正宫何皇后诞下一位公主。皇帝十分欣悦,破例的热闹操办了一番。

一般人家,生儿弄璋生女弄瓦,到了当今皇帝这儿,就倒过来了。皇帝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不稀罕了。人嘛,总是缺什么才想什么,这回终于得了个公主,可算是夙愿得偿。头两位皇子出生时,皇帝还没登基就不说了,三皇子出生的时候,皇帝因为生性简朴,也没有大肆操办。

这位公主的命可真是好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徐瞎子的生意都好了不少。盘算着今年能存多少钱,这个年要多割些肉打些酒来好好儿的过。过了晌午,他正收摊时,忽然有两个人过来,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先生是姓徐吧?”

徐瞎子一听这两人的动静,就马上恭敬起来。

“是,是,小姓徐。不知二位爷这是…”

这两个肯定是吃公门饭的。这种包底儿官靴走路的动静和别的鞋子就是不一样。

“我姑丈和姑母说您测字测得准,我们是来答谢先生的。”

那人一抬手,身后随从麻利的递上来一卷东西。

徐瞎子有些茫然的把那卷布接过来,那人问:“先生不瞅一瞅?”

徐瞎子说是瞎子,不过眼睛其实还能看见一点儿东西的。他慢慢把布展开,那赫然是一面崭新的幌子旗,上好的结实棱布,包着青缎子边儿,上面铁口直断四个字是绣上去的,字迹挺秀,别提多么精致体面了。

徐瞎子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位年轻少爷的姑丈和姑母是哪一个,只是连连说不敢当。等那人走了,他还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给谁测了个什么字呢?

他想不起来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是福不是祸。这面新幌子送得正是时候,他正琢磨过了年要换一面新的呢。

这面子新幌子用起来之后事,生意好象又好了不少,徐瞎子想,也许自己是沾了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的贵气。

有那么一回,寿王府的马车经过街口,车里的人盯着那铁口直断幌子看了好几眼。

寿王妃梁氏问:“王爷看什么呢?”

寿王一笑,放下了车帘:“刚才街上那算命的,招牌上的四个字儿居然和皇上的字儿差不多——简直是一模一样!”

番外三 补衣

白荣是个宦官。

做宦官当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爹娘。可是荒年里为了捡条命,能混一口饭吃,还有不少爹娘把孩子割一刀,托人送去当宦官的。不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当大太监,能风光富贵,只是不能让孩子活活饿死在自己的面前。

白荣记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就是饿死的。连年灾荒,村里的人饿死了不少。父亲临咽气时紧紧的揪住被角,不停的念叨:“我要吃馍,我要喝饭…”

那情形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可是现在想来依然清晰。每次想起,他都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

父亲为人太老实,不会偷不会骗…好不容易弄到一点能吃填肚子的,还都给了他。要不是临死的时候父亲神智已经不清楚,也不会一声一声的喊饿。

所以白荣尽管已经成了内侍监的掌印太监,人人都要恭敬的称一声白公公,可他逢年过节给亲人上供的时候,从来都不忘单供一碟馒头,一大碗黍米饭。

他现在有富贵,有权势,可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父亲临死时的情形。拥有再多,也无法弥补从前的遗憾。

在宫中要活下来,多听,多看,多想,但是一定要少说。白荣在宫中几十年,看过了许多人的起起落落,他都默默的看着,记在心里。他心里到底埋了多少秘密,也许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了。

他命中遇到过两位贵人。

一位就是他师傅来公公。

其实没人的时候,白荣都喊他干爹。

宦官无儿无女,享不得天伦之乐。可是人哪,总是越没有什么,越想要什么。来公公待白荣是真的很好,就算是他真的有一个亲儿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白荣也特别乖巧听话。

另一个就是淳宗皇帝刘衡。不,应该说是何皇后更确切一些。

两人可以算得是贫贱之交,他那时候是小宦官,跑腿儿干杂活儿的。她是浣衣奴,宫人中最低贱的一等。那会儿谁能想到后来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