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了妈妈的电话,凌凌擦干眼泪,从操作台上拿起写完的英语文章,逐词检查着语法错误。这是她为一个月后的国际会议准备的稿子。看文章的时候,她的视线会时不时地停滞在作者栏上的“lhyang”上。

用手指抚过上面的名字,她微笑着,眼泪湿了字迹。凌凌每篇发表的文章都会加上这个名字,别人以为那是尊重,只有她知道,那是因为想念。

想念杨岚航为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校正文章的日子,想念他连标点符号的全角半角都要为她纠正的日子。还有,当她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总觉得他们还有牵扯不断的联系,即使杨岚航真的抛弃了她,忘记了她,他也还在她的生命里,不曾消失。

叹了口气,调整好思绪,凌凌继续看英文单词,读了一遍,又一遍。

天黑了,天亮了,凌凌测了又测,样品已经达到了100纳米。她取出样品,小心地放好,关了设备,关了灯,走出空旷的大楼。

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清晨的薄雾里,冷风掀起她厚重的外套,刮过她的肌肤。凌凌打了个冷战,继续向前走。

人疲惫到了极致,感觉不到冷意,也没有了困意,只是麻木地推着沉重的自行车,爬着陡峭的上坡路。骑骑走走,走完十公里的路程,已经是早上八点。凌凌走进阴冷潮湿的公寓,看看墙角爬过的蟑螂,脱下鞋子狠狠扔过去。

房间内蟑螂在爬,房间外鸟在叫,乌鸦在叼着垃圾。这个该死的爱护动物的国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慢慢习惯,慢慢适应。

丢完鞋子,凌凌无心管那蟑螂死了没有,赤着脚走过榻榻米,躺在地上的被褥上。

睡到中午十二点多,凌凌爬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块切片面包,煎了两个鸡蛋夹在中间,匆匆吃下去后,又开始看资料。

寂寞,孤独,辛苦,压力,这些她都能承受。唯独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很苦,很苦。

冬去春来,窗前的茉莉花又开了。

大阪通往东京的新干线在轨道上飞速行驶。车外的风景加速放映,吉野同学小声为凌凌讲述着经过的城市,和城市的特色,一半日语,一半英语。

吉野与凌凌同在一个研究室,比凌凌小两岁,长相属于日韩最流行的清秀类型,确切点说,长得很中性。

有人说他的爸爸是个社长,家里很有钱,但他每周一、三、五晚上十点到十二点在一家咖啡店打工,下班后就来研究室做实验。起初凌凌对他有戒心,总对日本文化中的“性骚扰”和“民族歧视”问题耿耿于怀,后来她求他帮过几次忙,发现他人很友善,也就放下了戒心。有一天,吉野跟她说,他喜欢成龙,喜欢李连杰,喜欢中国功夫。

他还说他会说中国话,说了一句话,凌凌听了五遍没听懂。

他急了,问她“i love you”怎么说。

他满脸求知的认真劲儿让凌凌忽然笑出来,到了日本第一次笑出来。

???渐渐地,他们接触得越来越多,经常一边做实验一边半懂不懂地聊天,日语、英语、胡言乱语。可能知道彼此都不会介入对方的生活,未来也绝对不会有交集,也可能半懂不懂的语言表达方式让人更容易放松,许多不想和别人说的心事,会不自觉说出口。

新干线经过一片樱花林,一片枯萎的花瓣落在凌凌的身上,她捏起一片,放在嘴里。都说樱花是香甜的,她尝到的永远是苦涩,为什么她连味觉都失灵了,难道真的疲惫到了极致?

吉野用日语说:“樱花的宿命太凄凉,粗壮的树干不知孕育了多少个寒暑,却只能在人间绽放出瞬间的绚丽。”

“不!刹那的绚烂就是永恒!美好的东西,拥有过就足够了。”凌凌用日语答,当然,词不达意。她笑了笑,又问:“你有没有试过爱上一个人,纵然为他耗尽了爱情,哭干了眼泪,也不曾后悔。”

他讶然:“什么样的男人让你哭干了眼泪都甘愿?”

凌凌说:“一个让女人无法忘记的男人。”

人浓如墨,味淡如茶。

她给他讲了那个故事。她将头靠在玻璃窗上,轻微的颠簸把那段她一直不愿去回味的记忆摇晃出来。

她有时会忍不住想,他能否再等她四年?他们的爱是否已如同天上的烟花,转瞬即逝的灿烂,燃尽了就是燃尽了,再没法重来一次。

那美丽的烟火只能在记忆里永恒。

故事讲完了,吉野沉默好久,对凌凌说:“如果我是他,也会跟你分手。”

她笑笑:“是吗?”

“他能撑得起天地,撑得起自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放弃学业,放弃理想,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老婆?”

“又来了!你们日本人就是大男子主义。”

“这不是大男子主义,这是社会分工。男人女人要组成一个家庭就要承担起各自的责任。他肯为你放弃那么多,你却不肯为他做一点点牺牲。再说,你有没有站在男人的角度想一想。他想要的未必是个优秀的、精明能干的女人,他可能只想要个可爱的女人,让他宠一宠,爱一爱,哄哄他开心,帮他缓解一下工作的压力。”

沉吟很久,凌凌才问:“吉野,你觉得我可爱吗?”

“有时候挺可爱,有时候不可爱。和你聊天,看见你边说边笑时,觉得你挺可爱。看见你每天辛苦工作,坐在研究室啃面包写文章的时候,又觉得你一点都不可爱。”吉野感慨地说,“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娶什么样的女人,自从认识你,我就发誓将来我娶了老婆,一定要把她养在家里,绝对不让她工作。”

“你不懂——”凌凌摇摇头,“离婚对你们日本男人来说等于‘破产’,对中国男人来说,只需要几十元人民币就可以搞定,最多付点赡养费。”

这就是文化差异,无所谓对与错。

吉野还要争辩,车到站了,加藤教授带着他们研究室的学生到国际会议安排的酒店注册,领资料。接过属于自己的资料和房卡,正准备进房,凌凌意外地看见一个人走进了酒店大厅,是卢青。

卢青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黑色的高跟鞋,清秀的五官和以前没多大变化,气质却与从前大相径庭。凌凌装作没看见,低头跟在吉野后面走向另一个方向。

“白凌凌,”卢青居然追过来,郑重其事和她打招呼,“你好。”

她想说:你认为我会好吗?

转念想想,他乡遇故知,还是不要那么尖锐,免得让国际友人看笑话。

“你好。”凌凌微微欠身,从她身边走过去。

晚餐是自助餐,看着琳琅满目的日式料理,凌凌一点胃口都没有,捧了一杯热咖啡站在角落的位置,看着卢青用英语和一个老外聊天。流利圆润的发音,意气风发的笑容,从卢青身上再也找不到卢青以前的影子。

偶然间看见卢青胸前挂着的证件上写着mit大学,凌凌怔了一下,低头自嘲地笑笑,这个世界真是可笑极了。

抬头时,对上了卢青的视线。卢青也不回避,大方地走向她。

“我本来想等会议结束去大阪看看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卢青的声音淡然而自信。

凌凌挺直脊背,露出灿烂的笑脸:“是吗?那你省得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