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赦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只是收藏点儿话本而已,又没做别的什么,他们很知足了,并不会管我太多…大家都清楚,让我闲下来,没事做不痛快了…可能更麻烦。”

钟宛心道比如去奏请崇安帝,要求夺了你的世子之位。再比如自请去北疆带兵,让郁王府和崇安帝的关系变得微妙紧张。

钟宛神色复杂的看着郁赦,很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就不能…”钟宛忍不住道,“好好的?”

郁赦抬眸看着钟宛,一笑:“不能。”

不等钟宛再问为什么,郁赦又道:“我说了…我只是想让大家都不好过。”

“这本书送你了。”郁赦突然就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钟宛却不着急了,他动作迟缓的收拾着史老太傅的手抄,包裹好抱起来,犹豫片刻,道,“史太傅…”

郁赦看向钟宛。

钟宛道,“老太傅…曾跟我说过你。”

郁赦挑眉:“那个老东西并不喜欢我…对我从不假以辞色,他说我什么了?”

钟宛垂眸:“子宥同郁王爷不同,秉性良善。”

郁赦好似十分不屑,“他什么时候说的?”

是钟宛春试前在史府小住时,偶然和史今聊起郁赦时史今说的。

钟宛隐去实情,暗暗捏了一把汗,赌了一把:“是在我去黔安的头一年的时候,太傅给我的信中提及的。”

郁赦不置可否,不在意道,“原来如此…他要是能活到现在,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钟宛确定了,就是自己离开京中的第一年上,郁赦出了什么事。

从藏书阁出来后,宣从心也刚刚被内侍送出来,两人一同回了黔安王府。

书房里,钟宛捏着话本,眉头紧锁。

他走的第一年,京中明明一切安好,郁赦能遇到什么事?以致他性情大变?

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事?

会不会是他身世真如传言那般,有些蹊跷,而他恰巧在这时知道了内情?

可这也说不通,就算他真的是崇安帝的私生子,这就能将他逼成这样?

现在的郁赦,疯起来不想让任何人好过,这个“任何人”,也包括郁王爷。

郁王爷待他如亲子,替别人养儿子本就很倒霉了,为什么也要被郁赦这样报复?

钟宛深深记得,七年前的郁赦,明明很敬重自己父王的,对安国公主也很孝顺。

钟宛拿着话本来回翻,心里一团乱麻。

好好的子宥…到底是怎么了?

“当年我那么作死,都没把他逼疯…”钟宛自言自语,“这样的人…当时能因为什么事彻底崩溃,连活也不想活,要去吃寒食散…”

同一时刻,郁王府别院中,郁赦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轻轻的吹着口哨,逗弄着廊上挂着的一只鸟儿。

“世子。”冯管家捧着一条狐皮毯子过来,替郁赦盖在了腿上,“外面天冷,待一会儿就把窗户关上吧。”

“不急。”郁赦吩咐,“替我去拿两本书,架子上的,随便什么。”

想起架子上那些书冯管家有点牙疼,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取了。

不多时送了来,郁赦抬手接过,道:“我在宫里又见着钟宛了。”

冯管家脸色一变,“钟宛”这俩字对他来说,就是煞星魔障。

郁赦抬头看了他一眼,莞尔,“放心…他比以前乖了很多。”

郁赦轻轻摩挲着手里话本的封皮,“非常识大体,顾大局,被我轻薄了半天…为了不得罪我,居然都忍了。”

冯管家装聋,当做没听到“轻薄”两字,讪讪道:“这不很好?都是大人了,当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

冯管家揣摩着郁赦的心意,又道:“不过…说起来,那还是少时张扬不羁的样子招人喜欢,若真没脾气了,倒…也没意思了。”

“不啊。”郁赦完全不这么觉得,“一样有意思。”

冯管家呐呐,心道钟少爷,我可是帮过你了。

郁赦吹了声口哨,引着窗外的鸟跟着叫,逗了一会儿道,“钟宛来咱们府上半年多的时候,有一次,我同他打赌打输了…你知道,我那会儿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同他玩什么都是被他耍的团团转,我输了,便许他带他出去透气。”

郁赦看着窗外的大雪,缓缓道,“我们去了城西的珍宝斋,恰巧遇见了史老太傅的小儿子,那个比他父亲还要死板的史小公子史宏。”

“史宏看到钟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厉声质问他…”

“明明已考取功名,在御前有一席之地,却无法为宁王作证翻案,是为无能。”

“身为宁王义子,受宁王养育大恩,在宁王死后却不戴孝,脸上半分哀思也无,是为不忠不孝。”

“宁王遗孤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身为义兄,却无半点相助,是为忘恩负义。”

“为苟活于世,委身仇敌之子,是为寡廉鲜耻。”

史宏那铿锵有力正气浩然的责问言犹在耳:“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脸苟活于世!”

冯管家不知道还有这段事,气的浑身发抖:“他凭什么这么说?!当时那个情形,钟少爷一个半大孩子,他能做什么?!一头碰死在牢里,还是揣着刀去闯午门?!苟活?他不苟活,宁王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这个史宏…”

“我当时也气的浑身打颤…”郁赦看着窗外,“但钟宛一句也没辩驳,反嘱咐史宏,说史太傅年纪大了,大雪天里,老人家骨头松,腿脚又不好,要小心。”

冯管家不可置信的看着郁赦。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出门,也是为了探听宁王那几个孩子的事。”郁赦看着窗外,“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是耻于将自己的情深意重摊开给旁人看的。

“装乖,装不在意…不过是那臭毛病犯了,又或者是装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郁赦掀开书,喃喃自语:“他变什么了?明明没有,你看…就算是后来我让他走了,他不也给我留了点乐子么?”

冯管家看看郁赦手里这本《我同世子的二三事》,哭笑不得,不自觉的想起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也是在这别院中,知晓了前尘旧事的少年郁赦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未沾米水,披头散发,眼中尽是血丝,几欲就死。

冯管家当时真的以为,小主人会将自己困死在房中。

好巧不巧,两月前被少年郁赦派到黔安探听钟宛情况的家仆回来了。

冯管家在郁赦卧房外拍了半个时辰的门,身上没半点人气的郁赦才将门栓抽开,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少年郁赦面如白纸,唇上带着点点血痕,声音沙哑:“他…怎么样了?”

冯管家忙将风尘仆仆的家仆揪了过来。

家仆什么也不知道,见郁赦这幅厉鬼的样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郁赦冷笑了一声,没心思再听,转身就要关门,冯管家急的在家仆后脑上狠拍了一下:“有话快说!”

家仆瑟瑟发抖,断断续续道:“没…没见着钟少爷,但…但听、听到了钟少爷最近的一则传闻,听、听人说,钟少爷在黔安,逮着个人就说,说、说…”

冯管家恨铁不成钢,踹了家仆一脚,“钟少爷说什么了?!”

家仆被踹倒在了地上,破罐破摔,磕头大哭道:“钟少爷说!无情无义的郁子宥始乱终弃!得不到我就把我抛弃!”

少年郁赦目眦尽裂,几个呼吸后,哇的一口将连日来郁结于心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冯管家松了一口气,忙替他拍打着,哄道:“世子你可不能有事,你这要是有个好歹,你你你…你和钟少爷这事儿,就一辈子也说不清了!他没准还要给你戴孝!给自己唱小寡妇上坟!牵着个未亡人的引子,赖你一辈子!”

少年郁赦喘了半晌,声音发抖:“他…他当真…”

家仆叩头:“当真!”

“我呸!”冯管家后知后觉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说什么呢!世子你一定没事!你就是为了洗干净这屎盆子,也得好好活着!”

“他…他…”

少年郁赦“他”了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突然喘息着大笑了起来,癫狂若疯子。

当日,少年郁赦开始吃饭吃药,再过了半月,他身体大好,但性情却一点一点,渐渐的变了。

第12章

钟宛白天在藏书阁跟郁赦斗智斗勇了一番,回家后精神不济,晚上早早的就躺下了,他觉少,睡得早,半夜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初来京中时,听林思说了郁赦这几年的事,钟宛还怀揣一丝希望,是皇帝他们太骄纵郁赦,生生将他宠坏了,毕竟自己当年离京时,郁赦才十几岁,少年人心性不定,长大后如何都有可能,但近半月两次同郁赦接触,钟宛暗暗心惊。

现在的郁赦,性情乖戾,眼中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森森鸷气,好似随时准备着拉上所有人一起死。

这股深深的怨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钟宛枕在自己手臂上,心烦虑乱,刚要起身点灯时,听到了窗棂微微响动的声音。

钟宛屏息,片刻后,窗户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

钟宛松了一口气,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把窗户打开,林思轻盈的翻身进来,没带出一点儿声音。

“你来做什么?”钟宛点上灯,轻声道,“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叫你,不要过来。”

林思给钟宛行礼,来不及找纸笔,打手势道:郁小王爷的事,我查出了一些眉目。

钟宛快步走到桌前,写:如何?

林思打手势:先问主人一句,可否知晓郁小王爷生辰?

钟宛点头,写道:天和元年三月十六卯时生。

他曾和郁赦同吃同住了半年,那会儿郁赦年纪还小,身上带着辟邪的桃木符牌,钟宛记得,那小小的木牌上刻着“三月生”,钟宛有次拿着那个小木牌打趣郁赦,问他生辰,少年郁赦自己亲口说的。

林思比划:主人确定吗?

钟宛顿了下,眉头拧起,写:什么意思?

一块辟邪木牌而已,京中哪个寺庙里都能请来,自然不能当做证据。

而且这能怎么确定?钟宛又没看着郁赦出生,且郁赦是安国长公主为先帝守灵时生在皇陵别庄的,相传当年长公主早产了半月,京中的太后都没能来得及送太医和安胎嬷嬷过去,就是皇陵别庄的一个老太医临时接生的,情形到底如何,知道的人本来就很少,只知道长公主早产加难产,将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但那之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林思比划:郁小王爷的这个生辰,同我近日查到的,略有出入。

钟宛突然有点心悸,他隐隐猜到什么了,但不死心。

钟宛坐了下来,低声道:“你说。”

林思打手语:四殿下这边,这几年一直在暗暗探查郁小王爷身世,我出力不少,但一无所获,四殿下近一年来本没了这个心思,可近日,四殿下从安插在五殿下那边的探子口中得知了些内情。

钟宛眼中闪过一抹冷光,“都在查…呵,郁赦是宣琼的亲表兄,连他都在查…”

林思点头,继续比划道:就因为沾亲的缘故,方便许多,故而查到的比我们多一些,五殿下查到,安国长公主是太裕四十七年六月由太医院的胡太医诊出了喜脉,当年的脉案,现下就在五殿下府中。

太裕四十七年,先帝走的那一年。

钟宛蹙眉,这没问题。

长公主在六月时怀上了身孕,先帝是在转过年来正月时驾崩的,当时长公主孕中哀思过度,还险些出了事,过后跟去皇陵,在三月产下了郁赦。

林思比划:关键是,五殿下查到,当年三月,皇陵别庄中,并无婴儿降生。

钟宛心跳渐渐加快,他突然有点目眩,定了定神,写道:证据?

林思比划:皇陵别庄伺候的人,到现在还活着的没几个了,苦苦寻觅到了一两个,也是粗使仆役,并不知内情,但听他们说,整个三月里,皇陵别庄不闻一声啼哭。

钟宛忍着目眩,写:也许郁赦生来不爱哭?他不是早产的吗?早生的婴儿体弱,可能哭不出什么声音来…

林思摇头:那也不对,若真是体弱的哭都哭不出,那太医们应当忙乱非常,毕竟这是长公主和郁王爷的嫡长子,但太后派来的人进进出出,也没看出他们有多急切,甚至听说,伺候长公主的嬷嬷传话,长公主产后怕见光又不能被风吹,所以根本就没什么人进过产房。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写:那是何时才听到哭声的?

钟宛抬头看着林思,怀揣着几分希望,问道:“四月?”

顺产应该是在四月,或是记录有异呢。

林思摇头。

钟宛写:五月?

林思继续摇头。

钟宛指尖微微发抖:六月?

林思比划:长公主一直在皇陵别庄将养到了七月,那会儿,原本伺候的仆役已换了几轮,就连世世代代子孙交替的守陵人都被换了泰半,五殿下找到的这个粗实仆役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换走的,他走的当日,终于在皇陵别庄听到了一声啼哭。

林思拭去额间汗珠,打手语:当日,正是七月十五。

钟宛把手里的毛笔放下了。

安国长公主在头年六月被诊出了喜脉,隔年七月十五孩子才出来…这无论如何不是她的了。

七月十五…鬼节,最差的日子。

林思打手语:那仆役走后,没隔几日就听人说,皇陵别庄的管事在寻奶妈。

林思又道:又过了两三天,安国长公主带着小世子回京了。

钟宛面色沉寂,飞快写道:回来时有没有带着什么不能见风的人?安国公主身边有没有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回京后,长公主有没有安排什么人去庄子上养着?

林思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长公主带回来的人,各个有名有姓,没任何特殊之处。

钟宛咬牙。

那个女人,显然在产下郁赦当日就被处理了。

林思比划:两种可能,郁小王爷的生母身份极其低微,长公主无可顾虑,不想以后麻烦,所以轻松轻松的就处理了她,又或者是…

钟宛心道还有一种可能,“她”的身份不能见光。

世人只要看到“她”,就能知晓更多秘辛。

这人是谁?

钟宛现在来不及想这个,他看向林思,正色写道:有没有可能,把那份脉案从宣琼那偷出来?

只要毁了那份脉案,这桩旧事就能判成糊涂账。

生辰可以记错,长公主可以忘了,只要不能证明安国长公主是在六月怀孕就好。

一怀一生,只要把一边的铁证毁了,他们就永远查不清楚。

林思为难的看着钟宛。

钟宛苦笑,自己糊涂了。

这么要紧的东西,宣琼不会轻易让人拿了去,且就算通过林思真的将那脉案偷出来,自然也就落在了宣璟手里。

在他们两个谁手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宣琼想当太子,宣璟就不想吗?

崇安帝对郁赦的偏爱早就引的旁人起疑了,四皇子和五皇子针锋相对之余,会不会暗暗揣测,自己这番争斗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万一郁赦的生父是崇安帝呢?

万一将来山陵崩,崇安帝在临终前一纸诏书,表明了郁赦的身世呢?

那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不就成了笑话?

若郁赦真是崇安帝的私生之子,一旦宣璟宣琼查清真相,恼羞之际,第一个就要除掉他。

钟宛咬牙,“他这个处境…”

林思知晓钟宛心事,劝道:如今只确定了郁小王爷非安国长公主所生,但他生父是谁尚不得知,不能判定什么,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且…

林思想到了一种可能,比划:没准,将来皇帝驾崩,真就是郁小王爷他…

林思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钟宛头疼欲裂,“你忘了郁王爷?”

林思一时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