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了。”郁赦好似在自言自语,“他没来,也没再送点心来。”

小丫头见郁赦又开始说胡话了,更害怕,胆怯的答应着:“什么点心?”

郁赦怔怔道:“不知道,我闻都没闻到。”

“世子上火了,还是少吃点心为好。”小丫头干笑,“但…世子想吃就吃吧,什么样式的?我我让人去做。”

郁赦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骤然一缩,哑声道:“桂花糕。”

小丫头忙答应着,转身跑了。

郁赦不知听没听见,犹自低声道,“说好的了,说好了的…桂花糕。”

郁赦几乎在咬牙切齿了,“明明说好了的,每一旬,他来一次…十天了,他没来,没来…”

郁赦闭上眼,调整呼吸,他不想这样,他之前打定主意,这几月不再做什么过激的事的。

“绊住脚了,那么多事…宣瑞那么废物,他被宣瑞绊住脚了,他被宣瑞绊住脚了…”

郁赦不自觉的嗫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竟真的平静了下来。

郁赦深呼吸了下,脱力一般瘫在椅子上。

郁赦想要去躺一会儿,一起身,正看见方才那个丫头乐颠颠的捧着一碟桂花糕走了进来。

郁赦的眼神登时就变了。

郁赦牙齿咯吱作响,“十天已经到了,他没来,他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郁赦大步出了屋子,小丫头大惊,手忙脚乱的放下桂花糕跑去找冯管家了。

可她哪里跑得过郁赦,等冯管家接着信儿,郁赦早已一阵风似得出了府。

黔安王府,钟宛捂着口鼻,把刚从宣从心那磨来的点心一一放进食盒里。

钟宛怕烫似得,用帕子垫着手指,将点心系数放好,从头到尾不曾让自己手指碰上那点心。

直到将食盒盖好钟宛才拿下帕子,他舒坦的呼吸了两下,正要叫人来,听外面有人砸院门,钟宛皱眉,这会儿能有什么事?

钟宛院中的仆役去开了门,不多一会儿,钟宛屋里的门被推开了。

郁赦似是骑马而来,头发微乱,衣襟也皱了。

钟宛一怔:“你、你怎么来了?”

郁赦死死的盯着钟宛,尽力压着胸中澎湃的怒火。

钟宛察觉出郁赦神色不对,心道难不成自己暗中动的手脚被发现了?

可又不太像。

钟宛看着郁赦这形态,匪夷所思的想,怎么觉得…郁赦似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似得?

出什么事了?

钟宛又轻声问了一句,只见郁赦呼吸粗重,像是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钟宛在这屋里足足闷了好几天,因他不能见风,窗户都没怎么开过,钟宛担心自己把病气过给郁赦,道,“你先去前厅?我这就来…”

话音未落,郁赦眼睛瞬间红了。

钟宛惊骇,这人…

郁赦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抹讥讽笑意,道,“怎么?怕我?还是嫌我?钟宛…你是不是都忘了?对…只有我自己记得,只有我还等着…”

“忘什么?”钟宛被郁赦身上带来寒意带的咳了起来,费力道,“我病了好几天了,你在这站着,一会儿被我咳…染上…”

郁赦一怔,周身的戾气瞬间弱了许多。

“你…病了?”

钟宛咳了一会儿缓过来,往后退了两步,“你先听我一句,先去前厅行不行?我咳…咳咳咳…”

钟宛扶着桌子咳了起来,不忘偏开头避开桌上的食盒,郁赦定定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算我求你了,离我远点…”钟宛咳出了一身的汗,“宣瑜就是不听,整天来找我,所以昨日就跟着发热了,你要是也…”

钟宛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轻,一阵头晕目眩后,被郁赦放到了榻上。

钟宛躺在床上惶恐的想,刚、刚才…郁赦是抱自己了?!!

郁赦一撩衣摆坐在了钟宛床边。

郁赦闭了闭眼,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他抬眸,突然道:“钟宛,你绝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钟宛咽了下口水,结巴道,“那年,当真是你…”

“是我,足足照料了你半个月。”郁赦眼中还带着几分怒气,“不记得了?行…我让你想起来。钟宛,你一咳就就出汗,现在里衣都湿了吧?”

钟宛下意识道:“是…”

郁赦抬眸:“干净里衣在哪儿?”

第39章

钟宛被吓得磕巴:“不不不、我我自己来…”

郁赦面若冰霜, 执拗道:“干净里衣在哪儿?!”

钟宛察觉出郁赦哪儿有点不对, 像是气疯了,又像是喝多了, 偏偏他身上又不带半分酒气。

难道是犯病了?可近日有什么事能惹的他如此?

看着神情…好像还是自己惹的。

钟宛想让郁赦别胡闹, 但一撞上郁赦这眼神, 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钟宛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指了指一旁的柜子, “头一层…就是。”

郁赦起身, 打开柜子,迟疑了片刻, 将干净的里衣拿了出来。

钟宛倚在软枕上, 看着站在床下的郁赦, 心跳快了些许。

他要…脱自己衣服吗?

不管当年郁赦是怎么亲力亲为的照料自己的,毕竟都是昏迷时的事,钟宛没什么回忆,现在两人可都是清醒的, 自己让他这样摆弄…

万一再出上次那样的事怎么办?

另一边, 郁赦攥着手里薄薄的里衣,周身的戾气淡了下来。

郁赦这会儿脑子清楚了, 明白过来钟宛不是不想去寻自己,只是病了, 去不了。

郁赦神色和缓了些,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衣裳,如梦初醒似得, 怔了怔,似乎有点进退两难。

钟宛看他神色知道他清醒过来了,心里竟有点惋惜,咳了下,“行了,你给我吧…”

郁赦眉头一皱,没理会钟宛,他往柜子里扫了一眼,又拿了个什么出来,钟宛没看清。

钟宛紧张的看着郁赦,看着他走近,两人对视片刻后,郁赦将里衣丢在床上,他手里还拿着什么,钟宛偏头看了眼——是自己的一条发带。

钟宛迷茫,还要梳梳头发吗?

不等钟宛说话,郁赦抬手,用钟宛的发带将他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钟宛:“…”

郁小王爷真是非礼勿看了。

郁赦将眼睛蒙好,上前两步,坐在床上。

成了瞎子的郁赦动作迟缓了许多,他微微俯身,一点点顺着被子摸索,指尖碰到被角后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蒙着眼的郁赦有种别样的英俊,钟宛脸颊微微发红,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世子…你看不见,不怕摸着不该摸的吗?”

郁赦闻言顿了下,皱眉警告:“你别乱动,就不会。”

钟宛靠在软枕上,艰难点头:“是。”

郁赦抬手,试探的摸到钟宛肩上,他的指尖顺着钟宛的衣领滑下来,褪下钟宛的外衫。

郁赦将外衫放在一边,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回想钟宛领口的位置。

钟宛看着和自己相距不过两尺的郁赦,喉结动了下。

钟宛一动也不敢动,看着蒙着眼睛的郁赦抬手,将自己领口的第一个扣子解开了。

钟宛忍无可忍,也将眼睛闭上了。

但闭上眼睛后,想的就更多了。

郁赦动作很轻,钟宛只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听到郁赦轻微的鼻息…和郁赦微凉的指尖。

钟宛难耐的皱眉,尽力让自己想点别的,他咬着牙,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你当年也是这么给我换衣裳的?”

钟宛感觉郁赦僵了下。

钟宛难以置信:“连着半个月啊,你…你这么自律的吗?”

郁赦没答话,他将钟宛汗湿的衣裳丢在一边,拉起被子替钟宛盖好,拿过干净的来,双手探进了被子里。

动作竟有几分娴熟。

钟宛抿了下嘴唇,闭着眼小声道:“我那会儿…老实吗?”

郁赦依旧没说话。

钟宛尽力忽略郁赦,拼命找话来讲,又结巴道:“那你给我擦身的时候…”

钟宛听郁赦在自己耳畔不耐道:“闭嘴!”

钟宛闭嘴了。

钟宛一时间有点冲动,要不要故意动一下?让郁赦摸到什么不该摸的…

算了算了。

郁赦也许会剁了自己。

片刻后,郁赦给钟宛换好了里衣,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摘了蒙在眼上的发带,长舒了一口气。

钟宛尽力装出不甚在意的样子,道:“谢、谢了。”

郁赦阴着脸,道,“无事,我走了。”

钟宛呆呆的,这就走了?

钟宛迷迷糊糊的,不忘道:“桌上的点心,你带去吧。”

郁赦怔了下,钟宛以为他误会了,忙道:“不是上次你退回来的,是我让从心新做的,还…应该还是热的。”

郁赦眸子一颤,拿起点心走了。

钟宛最终也没明白郁赦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郁赦心,海底针,太难琢磨了。

钟宛的病本就好了泰半,郁赦来的那日他连出了两场汗,彻底退了热,隔日就大好了。

身子好后,钟宛又开始记挂仍留在宣琼处的那张脉案。

记录着安国长公主是在太裕四十七年六月有孕的脉案。

把宣琼藏匿守陵人的事捅出去不难,毕竟那是三个喘气儿的大活人,宣琼抵赖不得,脉案就不同了,随手放在哪儿都有可能,只要宣琼咬死了不承认,就拿他没法子,同样的法子是走不通了。

钟宛周转数日,寻到了一个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前朝的起居令史,汤铭。

汤铭曾经也是史老太傅的门生,算起来还是钟宛的同门师兄,只是汤铭致仕多年,钟宛在之前根本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个师兄。

钟宛查过后才知道,汤铭给先帝做了十二年的起居令史,今上继位后,汤铭十分知趣的辞了官,消失在人前了。

汤铭无妻无子,不同任何故人来往,要找他费钟宛好一番功夫,最后还是让林思帮忙,才查探到汤铭如今住在京郊的一个庄子上养老。

钟宛没敢耽搁,当日出了城,赶了半日的路寻了过去。

连日来钟宛吃了不少闭门羹,钟宛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不想这次到了汤铭庄子上,刚刚报上名就被客客气气的请进了府。

汤铭本人也并非钟宛料想一般的出世孤僻,反而有几分梅妻鹤子的怡然自适,他今年已有六十,但十分精神,见了钟宛笑吟吟的:“是归远吧?”

钟宛忙答应着,不敢以师弟自称,跪下行晚辈礼,汤铭笑着扶了钟宛起来,将人请进了内室。

“几次听老师说起过你,早就有心结交一二,只是我不便多露面。”汤铭亲自给钟宛烹茶,“请。”

钟宛跪坐下来,寒暄了几句。

汤铭温言道:“你来见我,应该是有事要问吧?”

虽然是自己的亲师兄,也是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但两人不过第一次见,钟宛并不敢全然信任他,钟宛想了下,先问了件不咸不淡的事:“想问问师兄,安国长公主,可好相与?”

汤铭不解:“这话怎么讲?”

“实不相瞒。”钟宛道,“我有一棘手的事,自己料理不得,想借一借安国长公主的手。”

汤铭静了片刻,一笑:“好不好相与,要看是什么事。”

汤铭似是看出了钟宛的拘谨,慢慢道:“安国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是今上唯一的手足,又有郁王爷这个驸马,算上前朝,没有比她更尊贵更有权势的公主了,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好摆弄的,更别提…”

汤铭声音低了几分,一笑:“更别提,她还替今上养着一个皇子呢。”

钟宛脸色骤变。

汤铭安抚的看了钟宛一眼,温言道:“师弟不必慌张,老师临走前既然托付过我,我自然不会同你遮遮掩掩,有些事…是我做起居令时就知道的,有些事是老师走前告诉我的,如今你想知道什么,师兄我知无不言。”

钟宛多日来探访故人,头一次遇见个这么敞亮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想了想,还是不敢多言,反问道:“师、师兄方才说安国长公主替今上养着一个皇子,这…还请细说。”

汤铭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不言而喻:你不信任我。

钟宛装没看出来,事关郁赦,他不能不谨慎。

汤铭并不在意,一边烹茶一边道:“这话还要从前朝说起…”

“今上做皇子那会儿,长子次子接连夭折,好不容易保住的三子也十分孱弱,风一吹就能倒,太医都说养不大,先帝当日很替今上担忧,怕他没子孙缘,那会儿先帝心生疑虑,迟迟没立今上为太子,也是考虑过此事。”

钟宛一愣,这个倒是头一次听说。

“今上当时已三十有四了,膝下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先帝替他着急,今上自己也急,那个孩子…”汤铭顿了下,道,“就是那会儿有的。”

“那个孩子的生母是谁,我并不知晓,只是猜测…她身份应当是有些特殊的。”汤铭抬头看向钟宛,“你知道是谁吗?”

钟宛摇头:“不知,确实不知!不是我不肯说。”

汤铭笑笑:“无妨,师弟先听我说…师弟想一下,先不说其他,你若是先帝,三十几岁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可能是男胎的孩子,你要不要?”

钟宛皱眉,点头。

“但是,怎么要呢?”煮的水烧开了,汤铭熄了火,“孩子的生母既不能见人,就得给他找个能见人的出身,今上信不过别人,这不…就想到了自己的亲妹妹。”

钟宛低声道:“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今上若很看重这个孩子,就算不能让他的生母见光,把他记在随意哪个妃嫔名下就是了,为什么…”

“这话要分两下说了。”汤铭慢慢道,“其一,当日就已有传闻,说二皇子…就是今上,留不下孩子,今上自己大约也信了,所以不敢再留在自己名下,自然,神神鬼鬼的事,这有点牵强了,最重要的是…”

汤铭给钟宛沏了一盏茶,道:“今上当日已有了争储之心,今上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这是在为将来打算。”

钟宛接过茶盏,皱眉:“安国长公主当时已经嫁给郁王爷了,郁王府就是他的助力,还要打算什么?”

“不,今上当时虽还不是太子,但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他要打算的早已不是如何拉拢郁王府,而是…”汤铭低声道,“如何在将来将这个异姓王位收回来。”

汤铭一摊手:“师弟通今博古,自然知道,异姓王都是于国本动荡皇权不稳时受封的,一旦皇帝站稳了脚跟,头一样要紧事不就是杀功臣吗?老郁王爷和现在的郁王爷都是聪明人,能将王位保全到现在,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钟宛眸子里闪过一抹阴霾,咬牙:“郁王爷又不是傻的,他…”

“郁王爷当然不傻,但他早在数年前就已娶了安国长公主,全数身家早已压在了二皇子…不,今上身上,他这会儿已然走不得了。”汤铭一笑,“这,就是皇帝。”

汤铭又道:“自然,今上行事和缓,就在那一年,赐了郁王爷两个贵妾。”

钟宛回想这些年同崇安帝相处的过往,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钟宛低声道:“郁王爷被今上摆了这一道,心里不一定不恨,这些年…或许早有了自己的计划。”

“自然。”汤铭点头,“但他们会一直君臣和睦下去,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