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动刑,他们就说的很详尽了。”郁赦轻叩书案,“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钟宛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吧,这案子…”

“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了。”郁赦看向钟宛,“我担下来了。”

钟宛愕然:“什么?”

郁赦道:“朝会后,我在皇上那把这事儿认了,也不算替你担着,原黔安知州之前确实找过我,我也确实见了他,许了他的请,你不是知道吗?”

“不。”钟宛急道,“这不能混为一谈!受贿的是我!且你只插手了一次,你…”

“别学史宏说话!”郁赦眉头紧锁,眼中隐隐带着火气,“若不是碍着史今教过我几天书,我今天就把他杀了…”

钟宛急促道:“你到底认了什么了?!你别急,我已经有了主意,我…”

“你能有什么主意?”郁赦好整以暇的倚着椅背,反问,“他们明着查你,暗着已经准备派人去黔安问话了,为了给宣瑞开脱,你准备如何?全认下来?替他顶罪?”

郁赦语气泠然:“这一共才几两银子?值得在朝会上闹起来?皇帝不会看不出是有人借题发挥,但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削宣瑞的爵,皇帝乐见其成,你不明白?现在不拦下,等着你府上再被抄一次家,攀扯个没完没了?”

钟宛费力道:“你…你都说了什么?”

郁赦淡然:“能认的,都替你认了。”

钟宛看着郁赦,思绪飘回数年前。

那会儿,黔安不少人都信了钟宛和郁赦的事,府里的管家严平山惴惴不安的,觉得这事儿早晚得被桶破,曾问钟宛,万一流言传到京中,让郁小王爷知道了,你预备如何?

钟宛当时病的下不来床,混账道:“活一天算一天吧,真让他知道了再说,是死是活由他。”

钟宛千算万算没料到,时隔多年,被他坑了的郁赦,在今日将这些事默默地替他抗了下来。

郁赦神情自然,嗤笑:“你准备如何?跟小时候似得,宣瑞背不下来书,你替他挨手板?

郁赦拿起书案上的礼单,呢喃,“那这次可不是一顿手板就能了事的了…”

钟宛怔怔的看着郁赦,心里疼的他手都有点抖。

郁赦把书案上的“证物”都看了一遍后抬头,见钟宛神色有异,郁赦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郁赦审视的看着钟宛,眼睛微微眯起,“我懂了,从始至终,你就没想到我会帮你。”

钟宛担心郁赦误会,声音艰涩,“不是,原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

“钟宛。”郁赦打断钟宛,眼神平静的看着他,有些突兀的问道,“许多年没人待你好过了吧?”

钟宛一时没明白郁赦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说什么,下意识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居然没说出什么来。

郁赦看向钟宛,平静道:“不然,怎么我就简单帮了你这么一把…你就如此惶惶不安呢?”

钟宛语噎。

自去了黔安,所有事就全落在了钟宛肩上,没人能商量,也没人能依仗,钟宛早就习惯了无论出什么事自己先顶上。

“这些年。”郁赦把手里的信函和礼单一并丢进炭盆里,火苗扑的冲了上来,轻嘲,“我过的不顺,你也不多容易吧。”

郁赦拨了拨炭火,“你要是不习惯,不明白,看不懂,察觉不出来,察觉出来了也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那我就说的明白点。”

郁赦看向钟宛:“我这是在疼你。”

第52章

许多年没被“疼”过的钟宛, 眸子瑟缩了下。

也不是没让人纵着惯着过, 宁王宁王妃还在时,钟宛也曾是亲王府里的小少爷, 尊贵不下王世子。

宁王脾气温和, 待他很慈爱, 没有严父的架子,钟宛和林思如何调皮都不会动怒。宁王妃更是将钟宛当成了自己的头一个孩子, 对他溺爱非常, 什么都依着。

不过这些记忆已经模糊了,钟宛每每想起来, 细节都不再分明, 总觉得那差不多就是上辈子的事了。

自宁王薨逝后, 偶然提起宁王,钟宛甚至没再唤过他一声“父亲”。

路是自己选的,自王府出事后,钟宛不肯再心疼自己半分。

什么事都有个生疏, 风里雨里这么多年过来, 早就忘了被人疼是个什么滋味了,乍然如此, 钟宛心底闪过一丝无措。

落在郁赦眼里,就成了插到他心口的一把刀。

钟宛有点茫然的看向郁赦, 下意识道:“皇帝不傻, 你硬要替我担下来,你…你被罚了吗?你答应皇上什么了吗?”

看, 郁赦心里苍凉的想,这人又开始担心自己了。

这人是怎么脱胎换骨,活成了孑孓一身的样子的?

钟宛所料不错,凡事都是有得有失的,郁赦咬死了要向崇安帝保下钟宛,自然也要表现出一点诚意。

早朝后,郁赦留下,就是在和崇安帝做买卖谈生意。

今日的事,明摆着是有人在借着宣琼搅弄风雨,摆布皇子是崇安帝最不乐见的,所以郁赦死咬着不松口的时候,崇安帝顺了他的心意,不单是纵容郁赦,也是想让这潭浑水沉一沉,让他看看清楚,是谁在兴风作浪。

但既然放弃了借机削黔安王爵的机会,崇安帝必然要在别的地方得到补偿。

比如,今后每逢有朝会,郁赦不能再旷阙了。

该他处理的公务,他不得推给两位少卿,该他参与的政事,郁赦也不能再回避。

再比如,这桩案子结案之后,郁赦要闭门思过五天,堵一堵御史台的嘴。

郁赦垂眸,避重就轻:“我要闭门思过几天,无所谓…已经惯了。”

钟宛根本不信只有这些,但郁赦不肯再说了。

“再有这样的事…最好提前同我说。”郁赦盯着那些“证物”被烧个干净,“我今日是一时兴起去朝会了,我要是没去呢?”

郁赦明白,钟宛纵然是落到了宣琼手里最终也是能脱身的,只是不免伤筋动骨。

郁赦心中隐隐后怕,又无法自控的怨恨钟宛。

从始至终,钟宛都没想过自己。

郁赦脑中不断闪现钟宛被宣琼拷打的画面,眼中泛起淡淡的血丝,他不想迁怒,闭上眼,转移话头,“你自己有银子吗?”

钟宛怔了下,还有些呆呆的,“什么…银子?”

郁赦皱眉,冷声道:“真当大理寺是随便进出的地方了?!不追究你其他就算了,你收了这些赃银,难道不用还的?”

钟宛结巴了下,“多、多少?”

郁赦拿起大理寺少卿刚刚呈给他的文书,扫了一眼,“三千四百两,早点还上…就能走了。”

郁赦假借低头看文书的功夫,捏了捏眉心。

先跟史宏那个被人利用不自知的蠢货当朝吵了半日,又跟崇安帝周旋了半天,郁赦脑子里乱的很,不是怕这事儿出岔子,郁赦早就要先找个人杀了冷静冷静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钟宛被各路人折磨的画面,让他头疼不已,现在只想快点结案,让钟宛马上走,免得自己一会儿犯病,怒火攻心掐死了他。

好不容易保下的人,因为自己犯病再没了命,也太亏了。

郁赦烦躁翻动文书,不再看钟宛。

钟宛看着郁赦,心中百味杂陈。

三千多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但黔安王府还是拿得出来的。

如今府里的账目都是宣从心在管,现在让人去府里捎句话,就算没这么多现银,宣从心就是去当铺变卖首饰,必然也能马上凑出来送来。

银子送来,自己就能走了。

汤铭筹谋多日的阴谋,就能雷声大雨点小的这么轻轻揭过了。

最多两个时辰,自己就又能回府,继续替宣瑞劳心,继续替黔安王府周全。

钟宛看着郁赦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疲惫,数年来头一次,钟宛也想“疼疼”自己。

“我…”钟宛低声道,“没银子。”

郁赦抬头看了钟宛一眼,他眼中尽是血丝,正在苦苦压抑着心头妄念,他像没听懂似得,茫然道,“你说什么?”

钟宛喉结动了下,道,“我没银子,还不上。”

郁赦失神的看了钟宛一眼,显然是没料到,自己安排的如此周全的案子,会卡在这一步。

郁赦勃然大怒:“我这还没多罚你!只是三千多两,你这也还不上?!”

钟宛硬着头皮摇头:“还不上。”

大理寺卿僵在原地,他任职来已有三年了,头一次听说被宽恕的犯官会拒缴赃银。

这是要钱不要命吗?

徒生这种变故,郁赦脑中嗡嗡作响,他费力的压抑着自己不去打钟宛。

幼时,伺候郁赦的嬷嬷就跟他叮嘱过,打房里人的男人是最无用的,无论内人做错了什么,绝对绝对不能动手。

郁赦深以为然。

再生气,至少是不能动手的…

郁赦手腕微微发抖,他吃力道:“我不管,你们府上就是砸锅卖铁,你也得给我还银子…”

钟宛咳了下,道,“宣瑞走的时候,把来时得的各种赏赐,值钱的东西,现银…差不多都带走了,当真没这些钱了。”

郁赦一时反应不过来,居然被钟宛气的也有点着急,“那怎么办?!”

钟宛闭了闭眼,跟郁赦商量,“那…我要不先在这住着?”

郁赦:“…”

“归远。”郁赦艰难道,“我不绷着了,我同你说句实话,为了你这破事,我在朝上同史宏吵,同御史台吵,同宣琼吵…到这会儿,估计长公主和后宫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为了你,头一次在朝会上闹起来了,现在,你因为没钱了不了案,你猜这些人会怎么想我?”

郁赦咬牙切齿:“朝会之后!我还信誓旦旦的同宣琼那个蠢货说,今日若不能让你全须全尾的出大理寺,这个大理寺卿我让给他做!你…我不管,我给你三个时辰,会有人听你差遣,不管找谁,找旧交找亲戚,你给我把钱凑来…”

钟宛抽气,郁赦没事儿说什么大话!

钟宛迟疑着走近两步,郁赦怒道:“别过来!这事儿没的商量!你不要欺人太甚,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这案子,我就不要脸的吗?!”

“要要要…”钟宛干巴巴道,“可我没银子也是实情,旧交什么的,世态炎凉人走茶凉…”

郁赦怒火攻心:“那怎么办?!你、你身上的玉佩呢?扇子呢?拿去典当!还有之前史今留给你的字画,拿去换银子…”

“都不太值钱,当了也没几两银子,填不上的。”钟宛明示暗示半天没用,只能直接道,“要不,世子…你借我?”

大理寺卿头一次被犯官赖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宛小声道,“我身无长物,就凑合凑合…让我把自己抵给你?”

“…”郁赦气的声音发抖,“你、别、妄、想。”

郁王府别院,冯管家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边记账,边顺带教导几个小管事。

“府中最要紧的是什么?世子!”冯管家刚刚四两拨千斤的把五皇子府上来挑事的管事挡回去,趁着新鲜,教导,“今天八成是咱们世子和五皇子又不痛快了,这不,刚才,五皇子府上的管事来说,郁妃娘娘不知被什么事气的病了,心口疼,要老山参,王府那边没好的,就来咱们府上要,还点名要咱们库里那棵已化了人形的参,这时候该怎么办?”

小管事笨笨的:“怎么办?”

“就不能给!”冯管家不耐烦道,“郁妃娘娘身子骨要紧,咱们世子就不金贵了吗?!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也要用老参了怎么办?”

小管事又道:“郁妃娘娘怎么病了?”

冯管家摆摆手:“那谁知道,说是被气的…不关咱们的事,不理会,接着说,府里第二要紧的事是什么?”

冯管家一拍账册,“账目!”

正说着,外面往日跟着郁赦出门的一个家将走了进来,道:“世子那边要些银钱。”

冯管家讶然:“今天不是上朝去了么?怎么还要花钱了?要多少?”

家将一拱手:“不多,三千四百两。”

第53章

钟宛有多能赖, 郁赦方才在审那几个原黔安的官员时已经知道了。

郁赦也是想不开, 明明知道钟宛那些年过的不容易,但还是想问问, 到底有多不容易。

那两个官员出自寒门, 没什么根基, 胆子也小,被郁赦传来后吓破了胆子, 一开始本是问什么说什么, 不敢有丝毫隐瞒。

郁赦要替钟宛遮掩,总也要有个名目, 郁赦有意引导, 没审就直接道:“这些银子到底是贿银, 还是黔安王原本该有的食邑?”

郁赦原本是要给这些官员一条活路走,免得他们收了牵累再攀扯钟宛,替他们想了个说辞,不想两个小官闻言对视一眼, 哆嗦着交代:“大人明鉴!黔安地处边陲, 土地贫瘠,本就供奉不起王府, 前些年大灾后又连着大旱,数年来黔安百姓都是指着朝廷的救济过活, 哪里能有田邑?下官任职时, 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不敢强收田邑, 上不敢怠慢王爷,实在没法子了!”

另一个小官跟着叩头不止:“黔安幸得天恩垂悯,得赐王爷来此,本应倾力供奉,奈何数年来亏空实在太大,民力不足是实情,下官等无法,只能变卖祖产以私产充做封邑!如今竟被污蔑至此,还请大人明察!”

郁赦嗤笑,这些人还真能顺杆爬。

黔安贫瘠不假,但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黔安王府,这些人不过是得了京中授意,二是想撇清干系,把黔安王府晾起来而已。

郁赦懒得跟他们较真:“那也就更没有黔安王私交官员的事了…”

“正是正是!”小官忙点头,“当日黔安王不过十来岁,初来黔安,有些水土不服,终日足不出户,下官等想见王爷也见不着啊!下官等只是将银…将封邑私下交给了王府的钟宛而已。”

郁赦眯着眼,冷冷道:“是他先找的你们,还是你们主动找的他?”

两个小官顿了下,道:“是钟少爷…向我们过问了食邑的事。”

郁赦淡淡道:“你们许久不给他们该有的食邑,逼得他吃不上饭,无奈跟你们这些人低头。”

小官忙叩头不止。

郁赦深吸一口气,既然要糊弄过去,就不能再继续问了。

但看着这些人,想到钟宛之前吃的苦,郁赦又实在压不下火。

不能从钟宛这问责他们,另起一案,借着别人查一查还是行的。

郁赦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连王府的封邑收不上来,那黔安其他官员呢?封地官员的俸禄向来都是自给自足,从封邑里分出来的,你们又是怎么料理的?”

小官语塞。

俸禄银子自然是短不了的。

只是现在说封地官员盆满钵满,黔安王府中倒是揭不开锅,就是自打脸了。

一个小官嗫嚅道:“朝廷每年还有些春赐腊赐…”

郁赦冷笑。

另个小官忙道:“下官想起来了!我们、我们也曾问过钟宛的!年岁好的时候,稍稍有些田邑的时候,我们也问过要不要从这些银子里划出一些来,补贴给其他大人,但钟宛说,说…”

郁赦早听够了他们这些假话废话,厉声道:“说什么?!”

小官抖声道:“钟宛说,说…说就人家府上那门第,用不着这点儿银子,送去是瞧不起人家!”

另一个小官突然也想起来了,跟着道:“是是是,是钟宛他自己说的!那些大人会来黔安赴任,那必然就不在意这点儿俸禄,来这儿就是来图个开心,不在乎银银钱钱的,我们硬要送过去,弄不好要气的人家大人罢官。”

小官还哆哆嗦嗦的补充:“是,钟宛还放出话来,给谁送银子,就是看不起谁,这话都出来了,下官等…有心也没胆了,只能把银子尽数送去黔安王府。”

郁赦:“…”

行吧,郁赦早该料到的,钟宛就算是沦落到黔安,也是不会吃亏的。

郁赦被扰的没了脾气,想另觅路子发作他们也没法,摆摆手让两个小官滚了。

那会儿郁赦还没料到,半个时辰后,钟宛又赖上了自己。

郁赦从早朝开始就在替钟宛周旋,劳心劳力,最后还得派人回自己府上取银子。

三千多两银子而已,养尊处优的郁小王爷并不放在眼里,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偏偏冯管家和送消息的家将还十分不晓事,问问问个没完!

家将把银票送来之后,单纯又倔强的问道:“冯管家问属下,世子这是花的什么钱,他好记账,属下同管家说,是犯官的赎金,管家就又问,为何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判完案子还要为犯官缴纳赃银,属下就又说…”

郁赦声音冰冷:“闭嘴。”

家将无辜的吧唧了一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