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太过,最终什么也拿不到。

崇安帝瞬间后悔了。

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坐了几十年龙椅的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手里已经没那么多筹码了。

他也万万没想到,郁赦会因为这点事,真的就翻脸了。

崇安帝惶惑的看向安国长公主,奋力推了她一把,安国长公主明白过来,她心中暗骂崇安帝贪心太过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是个废物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去摆布钟宛。

功败垂成,临了竟因这小事彻底激怒了郁赦。

安国长公主勉强道,“皇兄别急!我去找子宥,他是一时气急了,皇兄知道的,子宥一急了什么话都敢说,没事没事…亲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安国长公主安慰崇安帝也是安慰自己,“皇兄放心,子宥就是闹闹脾气,他不继位,他不要命了?!我去劝他,他马上就明白了。”

崇安帝费力的点头,安国长公主顾不上他了,命宫人严守寝殿不许旁人进入,自己飞也似的找郁赦去了。

第101章

“子宥!”

“子宥!”

安国长公主匆匆忙忙走下蟠龙石阶钟, 一不小心崴了脚, 跟着她的女官忙上前搀扶,安国长公主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 一把推开女官, 大步往宫门口走。

另一边, 郁赦大步往外走,他现在只想见钟宛。

今天的事, 若有十分功劳, 那钟宛一个人就占了九分。

北狄这件事捅出来的方式太对了。

此事郁赦一直揽在自己身上,钟宛手中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 今天情急之下在钟宛手心写了个“北”字, 郁赦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的。

但那会儿郁赦就觉得, 这可能是最好的时机。

崇安帝不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是绝不会指望自己的,他一定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大限将至,察觉到了郁幕诚和宣瑞的事有牵扯, 才迫于无奈的把自己笼络为心腹, 加以托付。

毕竟在此事上,在崇安帝眼里, 自己和他是同一立场的。

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那封血书、恰到好处的毁去其中同自己有关的部分、再借合适的人之手将人证物证送到御前, 太难了。

但钟宛做到了。

这是第一则变故。

往昔之恨的反噬来的太快, 如滚滚落石一般将崇安帝这把朽烂的骨头彻底砸碎了,他竟中风了, 这是第二则变故。

头一则变故,让崇安帝彻底失去了一个可以继位的儿子,第二则变故,让崇安帝失去了要挟郁赦的筹码。

所以郁赦现在才能有了足够的底气将崇安帝丢在一边。

这几个月郁赦装孝子也装够了,一想到崇安帝之前曾绕过自己对钟宛威逼利诱,郁赦心口就有说不出的恶心。

总有人不将别人当人看,拿着别人最珍视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揉来抛去,以此为乐。

史今钟宛师徒俩唯一的一点痴念,不愿意成全也罢了,何必故意拿到钟宛面前逗狗似得耍他?!

好玩吗?

到今天了,他们还是不把自己当人看,不把钟宛当人看。

那自己也不必伺候了,也让崇安帝吹吹冷风明白明白,世易时移,他是不是还真的有这份底气。

郁赦出了宫门,宫门口,郁王府别院的马车夫已经将马车牵过来了,郁赦刚要上车,后面安国长公主一路紧追慢赶,终于在郁赦上马车前赶了上来。

安国长公主一把拉过了郁赦的衣袖,发急道,“你听我说!”

郁赦转身,一点点扯开了自己的袖子,冷漠的看着安国长公主道,“不用指望我了,公主现在去找郁幕诚,还来得及。”

“还没到那一步!你先听我说!”安国长公主看看四周,急不可耐的向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们忙招呼周围侍卫和马车夫退下。

晨光熹微中,姑侄俩相对而立。

“听我说,我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安国长公主生怕郁赦又要走,她挡在郁赦马车前,飞快道,“皇帝那封诏书的用意,是不许你将来在钟宛的出身上动手脚,是不是?他之前就以此要挟过钟宛什么,但钟宛没答应,所以他不耐烦了,不再同你们商议,要彻底断了你这念头,是不是?”

安国长公主慌张的点头,“对,皇上也知道,只有最后这对百官宣读的诏书能束缚你…对,一定是这样。”

郁赦面容冷峭,疏离的看着安国长公主。

“你先听我说,这事不是没的商量,皇上已经后悔了。”安国长公主道,“第二封诏书现在就在我怀里,只要你不想,这封诏书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看见,我发誓!”

安国长公主生怕郁赦不信,急匆匆的从怀里拿出诏书给郁赦看,又道,“是真的,另一封诏书我留给皇上了,天亮后群臣进宫,他们只会看到那封诏书,我发誓,那封诏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及钟宛,那是封你为太子的诏书!”

“孩子。”安国长公主眼中含泪,失声道,“天一亮,你就是太子了!!!”

郁赦心头没有半分波澜,他漠然的看着安国长公主,对她抬起一只手。

安国长公主忙要将手里的诏书递给郁赦,但交出前的一刻,安国长公主顿了下,怔怔道,“子宥,你当真要撕了它?”

郁赦一句废话也不想跟安国长公主说了,“皇上和公主若还没想好,可以另寻他人。”

“慢着!”安国长公主忙道,“你不必再要挟我,我信了,你是真的豁得出去,皇帝也信了,但你等今日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听我说几句话了吧?听我说完,或是让我把这封诏书送回去,或是当场撕了他,都由你!”

郁赦冷漠的看着安国长公主,想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可挣扎的,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心疯把诏书送回去。

“子宥,我不是在替皇帝说话,我如今只能指望你了,我是要替你筹谋的,你信我…皇兄这封诏书绝对不只是专门为了报复钟宛的桀骜,生死关头,他还没糊涂到这份上。”安国长公主重新抓住郁赦的手腕,压低声音,“皇帝之前去行宫,演了那么一出行刺的戏,是为了除掉郁王顺便除掉我,但追根究底,还是在为新帝铺路!包括这封诏书。”

“子宥。”安国长公主深深的看着郁赦,“你信不信,若不是那几个皇子死的死不成器的不成器,若不是皇帝自觉没那个精神了,他必然是要杀了钟宛的,绝不会只是断了他的仕途这么简单。”

郁赦点点头,“我该谢谢他?没斩草除根?”

安国长公主语塞,“我不同你说这些,我也不是来替皇帝做说客,我只是让你清醒一点,想想明白,这封诏书是不是在帮你。”

“你如今离那大位只差一步了,跨过这一步天下就是你的了!到那一天,你要你如何宠他我们管不了,金银,府邸,随便你赏赐,你就是把他安置在后宫怕也没人能管得了你!这样还不够吗?何必非要让他入仕?”

“这样的人,一旦放纵他再去科举,有他的才干和你的提拔,将来出将入相必然成一股大势。”安国长公主沉声道,“子宥,你告诉我,再往后推十几年,几十年,你要如何权衡他和未来储君之间的关系?”

“待你们缘分走尽的那一天,你又如何保证,这个一路扶持着你登上皇位的人,拿捏着你无数痛点的人,不会是下一个郁幕诚?”

“我能想到的事,皇帝想不到吗?”安国长公主声音低了下来,“子宥啊…如今已经有人替你出头做恶人了,你顺水推舟的应下来,不好吗?”

“你想要的是钟宛,今日之后钟宛就是你的人了,且你能彻底的把他拿捏在手里了!将来你不管是想要皇后还是想要多少个嫔妃甚至再想要别的男人…他也奈何不得你!也绝对威胁不到你的子嗣,这道旨意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害处?”

“你方才是被一时的情深意重冲昏了头了…”安国长公主期待的看着郁赦,殷切道,“孩子,现在想清楚了吗?”

郁赦彻底明白了,他嗤笑一声,“帝王之术…”

“皇上是有点报复的心思,我看出来了。”安国长公主道,“但我也看出来,他是在为你的长远铺路的!而且,让皇上如此忌惮钟宛,这其中…”

安国长公主道,“就没你自己的过失吗?!”

“从你十几岁开始,你为了钟宛做了多少混账事?!”安国长公主到现在还恨钟宛当年搅黄了郁赦的亲事,不然郁赦早早娶妻生子,可能就没有后面的种种麻烦了,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半年来,你又是如何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的?对外都敢称他为‘内子’,你想做什么?!世家公子里你这样的也不少,但你看谁这么宠一个男人的?!”

郁赦眼眸一动,突然就被戳疼了心。

他笑了下,重复道,“世家公子…”

安国长公主蹙眉,“你笑什么?”

“我笑长公主记性不好。”郁赦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钟宛,他原本也是世家公子。”

安国长公主一窒。

“说起来,我除了身上这来路不正的皇室之血。”郁赦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问安国长公主,“还有比他强的地方吗?”

“他出身望族,血脉尊贵,幼时由亲王抚育,开蒙后由帝师教导,才情、名望、君子之德…我半点都比不上。”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问道,“忘了?他是被谁毁了的,嗯?”

郁赦实在按捺不住胸口恨意,他看着安国长公主,“母亲…”

郁赦嘴唇微微抖动,哽咽,“我同归远,原本是门当户对的。”

“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郁赦一把扯下马车上挂着的灯笼,马儿嘶鸣,郁赦抄过安国长公主手里的诏书,借着灯火将诏书点着了,郁赦手中跳动的火苗映的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好似鬼魅,他死死的盯着安国长公主,“你告诉我,是谁毁了我们?啊?”

安国长公主心头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归远走后,没过多久我就疯了,可我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想着他留给我的未尽之言,也想去找他…”郁赦声音沙哑,“可我配吗?你们如此害他,我还配去寻他吗?!”

郁赦神态有点癫狂,他脑中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你配。

“就是这样,我总听到这样的幻声,幻想我不曾伤他…”郁赦摇头,自言自语,“但不,你们害得我早就配不上他了…”

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不,你配。”

郁赦摇头,“我不配。”

“配的。”

郁赦把手中将尽的火苗丢在地上,“不…”

“配!”

郁赦失魂落魄的苦笑,“看,我又听见了。”

“…”安国长公主她不安的看看左右,“我好像也听见了。”

郁赦愣住。

马车里,钟宛尴尬的撩开车帘,“子宥,你刚才是在跟我对山歌吗?”

郁赦:“…”

第102章

安国长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再没什么处境比她现在更窘迫了。

钟宛无奈, 他不是故意要听墙角的。

郁赦在宫里一天一夜没出来,钟宛在外面安排好北狄之事后只能留在家里等消息, 听说崇安帝可能要不太好, 钟宛坐不住了, 出门来碰碰运气,想着看看能不能接到郁赦, 还算幸运, 等了不到两个时辰郁赦就出宫来了。

方才郁赦出宫门时钟宛本就要下马车的,但他见安国长公主来了, 还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躲了算了,不曾想安国长公主说起了自己,钟宛就更不便出声了。

可偏偏,郁赦刚才说的话太锥心, 钟宛在车里实在忍不住, 低声接了几句话。

钟宛自己觉得声音很低,不想还是被听到了。

然后…

一不小心就把这场面弄得有点尴尬了。

郁赦想着自己方才一番话全被钟宛听去了, 觉得自己比安国长公主还下不来台。

郁赦假装自己是被诏书灰烬呛着了,抹了一把脸, 不耐烦的匆匆道, “回府。”

安国长公主看着钟宛,瞬间就失了刚才教训郁赦的底气, 这个生死关头上,她再厌恶钟宛也不想明面上开罪了他给自己找麻烦,安国长公主暗暗后悔,又突然有些怅然。

她方才还暗讽崇安帝看不清情势,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早就控制不住局势,也早就奈何不得郁赦了。

安国长公主欲说还休的看了郁赦一眼,看着他的车驾走远了。

回郁王府别院的马车上,郁赦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那些话对安国长公主说说无妨,对着钟宛说,未免有点太矫情了。

可钟宛很喜欢,他甚至还想再听几句。

钟宛十分没眼色的小声道,“你刚说咱俩门当户对?”

郁赦顿了下,往距钟宛远处靠了靠。

钟宛凑过来,又道,“你还说我跟你天造地设?”

郁赦脑仁疼,他揉了揉眉心,转而道,“我方才烧的那封诏书上写着新帝三十年内不得违背先皇之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封诏书?”

钟宛瞒不过去了,只得承认,“形势紧迫,实在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横生枝节,这一关还不一定能闯过去呢,我想着保命为上,这些无足轻重的事…随他们吧,就没同你说。”

“这是无足轻重的事?”郁赦不喜欢翻旧账,不再追问崇安帝胁迫钟宛的细节,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他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凭什么还想随意摆布我?”

钟宛轻声道,“我听说,是中风了?”

“是,话说不清了,半边身子也动不了,听太医的意思…”郁赦摇摇头,“再过两天才能看出端倪,太医不敢说话,但都明白,他这病只会更坏,不会有起色了。”

钟宛道,“这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郁王现在大概在牢里烧高香呢。”

崇安帝成了个废人,郁幕诚终于可以毫无忌惮的放手施为。

“可又有了一点麻烦。”钟宛轻声道,“刚听长公主的意思,皇上马上就要立你为储君了,那郁王怕就要转头将你当成对手,你…”

“无妨。”郁赦并不在意,“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下面好生看戏就行了,我可以装疯,装病,随着他们闹吧。”

钟宛道:“知道皇帝中风后,我给我的人都传递了消息,让他们不必再管我,所有事以郁王的心意来办就好。”

“怕他扳不到皇帝?”郁赦嗤笑,想了想道,“郁幕诚这些年暗中勾结了不少人,只是平时看不出来而已,他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不过你做的也没错,回府之后我会同我的人也如此交代,顺便托人去交代汤钦…呵,怕也不用交代,那老东西怕早明白了。”

钟宛想了一下笑了,咋舌,“难不成真是老天保佑吗?就这么巧,让我听见了长公主刚才那番话,她见我都知道了,怕我给你吹枕边风,将来境遇凄惨,这会儿没准已经转头去帮郁王了。”

郁赦想了下,也笑了。

往前推八年,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在今天突然聚为一党,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在努力的要为宁王翻案。

天下大势之所趋,人力不可移。

走到这一步,郁赦和钟宛已经不必再做什么了。

钟宛想了想道,“只有一点要紧的,你的人,那些跟着宣瑞暗中保护他的人,人手足吗?”

郁赦点头,“我这些年暗中养的家将现在几乎全守着他了,你放心,他丢不了命。”

“我是不放心他真的被郁王运回京。”钟宛皱眉道,“盯紧了他,郁王的人一旦有动作,你的人必须马上将宣瑞夺走,按咱们之前计划的将他好生藏匿起来,一定要让所有人都信他是真的殁了,直到你顺利继位。”

钟宛低声叮嘱道,“别玩脱了,真让他回来了…你和宣璟就都没命了。”

郁幕诚要扶宣瑞做傀儡,就不会留下崇安帝的儿子,宣琼也许还能留条命在,郁赦和宣璟却是万万不可能了。

皇城如今好似一盘生死棋局,无论走哪一步,都会有棋子陨落,但只有郁赦继位,才能死最少的人。

钟宛和郁赦都不喜欢杀人。

郁赦轻轻点头,“放心。”

郁赦心里清楚,钟宛最怕的就是为了给宁王翻案搅乱了他们原先的种种苦心,又给钟宛吃了一剂定心丸,“宣瑞的去处我已经想好了,先将他软禁在一处气候好的地方,待三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将他送回黔安,他若安分,就封他为宁安郡王,黔安依旧是他的,只是…”

钟宛好奇,“只是什么?”

郁赦不耐道,“只是再不许他进京见你。”

钟宛一笑点头:“我答应你,不会再见他。”

郁王府别院到了,天色已大亮,钟宛下了马车,看了看初生的日头,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家了。

两人都是奔波一天一夜,回府后先分别沐浴更衣,今日之后朝中必然大乱,钟宛不想那些摸不着头脑的宗亲和朝臣来闹郁赦,梳洗干净后嘱咐了冯管家,说郁赦先衣不解带的照料了崇安帝一天一夜,后挂念崇安帝病情伤心太过呕血不止,病来如山倒,他现在已经起不来床了。

冯管家忙答应着,不等他去替郁赦往宫中传递消息,外面传旨的宫人已经来了。

突然中风的崇安帝,在百般无奈之下终于在龙塌上召见了群臣,用着他那根木了的舌头和不甚灵活的左手,同群臣交代,立自己的私生子为太子。

事出突然,崇安帝也不可能再带郁赦去祭天了,一切从简,崇安帝的亲笔诏书如今抄录了三份,一份压在崇安帝的枕头下面,一份由安国长公主拿着,还有一份由五位老阁臣一同看管。

仓促的接了圣旨之后,钟宛问郁赦,“那封诏书上写了什么?”

郁赦摇头,“皇帝没给我看,长公主向我保证,上面没提到你一字。”

钟宛想了下道,“皇帝其实也不信任长公主,他怕公主转头去帮郁王,所以留下三封亲笔诏书,这样就算长公主毁了她的那一份,还有其余两封,由不得人篡改。”

郁赦将手里的圣旨随意放在一边,“他也不信我,所以不会交给我一份,随他们闹吧…用膳,睡觉。”

两人都累极了,随便用了一点粥米后躺了下来,没说两句话就睡熟了。

钟宛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郁赦还睡着,钟宛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出了卧房,问了问外面守着的家将,家将摇头,沉声道,“少爷放心,一切如常,没什么要紧事,探子们送来几封信,少爷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