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跟池少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互相嘲笑对方,有时还会动手。池少宇跟梁见飞结婚以后,宝淑再见他时,已找不回以前那些毫无顾忌的年少时光了。

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而她跟余正,她望着他在路灯的照耀下拖地长长的背影。

大约终有一天,跟在他身后的,也不会是她。

如果一年有七百三十天,一天有四十八小时,那么宝淑想,她的睡眠时间或许应该就会足够了。

余正的工作室才开张没多久,就有一个大case送上门来。是以前在香港时做的一个品牌,要在上海开新铺,最后还是找上了余正。

当宝淑惊奇于他的运气时,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是我拜托Vicent把他们介绍过来的。”

她一时无语。他若耍起手段往往都能达到目的。

于是他们三个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礼拜,终于只剩收尾的工作。余正放她和Ben回来休息,自己继续把工作做完。

宝淑从被子里伸出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着手表。

六点。

她愣了十几秒,才发现现在是晚上六点。

房间内一片安静,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想,余正一定还没回来。

家禾在上海住了大约一年,五月的时候回到香港,但租金已经全部付了。她租了这幢三层老式洋房的二楼和三楼。

宝淑挑了二楼,理由很简单,只要爬一层楼梯就得。

余正只有星期一到五的时候会住在楼上,周末他要回家。

平时他在的时候,她总能隐约听到木制地板上他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不如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打着哈欠起身穿衣服。

十月的晚上,宝淑穿着薄薄的风衣一点也不觉得冷。走到写字楼下面的时候,看到办公室的窗户里有灯光,她提着手中的麻辣烫,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走到门口时,已觉得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宝淑踮起脚尖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趴在电脑屏幕前睡着了的余正。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走过去。

他的头埋在双臂之间,睡得无声无息。

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宝淑有点懊恼,说不定余正睡觉的时候也是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的呢。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他总是没有一处破绽的样子,相形之下,她的破绽太多。然而她又为什么总是要跟他在一起呢?

宝淑笑起来,因为自己是一个自尊心不强的人吧。所以愿意跟比自己优秀很多的人做朋友。

忽然她惊讶地盯着余正的头顶,曾几何时,他竟然有了几根白头发。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头顶,她一直以为时间没有在他们两个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只是原来,是她没有注意。

她悄悄伸出手,捉住他的一根白头发,轻轻一拔。

白发在她手中,他醒了。

余正揉了下眼睛,这是他的小动作:“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种睡醒后的沙哑。

“我想你大概还没吃东西就来找你。”

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好吧,去吃什么。”

宝淑摇摇头:“我吃过了。”

她拿出那碗打包的麻辣烫,余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吃得很起劲,仿佛很久没有吃东西。于是宝淑忍不住问他:“今天早上我跟Ben回去以后你干些什么?”

他吃着东西口齿不清地回答:“把计划写完。”

“你忙起来就是顾不上吃饭。”

余正一边吃着竹轮一边望住她,嘴角温柔地扯着。

“你什么事都管得好,就是管不好自己。”宝淑下了个结论。

工作室开张的第一个月就有钱分,是一件令人高兴到可以去百货公司大肆shopping的事情。

梁见飞远远走来,宝淑觉得这些年,她好象是贴着保鲜膜般没怎么变。

她的头发还是不长不短,人高高瘦瘦的,面目清秀,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看她的样子,怎样都不像是亚太区总裁的秘书。

“你、你就穿成这样去上班吗。”宝淑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中午吃饭时便打电话约了见飞下班后逛街,料想她一定是直接从公司来的。

梁见飞无辜地耸耸肩:“难道我穿成这样不能去上班吗,我穿了衣服的。”

宝淑惟有瞪着她的宽松T恤加牛仔外套无话可说,她的打扮好似随时随地可以去露营。

“你老板一定人很好。”

梁见飞拉着她走进百货公司:“他自己也经常穿POLO衫来上班。”

宝淑的注意力很快被各种打折的商品吸引去了,即使见飞或者她的老板上班的时候是穿着泳装隔着玻璃墙晒太阳,也与她毫无关系。

买完东西已经八点了,然而两人都不想吃饭,就去街对面的星巴克坐了下来,一人点了份黑森林蛋糕。

“你跟池少宇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梁见飞不为察觉地苦笑了一下:“根本没有打算。”

宝淑好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立刻轻松地说:“你们两个自己都像小孩,是不用再养一个出来了。”

女孩子间的友谊,跟男孩子之间总是有些不同。

男孩子几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仍然可以仿佛昨天才分别。话题天南海北,一聊就是几小时,而且相谈甚欢。

女孩子几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总免不了有几分生疏。话题只有以前在一起时的那些回忆或者是将来的打算,仿佛当中那些时光,是真空的,无从说起。

大概,女孩子的心中,对过去的回忆,总是记得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更多一些,但她们的友谊是深刻的;而男孩子,想到的却大多是快乐的事,所以友情也大多是浅浅的。

因为,快乐是肤浅的,而痛苦是深刻的。

宝淑不愿意看到见飞这样苦笑的表情,她明白,即使在外人看来多么幸福的一对,也总有他们的烦恼。

“那你有没有男朋友呢。”见飞忽然眨眨眼睛。

“有过一个。”宝淑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蛋糕送到嘴里。

见飞笑了:“你喜欢他吗。”

“当时蛮喜欢的,不过现在早没感觉了。”

“那余正呢。”

“他…”宝淑眯起眼睛仔细想了一下,好象这一刻她才发现,那家伙竟一直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当然也有些跟他关系暧昧的女孩子,但从来没听他说过自己在谈恋爱。

“我说不清楚,可能他在这方面喜欢玩暧昧。”她下了个结论。

见飞笑得暧昧:“我也这样觉得。”

谈了一会要结帐的时候,池少宇打电话来叫她们去附近的一家茶坊,据说今天约到些以前的同学,现在正等她们去。

隔了许多年再见到旧同学,那种感觉,就好象把一样珍贵的东西锁到盒子里,再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有了光鲜的外表,只是不知道内里,是不是也变了。

刚坐下来,一个男子便一手搭在宝淑的肩上,痞痞地说:“林宝淑,没想到你女大也会十八变啊。”

她愣了好几秒才大声叫道:“胖子,是你!”

那个被她叫做的胖子的,现在却身形一流,头顶架了一副墨镜,越发显得英俊。他又笑笑:“恩,不过我看你也就是换了层皮,人还是一样傻。”

宝淑笑了,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反而有种久违的开心。当那个熟悉的声音,那种熟悉的语调又出现在她耳边的时候,她反而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仿佛失去联络的友谊又在这一刻悄悄地连上了线。

她跟胖子在最初的两年里并不十分熟悉,她只知道他是很有点愤世嫉俗的人。高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喜欢逗她,经常骂得她跳脚。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她慢慢发现,他只是嘴上喜欢说些恶毒的话,其实心里是关心他们的。

记得有一次留下来做值日生,刚换上去的日光灯灯泡掉了下来,是他一把推开她,结果自己头上被砸出了血。还有一次余正去参加篮球比赛伤了脚不能走路,也是他二话不说冲下看台背着他去医务室。

高中毕业那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胖子:“你干吗总来惹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好笑地说:“我惹的又不是你。”

她不明白,然而明不明白或许不那么重要了。

有时候,青春路上,有一个诚挚的朋友,就已经足够。

人生往往充满惊奇,以前跟女孩子说话会脸红的“芬芬”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整天不做作业的阿诓在图书馆里工作,数学只在高考时及格过一次的嘉奇现在在银行做分析师,而一直被大家笑没品位的胖子竟自己开起服装店,且据说生意很不错。

宝淑喝着汽酒听他们谈天说地,就算平时话不多的余正,也侃侃而谈。原来很多时候,岁月在我们身边不经意地流走,当抬起头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是我们原来所认识的那个。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抓住那一刹那。

晚上回到公寓,宝淑给家禾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非常吵闹,她猜想家禾在参加party。

“I miss you so。”她第一句话便说。

家禾笑了:“I miss you too。”

没有想到,她们重聚才两个月又要分离。曾家禾,是唯一一个,在重聚时也不会觉得生疏的朋友。

“You kno,我今天碰到了你的壁球学长。”家禾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

“我今天碰到很多老同学,简直认不出了,”

“再见的时候总是有惊喜。”

宝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又或者是认真的感慨。她承认,虽然年纪相仿,但家禾在为人处世上胜过她很多。

“你知道吗,我今天忽然又想谈恋爱了。”

家禾哈哈笑了两声:“那就擦亮眼睛,或许这个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那又怎么样。”

“我最近发现自己眼角有两条很深的鱼尾纹呢,涂了十几天眼霜都不见好。”

“这跟恋爱有关系吗。”

“当然,我已经不是青春无敌了。”

家禾又哈地笑了一声:“青春从来不是无敌的。”

宝淑想了想,觉得或许是有点道理的。青春不是无敌,无知才是无敌的,而青春往往无知。

但她马上又想到一问题:“但余正是无敌的,虽然他有白头发了。”

家禾继续哈哈大笑,宝淑觉得,自从她交了个20岁出头的小男友后经常开怀大笑。

“BoBo,you must trust me,余正他从来不是无敌的。”

但宝淑并不怎么trust她,至少在这一点上如此。

“James在找我了,晚点再打给你,该睡觉了。”说完,她挂了线。

宝淑走到窗台前看着幽暗的路灯下放满盆花的园子,今天余正回家去了,她一个人,做些什么好呢。

余正的奶奶很热情,虽然年纪一把了,还是喜欢指示别人做这个做那个。而余正的妈妈却相反,虽然并不凶,却少言寡语,默默接受奶奶的指示。

“宝淑啊,你多吃点。”奶奶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个红烧鸡腿。

宝淑却笑不出来,只是她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因为这是奶奶请她吃的第三个鸡腿。

她求救地看着余正,他当然接到了她的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扒着碗里的饭。她惟有尽量不哭丧着脸拼命咽了下去。

吃完饭她摊在余正房间里的大床上,说:“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碰鸡腿了。”

余正笑着拉开写字桌前的转椅,开始上网。

“你奶奶还是这么热情。”

“恩,因为你是女孩子嘛。”

“可是你奶奶也很疼你啊。”

“当然,我听话嘛。”

宝淑想了半天,确实不能驳回他,便放弃地不作声。余正从小打的就是乖乖牌,不像她,妈妈总是不放心,但这两年已不再管她了,也不知道是对她放心了还是放弃了。

她起身慢慢走到余正身后,他感觉到她的脚步却没有转回身。

她在灯光下看着他的头顶,忽然说:“你有五根白头发了呢,加上上次我帮你拔的那一根,一共是六根。”

余正笑了:“数那么清楚做什么。”

宝淑噘起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象余正经常能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她还是蹦出一句:“说明你老了嘛。”

他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她,表情有点严肃:“真的?”

她忽然很想捉弄他:“是啊,你看这几年,你明显没以前英俊了,搞不好马上就要秃头了,你这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