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迎视着我包含期待的眼,声音很轻,却是坚定不移。

“你这又是何必?水滴石穿,愚公移山——”

“那你又为何对青青说那句我爱你,与你无关?”他打断我的话:“既然无关,你又何必劝我?”

我一时语塞,我也曾说过“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句他又为何不当回事了呢?我沉吟一下,准备卷土重来之时,他却抬起手,止住我要出口的话。过了一会,只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暗香和疏影相携而入。暗香请了个安,便展开手上的披风为我披上。疏影则是皱着眉,报告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娘娘,文府舅夫人托了大少爷和少夫人派人来问候少爷的伤势,拜帖已经送进来了。”

文府上大少爷和夫人?文明膝下共有五子,其中二子文昂为嫡子,也就是三公主的驸马,官居洛州别驾,也是地方要员。文征是四子,而这位大少爷文彻,则是光禄少卿,从察举制度上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从四品官,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三十多岁。当初听到这个情报,分外让我想起康熙朝的那两位——大阿哥和太子。庶出的大哥和嫡出的弟弟,估计他们的关系,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只是来探伤就探伤,何必连夫人都送过来。这个举动,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哥哥怎么说?”

“少爷的意思是直接让暗香和疏影接见少夫人就好,娘娘就不必见了。”疏影说道:“少爷说,毕竟内外有别——”

虽然是出了宫,但是宫律却依然适用,按照法律规定,外命妇若要求见皇后,需先向尚仪局递名牌,侯旨召见。并无到外臣家里私下求见的前例。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何况若真的开了口子,后患无穷。

“哥哥顾虑的是。不过毕竟还是亲戚,有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还是少不了的。我等下写个帖子给你,照读就好。”我转向云逍,挂上歉意的微笑:“情况有变,本宫少不得要代家兄向洛王赔罪了——”

“臣弟不敢当。”云逍也跟着我站起身:“臣弟也去见谢兄,这样也好说些。”

“那此事就有劳洛王了,暗香随我走,疏影先去陪哥哥等人。”

“是!”暗香和疏影齐声应了。疏影说道:“雨虽不大,却也有些滑,门外廊下备了软轿,我先扶娘娘上轿。”

“还是由臣弟护送吧,娘娘身怀龙裔,不容有失。”他轻声道。

我正欲摇头,就对上他略带期盼的眼,终于还是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换成“那你们也要小心才好。”

暗香打起轿帘,我在疏影的搀扶之下坐进轿子里。轿帘垂下,将我和他隔成了两个世界。在这个安静的雨夜里,我和他都看不清前路,只能默默向前…

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共赏天边那一弯月。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想让时间停止,停止在我们初初相逢之时,他就坐在紫微搂上,笑容那么清澈,仿佛永远不会受伤一般…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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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入睡,起床成双。这种情形对于我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明明是在娘家,睁开眼睛时枕边却多出一个男人,能不吓到,应该也算是我心理承受能力好吧。

只是通常那个被叫醒的人是我,而今天,那个叫醒我的人仍是睡着。他的一只胳膊揽在我的腰上,另一只则垫在我的脖子下——他惯常采取的姿势,以前还喜欢把我搂得死紧,有了宝宝后,已经收敛了许多。

伸出手,想推醒他,却在半空中停住,放了下来。血缘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这眉峰的弧度,下巴的轮廓,和昨夜云逍那张写满了伤痛的脸几多相似。若是醒着,那瞳仁里的黛色,更是别无二致吧。只是现在的他,枕在另半边枕上,表情是难得的放松,睡得像个孩子。略显消瘦的脸庞,苍白的脸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衬着染了些许青色的眼圈,更显触目惊心。

身为一个大国的皇帝,辛苦之处,比起后世的国家主席也不遑多让吧,何况是他这样心中有抱负的皇帝。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多事之秋,朝堂后宫的林林总总,都要他挂心。皇后怀孕,新嫔妃入宫,淑妃身故;东北战事,吐蕃易位;西南吴家,京城文家还有西北林家,一波接一波涌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帮不了忙,至少还可以让他有那么一次机会,睡觉睡到自然醒。安静的闭上眼睛,反正我也不赶时间,孕妇多睡觉才是王道。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被他叫醒,洗漱之后连午膳也免了,直接拉上车浩浩荡荡回宫。只是车驾没有回凤仪宫,反而长驱直入到了龙泉宫。从龙泉宫御用温泉里出来之后,我已经是神清气爽了。鱼姑姑早就带着人等在那里,暗香带着两个宫女将我捯饬了一番,李福海来将我请进了御书房。

我进门时,皇帝正坐在去年我送过来的那个榻上,倚着靠枕翻奏折。见我进来,便将手中的奏折放在几上,说道:“坐吧!”

我谨慎地选了一把离皇帝不远也不近的椅子,然后慢慢坐下。他脸色有些不悦,挥挥手,当值的太监宫女都齐刷刷退出书房,这才对我开口道:“昨晚阿逍回来复命说了,昨晚上文彻带着妻子到了谢府,你没有见他们。”

“在外臣家接见未递牌侯召的命妇,与礼不合,此例一开,若人人照办,后宫法度岂不荡然无存。臣妾——”我给个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皱眉,脸色更显沉郁,声音里早不见了今晨的神清气爽,只有说不出的倦怠:“弯弯,我已经很累了。你打算一直都和我打这样的官样文章吗?”

“这如何是官样文章?臣妾这样说,自然是出于臣妾的本心。”我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继续说道:“臣妾从前许过的会全力为皇上治理好后宫的承诺,臣妾一刻不敢忘。文氏虽为臣妾外家,但是毕竟内外有别,何况祖训早有明示后宫不得干政,所以臣妾自然是能回避便回避——”

“住口!”他一拍小几,那紫檀木的茶几又是应声而碎。桌上的奏折洒了一地,我坐在原地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他怒发冲冠。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上天又何必这样搬弄人的命运?若是不曾相见有多好,我呼吸着二十一世纪自由的空气,毕业之后进高校误人子弟,然后遇到一个平凡的男子,结婚生子,简单一生;他主宰着这个平行空间的碧落皇朝,做一个千古明君,理所当然的徜徉在不同温柔乡中,也不用觉得心里有愧。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你以为到了现在,我们还回得去吗?弯弯,你错了。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无法再满足于你的‘给’,现在,该是我从你那里‘要’的时候了。文家事件明日便会审结,今天下午,你就召见文明的夫人。后日起,让凤仪宫开始准备,本月20日,你的孕期也满三个月了,我问过太医,出门也不会有所妨碍。我们就启程去骊山行宫避暑。”

他停了一下,再开口已经换上了温和的语气:“饿了吗?叫人进来收拾,咱们先用膳吧。”

李福海带着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开始收拾地上的一团乱。看着我们道:“皇上,娘娘,午膳已经备下,请移驾两仪殿偏殿。”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他走过来,霸道的牵起我的手,我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和他翻脸,只好默默起跟着他,往御书房外走去。

两仪殿偏殿里充斥着低气压,我低头吃饭,他也不做声,由于李福海不在,鱼姑姑带着当值的龙泉宫女官随侍在侧,连呼吸的声音都特别轻。

正在埋头苦吃,只听得“啪啦”一声,我抬起头,那女官已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请皇上恕罪。”

那女官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手里还握着一只银筷,估计那个女官在为皇帝夹菜时,不小心将筷子掉在了地上——御前失仪。

皇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我皱眉,抢先说道:“真是不中用,还不下去”

皇帝对我“哼”了一声,却没有反对。那女官向我磕了个头,便爬起身离开了。

看来不说话不行了,我放下碗筷,示意鱼姑姑过去为皇帝布菜,然后抛出今天的主题:“今日下午召见文夫人,臣妾要如何应对?”

第二十八章

“娘娘,文夫人和文少夫人在宫外候见。”疏影轻声说道。

“那就带她们到书房来吧。”我放下手中的笔,站直身,暗香为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裳,我便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等待客人的到来。

“臣妾文章氏(文方氏)参见皇后娘娘。”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响起,我让自己尽量笑得真诚:

“舅母,表嫂请坐。”我微笑着说。

“谢皇后娘娘。”那两人又行了个半礼,这才坐下。

“今日请二位来,特为昨日之事向表嫂致歉。”我微笑着说。文方氏自然站起,连声称“不敢”,我抬手示意她坐下,继续说道:

“表嫂不必拘礼,先坐下听本宫把话说完。本宫身为皇后,自然应带头维护律法,遵守宫规,否则何以服众?本宫虽循礼而行,然而表嫂奉舅母之命,亲赴谢府探看家兄病情,本宫却避而不见,于亲戚情分上确实有所亏欠。所以明月在此向舅母和表嫂陪个不是,还请表嫂体谅本宫的身不由己之处,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娘娘太客气了,臣妾愧不敢当。”她们两人同时起身,文章氏开口道:“娘娘向臣妾等致歉,臣妾等如何担当得起。昨日也是臣妾太过心急——”

这些日子看碧落朝的历史实录,对文家的发家史也有了大体的了解。这文家虽然也是开国新贵家族,但是地位不高。别说是王谢这样的前朝遗族,就连那些开国豪门如林家、夏侯家等等,也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若非先帝被推选登基,太后被立为皇后,只怕也成不了今天这样的气候。而这位文章氏夫人的娘家章家,是前前朝的四品中州刺史,只是有个开国的勋位,所以两家做了亲。至于这位章夫人的性情见识,几次接触下来,比之真正的贵族——王家的夫人们水准差远了。如果真是个有心术的,绝对不会做出派自己的儿媳妇,跑到异姓的男性亲属家探病这样的事来。

我并不是一个迷信血统身份的人,但是不得不承认,古代真正的贵族世家培养出来的人,举止言谈的确不同。这种差异在女子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例如本朝第一贵族的王家女儿,王珞也好,王珉也好,资质是另一回事,琴棋书画诗酒花,又有哪一样不是要学的?又有哪一个信奉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更不用说江南大儒家培养出来的才女赵芳菲,她的学问见识,胜过多少男子!

对付伪贵族,秘诀就是一定要让她把自己当成贵族看。我不等她说完,便抢先开口:“母后常对本宫说,舅母和表嫂都是宽宏知礼之人,今日果然印证了她老人家的话。舅母和表嫂,果然能够理解本宫的立场。本宫也知道,皇亲国戚,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其实有很多不自在,这一举一动,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不是里面的人,又如何知道里面的苦楚?本来是简单的事,到了天家就要避嫌,反而不得施展。本宫也没有办法,只能让舅舅和舅母多多体谅。谁让咱们都在这个位置上呢!”

“娘娘。”文章氏略欠身,一脸感同深受:“娘娘这么体恤臣下的难处,臣妾真是感激不尽。如今咱们文家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孔潇连死人也不放过,作践我文家,连太后娘娘和您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太后娘娘还在东都,还请您为我文家上下做主。”

果然是讲话毫无逻辑,开口就是让我做主。想起吃饭时皇帝的断言,我在心里大摇其头,表明上还得一派平静,遵循皇帝的指示“多安抚,不要有任何表态”,再送一顶大帽子:“人都说舅母贤德,堪称诸诰命之表率,果然不假。本宫还要向您多多学习才是。”

文章氏面有得色,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外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一来者宫里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二来这件事又出在文家,于情于理,本宫都不得不回避。不过舅母也不必担心,皇上已经全权委托晏相处理此事,晏相明察秋毫举世皆知,真如舅母所言,轮不到本宫出面,皇上自然会为文家作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文章氏张了张嘴,看着我勉强笑着,挤出一句来:“娘娘说的是。”然后只把眼睛看向文方氏,催促她说话。

“娘娘圣明,只是依臣妾看,这孔潇敢如此肆无忌惮,分明是受人指使,娘娘不能掉以轻心啊。文家受些折辱,也就罢了。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皇上圣明,又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表嫂多虑了。”我微微一笑,道:“太后娘娘的脸面,也不是说伤便伤得的。这句话原不该是本宫这样的晚辈说的,但舅母和表嫂也不是外人,本宫就直说了,舅舅一味的精忠报国,对子嗣的教育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些。文家在这个位置上,这朝廷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这次平白无故让他们王家捡了个笑话。便是本宫想说,他这档子事,又让本宫如何开的了口?”

文明身居高位多年,早已人老成精,若真的是受人指使,到现在还不对指使之人动手吗?心里已然有数了吧。那孔潇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一般人指使的动的。忍到现在再动手,估计是那位真正的文征,已经够不成任何威胁了。这么一闹,表面上是冲着孔潇来,实际上是给背后捣鬼的人一个信号,文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不过这番举动能收到什么样的效果——还是先问皇帝大人吧!

“这——臣妾何尝没劝过,可是也要你舅舅肯听才是。”文章氏脸皮一红,看来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强抢民女还可以用人不风流枉少年搪塞一下,这强抢民男就算再多的遮羞布也不够用。

“算了,这不开心的事也不要提了,难得舅母和表嫂到我这凤仪宫来做客,咱们出去转转吧。”我微笑着起身,顺利结束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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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文家婆媳,我坐在昭阳殿里,手里攥着疏影交回来的钥匙,面前摆着那个从文家带回来的盒子,心里有些犹豫。这盒子里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谢明月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将它锁了,又将钥匙丢弃?

我盯着那个盒子,真的要打开吗?这个又会不会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后让我追悔莫及?算了,这个时候再装鸵鸟,没有一点意义,将钥匙送进锁眼,我义无反顾地掀开了盖子。

里面并没有我期待的日记,一支手工雕刻样式简朴的莲花木簪,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男装,还有一个信封。我捡起那信封,将信纸抽出来,里面是一首诗,那字迹有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写着:

“流水阶除静,孤眠得自由。月生林欲晓,雨过夜如秋。远忆荷花浦,谁吟杜若洲?良宵恐无梦,有梦即俱游。”

没有抬头,亦无落款。我只能根据这字、这诗再对照这支簪,推测这发信人应该是个对谢明月有意的男人。谢明月在皇后手记中对此人只字未提,而且照着她对皇帝这股子痴情劲儿,难道是对方单相思?老天爷,你也玩得太狠了,突然之间弄出个没头没脑的男人来!急切地展开看那大小,好像比谢明月现在的身形还小一号,四个字劈进我的脑袋——“女扮男装”!

这件事怎么办,问疏影?不行,照暗香那天的说法,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么谢明月又怎么能掩过暗香和疏影这两个近身侍女的耳目,跑到外面去惹祸?问谢朝阳,如果他不知道呢,岂不是自曝其短?何况跑到他这么精明的人面前玩这套把戏,两个字,找死。

我头大如斗,现在唯一的想法是毁尸灭迹,不好意思了谢明月,既然这些东西是你打算抛弃了的,我把它烧了,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把那字迹牢牢记在心里,亲自点起火折子,将诗烧了,然后将那些东西再扔回盒子里,锁上交给疏影处理掉,我这才安心。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被告知皇帝要求我在收拾好之后到御书房报道。我只好整装出发,才出了昭阳殿,便看到李福海站在廊下,已经到了多时了。话也不多说,便引着我一路向雍华殿偏殿而去。

“请皇后娘娘在此稍息,皇上吩咐,若皇上没召唤娘娘,且勿出声。”

什么事情非要搞得这么神秘,看李福海一脸严肃,我只好皱眉应了,然后准他离开。这间偏殿与书房只是一墙之隔,与书房直接相连,是皇帝的暂憩之所。柔软的架子床,靠枕边上放着两本书,矮几上摆着各色茶点,都是我素来喜欢吃的,旁边还温着一壶牛奶,看来早就布置好了,只等我来。我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上床吃点心喝牛奶看书。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脚步声传来,看来是不只一个人。我放下书,只听皇帝说道:“晏卿果然神速,此案已经有结论了吗?”

“臣中途接手此案,才看过全部卷宗,若真的要在一日之内审清前因后果,微臣尚无此能。不过若要解决文少夫人的指控,却是不难。”晏殊清朗的声音传入耳膜。

“下官愿听晏相高见。”孔潇的声音,有江南水乡的润泽,很好分辨。

“下官也向晏相请教高明。”中年男子的声音,没什么特色,估计该是文明了。

“对于孔大人的结论,本官认同,由于双方的原因,如今已经失去了查证这具尸体身份的机会。孔大人当断不断,有失职之处;文大人拒不配合,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些稍后再行追究。但是正如文大人所说,死者为大,无论如何也该早日入土为安。其实此案说难不难,本官在这里,当着皇上的面,只要文大人一句话,这具尸体是否真为令公子?”

“大人这是何意?”文明的声音有些不悦。

“圣人有云:父为子隐,直在其中。”晏殊的声音不急不躁:“就算大人为子隐瞒,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能以为罪。但是身为主审官,查明案件真相是孔大人的责任,职责所在,也无可厚非。既然两造各执一词,本官也只有最简单的办法。文大人想清楚了,现在反口还来得及,若当着皇上的面,还有半句谎言,则以欺君论,这是抄家灭族之罪。文大人的人品本官是相信的,文大人,这具尸体是否真为令公子?”

晏殊的这番言论,掷地有声。皇帝又追问了一句:“文卿,回答晏相的问题。”

“皇上,这尸身确实是微臣那不争气的犬子无疑。”文明顿了一下,还是一口咬定。

“既然文大人如此说,那这具尸体,就定然是文征无疑了。请皇上准许文大人领回尸身安葬。”晏殊说道:“此案审结,臣交旨。”

果然是晏殊,三下五除二,便将文明这个老狐狸将死了。只是这次孔潇少不得要受些苦了。我心里盘算,不管怎样,那个死去了的民男,也算大仇得报了。

“很好。孔潇,文征一案到今天,已经是多少日子了?朕对卿的能力非常失望。看在你曾在内府局贪墨案中有功,即日起,格去孔潇雍州别驾之职,左迁为鸿胪寺少卿,并罚去一年俸禄,以示惩戒。文明,你养子不教,纵子逞凶,从即日起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同时罚去一年俸禄,以儆效尤。晏卿留下,你们下去吧!”皇帝的声音都是严肃。

“臣谢主隆恩。”那两人同时说道,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估计这两人走了。皇帝说道:

“弯弯,过来吧。”

“是!”我站起身,整理下衣服,从偏殿出来。皇帝坐在书案之后,晏殊见到我,一脸笑容向我请安。互相致意后,我和皇帝并肩坐在榻上,我笑着开口:

“晏大人的智计百出,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审结此案,本宫佩服。”

“微臣不敢当。”

“梓童有什么心得?”

“虽然不是那女子想要的结果,如此一来,也算是为他的丈夫洗冤——”

皇帝和晏殊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是意味深长的笑。我皱眉,难道我说得不对?孔潇如此拉长阵线,自然是出自皇上的授意,恐怕也有拖延时间找到文征的意思。如今文家敢闹出来,自然是确定文征已经不会构成威胁——换言之,已经处置了。否则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又如何敢这般嚣张,还冒着欺君灭族的危险,拍着胸脯保证那尸体就是文征。

“你们为何笑?”

“文征之死前一天晚上,从文府走了七辆马车出城,分往六个方向。第二天一早,有三辆马车出城,分往三个方向——”晏殊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他:

“这么说,文征现在已经在你手里了?那文明他为何——”我瞪大眼睛,莫非他们早已经准备好了,在文明的亲信之中,就有皇帝的间谍。

“这世上还有一种秘术叫易容,文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掉包了一次的 儿子还可以掉包第二次。”皇帝说道:“看看那些奏折,有多么精彩,朕若不给他们机会,又怎么能看得到这么多好戏呢?”

我恍然,所以孔潇才会拖延时间,是迫得文明不得不杀掉“文征”;而晏殊逼着文明发誓,是早已经计算好了将来的棋局。文家从此之后,就都在皇帝掌心翻滚了。

“皇上已经对藩属国有什么打算了吗?”左迁,说是左迁,也不过是平调罢了,往后的日子,又是吐蕃,又是新罗,碧落朝外交部——鸿胪寺也正是用人之时。

“孔潇是孔氏后人,熟知礼仪,放在这个位置上,进可攻,退可守,也算不错。”皇帝的回答非常微妙,但是意思却是很清楚了。

想得真是周到,孔氏后人对蛮夷之邦展现华夏礼仪,对于天下士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满足虚荣心,更具权威性,更有煽动力吗?而且这一套,孔潇也该是驾轻就熟才是,很容易出彩,更加容易立功。真是好计谋啊!

党争,还是党争。然而无论文家、王家、林家怎么折腾,皇帝都只会把事件导向符合自己利益的方面。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御帐日边开

第二十九章

文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往骊山去的计划就提上了议事日程。皇帝旨意一下,大意是宫中有丧,恐冲撞皇后腹中龙裔,是以帝后将于二十日离宫,前往骊山避暑,归期不定。消息一出,凤仪宫再次成为八卦的中心。对着后宫的明枪暗箭,我只能效法“他老家人”,“ 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屹然不动”了。做都做了,被人骂骂也是难免的,反正也是无关痛痒。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们也只是背后牢骚两句,大体上就是我这个皇后,连怀孕了都霸着皇上,真是…想都想得出来。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听这些八卦当乐趣了,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拖进了龙泉宫,他在御书房批奏折接见大臣,我在偏殿里看书。皇帝还专门派了贾亮在偏殿,专门负责帮我到藏书库里找书。到了规定时间,他就会陪我出去转一圈,活动一下筋骨。如果是晏殊、谢朝阳、云逍他们来时,我就会被请出去,聆听他们的国事讨论,有的时候还会强迫发表言论。谢朝阳的伤口好的很快,吴家三口却还在牢中,皇帝的意思,还是要等到淑妃的葬礼过去之后再说。林美人方面,也是静悄悄的,也许她是在积聚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

然而无论如何,皇帝的意志是不能动摇的。他开始全方位参与我的生活,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除了早朝之外,基本上我们都是同进同出,同衾同息,生活上的琐事——从我早上吃的东西到暗香收拾的行李,他全部都要过问一遍。我的随行人员也都经过他的审查,鱼姑姑和疏影留下,青青和暗香随侍。明确宫内小事交给鱼姑姑处置,报告给王珞和赵芳菲;大事一律密折送往骊山行宫,由我处理。至于他自己的行李,他倒是很大方的全都交给我监工,概不过问了。

事情按照预定计划有条不紊的推进,然后便是最大的震惊到来——

四月十九日,我本应该坐在昭阳殿我的房间里将那本由碧落朝前辈学者整理出来的《竹林七贤集注》最后一部分看完,而不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枕在某人的腿上,入眼帘的不是昭阳殿的凤舞凿井,而是檀香木雕纹的马车顶棚。

他移开手中的书,低头看着我,轻抚我的长发,微笑着说:“醒了?”

我欲起身,他却按住我不让我动,将水杯凑到我唇边,说道:“渴了吧,先喝点水!”

我无奈,只得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然后问道:“臣妾能否请问皇上,这是哪里?”

“往骊山去的官道上。”他回答道,脸上挂起邪魅的笑容,眸光渐渐沉黯,指腹的薄茧缓缓地摩挲着我的唇,有些痛有些痒。那原本清澈的声线,略显低哑,透着丝丝缕缕□诱惑的味道,让我的心一阵紧缩,只听他说:

“弯弯,你说我该怎么想?是你是忘了我们之间曾有过的承诺,还是隐晦的向我索吻?”

我汗毛乍起,脑中警铃大作。说起来在那次愤怒的,险些演变成擦枪走火的热吻之后,虽说这些日子同宿,他却规矩了不少,顶多是轻柔的拥抱,可能是也怕真闹出事伤到孩子。至于他日常没有再找嫔妃都是怎么解决的,我也不想知道。如今三个月已满,太医已经当面说了“解禁”,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至于赶把时髦,做“车床族”吧!

我不敢看那个近在咫尺的“重点部位”,胡乱地抓住他的手,然后慢慢地坐起来,这次他倒是没有阻拦我,还故作绅士的扶了我一把。尽量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我微笑着说:“夫君大人,可否容妾身先行洗漱。”

反正出了门算是微服在外,比起叫他的名字,我还是更倾向于称呼他的“职位”。他唇畔的笑,以及眼中万丈星芒,都诉说着同一件事——他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夫君大人,请问暗香何在?”我问道。

“娘子,如今你我二人是私奔,如何敢惊动他人。如今只有车夫一名,护卫一名。若夫人需要服侍,为夫乐于从命。”他伸手从暗格里捧出一套女装衣裙,与他身上的穿得常服,一看便是一块料子上裁下来的。情侣装,这样的创意都想得出来,他居然比我还“二十一世纪”!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放在那些衣服最上面的,是我设计的抹胸型Bra。古代人的肚兜实在让我没有安全感,所以趁着做衣服的时候,让暗香帮我做了一批。此刻那件Bra正被他把玩在手中,难道这就是他今天“发情”的原因?我的脸霎时火烫,估计连小脚趾头都红了。一把抢过“内在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唇边笑意更盛,这个男人完全不懂得什么叫非礼勿动!让他服侍?他别捣乱就好!匆匆洗漱过后,看着他膝上的那套衣服我犯了难,一脸“亢奋”,分明就是等着看这一出儿!现在他我要真的当他的面宽衣解带,还不被他就地“解决”?

一咬牙一狠心,外面毕竟还有两个人,他应该还不至于“开放”到那种地步,总比这样穿着睡衣安全系数高些。转过身,忽略背后那道热辣辣的目光,Bra是不能穿了,好歹还有肚兜,我就不信搞不定。可是这古代的衣服委实难穿,我虽然留意过穿衣方法,但是毕竟被暗香服侍惯了,再加上又着急,结果越忙越乱。

从身后伸过一双手臂将我纳入怀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我身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那只手恋恋不舍的撤回,然后将我转过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低下头,动作不太灵光地陪我一起与罩纱,衣带和衣结做斗争。

好容易都整理好了,我将头发一半挑起,用皇上递给我的白玉凤羽钗将发髻固定住,剩下则披在身后——这是我唯一会的梳头发,完成。转过身,我微笑地看向皇帝,用我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夫君大人,请问妾身明明在凤仪宫入睡,为何一觉醒来便置身车上?”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睡着之后,他做了手脚。

“爷,马上就要进临潼县城了,请问爷要在何处用膳,何处歇息?”还未等皇帝回答,就听到外面的车夫请示。

“去雅集。”皇帝发出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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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临潼城内的“五星级酒店”。并没有选择雅间,反而找了一个靠窗的小桌。我与他对面而坐,他也没看菜单,无比熟稔地报上了一串菜名:“天上月,一竿风,海棠破,凤归云。外加一只羊腿,一壶二十载星霜。”

好风雅!这群贤居果然有些意思。可能是看出了我的赞叹之意,他笑着说道:“此处的老板原是敦煌人,所以他店里的菜牌都是从佛窟的曲子词中化来的,夫人且听着吧!”

一只颇为硕大的羊腿迅速送上了桌,烤得火候刚刚好的,肉的味道混合着孜然以及芝麻的味道,焦香扑鼻,巧妙的掩去羊肉的腥膻,我居然没有惯常的妊娠反应,反而觉得腹中空空,口齿生津。

只是这么大一只羊腿,不是让我上手吧,我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用湿布巾净了手,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削下一小片来,送到我嘴边,笑着说:“这东西尝着味儿更好,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我硬着头皮吃下那片肉,味道果然不错,如果他不喂我,可能会更好味道吧。

此刻的雅集正是高朋满座,不过在我看来,吃饭的人不如偷看我们这边的多。他是个“祸水”,我们又穿着这么招摇的“情侣装”,不引人注目才怪。碧落民风开放,座上不乏看似中产阶级家庭的女性食客,大方的进出。那些怀春少女,皆是秋波脉脉,若有若无的投过来,真是欲语还羞啊!如果不是我在,也许真的就上演掷果记了。

“夫人博学多才,可知这调味料是什么?”皇帝倒是不以为意, 毕竟他的职业就是被“万民敬仰”。

“孜然,产自西域,本朝的《新修本草》记载,孜然气味甘甜,辛温无毒,温中暖脾、开胃下气、可消食化积、醒脑通脉、祛寒除湿,是难得的良材。夫君大人,请问妾身过关否?”我吞下肉,微笑着回答。

看他惊讶的眼神,我心情有些飞扬。在碧落朝,孜然算是异域风情,可是在二十一世纪,早已经司空见惯。我吃过的烤肉,未必就比他少了。给他个教训,不要小瞧二十一世纪来的知识女性。

不愧是五星级水准,送上来其他饭菜也很可口。这段时间我已经过了妊娠反应期的食不下咽,胃口好极了。所以也不再搭理他,埋首努力加餐饭。填了八分饱,我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脸庞。那双眼有如深邃的星海,涌动着名为“宠溺”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