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弯弯!”

“皇上,请您放手,姐姐她已经,她已经——”青青抿紧双唇上前一步,想要摸我的脉搏,却被皇帝一掌打飞,跌落在地。

“将这些太医给朕拉出去砍了,都是一群废物,留你们何用?滚,滚,你们都给朕滚出去,谁也不许留下!”皇帝将谢明月抱得更紧,大声咆哮,将脸贴上怀中的女子冰冷的脸庞,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也沾染了她的脸庞,低哑的声音里都是哽咽:“你忘记了吗?我说过的,若你舍我而去,我便杀了宝宝,带他们一起去找你!君无戏言,我言出必行。你若还惦记着宝宝,还惦记着我,便快点醒来。你快点睁开眼睛,我要生气了。弯弯…”

怀中的女子安静的躺着,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可能醒来了。

云旭终于绝望了,他悲怆的一声长啸,浑身颤抖大声道:“老天,世人都说我是你的儿子,你让我空有四海,却连她也留不住?这宫里处处都是血腥,只有她,只有她——她每日小心翼翼,从未害过一个人,也从未做错一件事,为什么最后却是她!”

他这又是何苦?我心脏的位置一痛,从藻井飘落下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想要给他一点安慰,我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消散在空气中。

为什么我们才开始,就要永诀?谁说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明明相爱却不能相亲,明明近在咫尺,伸出手却只剩下空虚。云旭,云旭,无论何时我喊这个名字,都会见到他的笑脸,从今以后却再也传不到他的耳畔。

阴阳相隔,我这才真正明白了这四个字的份量。原来,再执著的牵手,却也逃不开命运那双翻云覆雨手的捉弄。

“弯弯!”昭阳殿的大门轰然而开,云逍步伐凌乱闯了进来,一眨眼冲到皇帝的面前。

他焦急盼望的脸在看到谢明月的那一刻,瞬间变成死灰,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了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让人心惊肉跳的鲜艳。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任凭嘴角拖着猩红,所有的话语只剩下了两句喃喃:“不可能,这不是她,不是她…”

有些忘情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谢明月的脸,却被云旭一把架开,云旭看着他,就像看着仇人,恨声道:“不许碰她,她是我的…”

云逍仿佛眼光已经在谢明月的脸上生根了一般,直到云旭将谢明月的脸藏在自己怀里,云逍才抬起头,长发狂乱的飞舞,眸子□,都是愤怒的火光:

“你如何敢说她是你的,你如何敢!这些年她在你身边,你何尝珍惜过!冷遇、不堪、谋害,她在你面前强颜欢笑,看得人心都碎了,你就给她这样的结局!四哥,若早知如此,若你不是我的四哥,她便不愿意,我也要带她走。”

“住口,你想也别想,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她都是我的。生我们一起,便是死,也不能分开!给朕出去,”皇帝的脸因为痛苦与狂怒而扭曲了,血顺着嘴角流下来,狰狞若罗刹。

两人僵持在原地,都不肯让步。白色身影飞速飘进昭阳殿,眨眼间从全神贯注的皇帝手中抢走了谢明月,竟是晏殊。他将谢明月平放在了床上,手指颤抖着探向腕间,倏地又收回,身体晃了晃,晶莹的眼泪顺着他不染世俗尘埃的脸滑落,声音里都是万念俱灰的清冷:

“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是一具皮囊,还有什么好争!”

云旭和云逍都转过头,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呆愣愣的看着他。晏殊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走了,你们听不懂吗?这世间再无明月,再无弯弯。”

“再无弯弯吗?那就去还有弯弯的地方吧。”云旭突然笑了,他不再理会云逍,缓缓走到床边,将谢明月抱入怀中,放下罗帐。

“你说的对,她本是天上的明月,都是我痴心妄想,想要结这一段缘。我把她拉到这凡尘,又带到这人世间最肮脏的宫。是我害她至此。可是弯弯,怎么办呢,我还是不想放了你…”

云旭的声音低的慢慢听不清了,手中的火折在凤舞罗帐的一角轻轻一晃,将谢明月紧紧锁在胸前,只听一阵“卡擦擦”的响声之后,云旭低下了他的头,悄无声息。

火光渐起,那温暖开始弥漫,瞬间变成了高热,吞噬着面前的一切,烟雾升腾,殿外喧嚷成一片。

云逍和晏殊都站在原地,我有些急了,伸手去推他们,却只能从他们身体里穿过。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火焰之中,这又是何苦,他们这又是何苦!

“你为何还不走?”

“那你呢?”

“因为我也想去,去有明月的世界——”

第四十九章

“…献俘仪式一结束,皇上还在太庙祭坛上,李公公就让奴才告诉疏影姑姑抱着小皇子上前。咱们皇上一接过小皇子,那些将士们就激动的高喊‘天佑碧落’、‘天佑碧落’,那声音跟炸雷似的,奴才的这两条狗腿都软了,疏影姑姑还能面不改色…”

贾亮眉飞色舞的比划着,说得活灵活现。

“大老远就听你在说。”宫人打起帘子,暗香端着补品走进来,笑道:“娘娘,您看他伶俐了,做了青鸟之后,嘴巴都利索了!”

我坐在床上,接过补品,问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疏影道:“这次你可看到那位‘花木兰’了?”古代女人坐月子,真的和坐牢没什么两样。我本来还想着隔两天便可以下地活动一下,可是就连青青都反对,出门更是想都不用想。皇帝万寿节那日的献俘大典和寿宴我无缘参加,传说中的花木兰自然也没有见到。

“于这位女岳将军,疏影也不过惊鸿一瞥,所以别的也不敢说,容貌倒在其次,只是气韵就与众个别。”疏影沉吟了一下,道:“当时我送皇子上去,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岳老元帅的身边,一身猎猎红衣,就像野地里一树怒放的木棉,当时我便想,也是要她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明艳!”

“被你说的我倒是有些坐不住了。”疏影虽说的模糊,但是却更让我神往。

“娘娘您不知道,那天姐姐一回来说起这事,鱼姑姑还念叨呢,说是若非她得了这风寒,怎么会偏了姐姐。”暗香笑道:“娘娘本来就躺不住了,你还拿这话来招她!”

“说起来平常的时候,让我在床上呆上一天着也无妨。可是被你们这么一管,我就特别想下地。”我长叹了口气:“罢了,我答应你们安静一个月,你们也别见天在这儿盯着我,该去做什么就做什么!”

“娘娘,我们才一刻不在眼前,您便偷偷看书。皇上知道了是舍不得怪您,可却要罚我们。娘娘您的保证,现在已经没人信了。”暗香冲我撅了撅嘴,不满地说道。

都忘记了,因为在月子里,所以青青还下达了禁书令,说是看书会对眼睛不好,我哪里忍得住,所以还是会偷偷的看书,被抓过几次现行之后,我可怜的信誉早就破产了。我笑了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锦绣怎么还没过来,我还想着听她和疏影琴筝合奏呢!”

“回娘娘,今天轮到锦绣姐姐去龙泉宫向皇上报告您的情况。”贾亮马上插口道:“娘娘,您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的,其实皇上他每日睡前都会来凤仪宫来,说是看小主子,其实也是想您能改变主意。您看…”

自从得知我一个月内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之后,我便彻底的愤怒了。就算是美若天仙,蓬头垢面一个月,也没有办法见人。面子攸关,我只能将他地拒之门外,在我恢复“人形”之前,坚决不见他。

正说得热闹,锦绣便掀帘子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小宫女手中端着炖盅,放到了我面前。锦绣笑道:

“这是皇上让送来的,说是山东进贡的紫河车,最补气血,刚刚给青青姑娘看过了,说是极好的,您趁热喝吧。”

还是补药,这次生产差点血崩,吓坏了一干人等,从我醒来,这补药就没断过。好容易把这补药喝完了,锦绣从袖中拿出一个折子来,交给我,说道:

“皇上说,这是今日门下省就要昭告天下的,请您凤览。”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来,皇帝的诏书怎么又要让我读一遍?打开折子我却吓了一跳,这圣旨的大意是:蒙上天垂幸碧落,降我以麟儿。国有嫡子,太庙香火得继,举国欢欣。皇帝大人“此起彼伏”,突然想起最近读到《盐铁论》,古代“贤良人士”都认识到礼选制度的弊端。本朝的礼选制度,要求“凡士族之女年十五以上,采择未毕,权禁断婚姻,以备后宫”,可以说是仅为满足皇帝的□而导致“女或旷怨失时,男或放死无匹”的元凶。他深感不安,如今皇后已经诞育嫡子,完成“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伟大任务,而后宫现在的规模已经完全能够满足所需,没有必要为了一己之私,劳民又伤财。所以他决定,无限期停止礼选活动。

他要停止礼选,于公于私,我都是赞成的。于公而论,礼选制度实在是“吃人的制度”,这后宫之中,多少美好的女子因为它而蜕变堕落,又有多少为之黯然□。当年读黄宗羲先生的《原君》,他说起“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时,其中一条重要理由,就是皇帝“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当我真的经历了一年的后宫生活之后,对这段话更是深以为然。我不想再看到还有后继的女子,在这深宫之中蹉跎一生。于私而言,皇帝与我之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也不希望再有“新问题”产生。

只是——我心中惊讶,像这样的旨意,门下省也不封驳吗?太后怎么可能听之任之?

我将折子阖上,放在桌子上,在上面敲了两下。好险,我几乎上了他的当了。他让锦绣拿这个东西来给我,只怕也是想逼我见他,他想得倒美!眼光一转,我将奏折退回给锦绣,微笑着道:

“既然是你接了,便还是你办。你去了龙泉宫,先代我向皇上请安,说这是我说的,皇上既有旨意便该直接交予门下,身为后宫不得干政,所以臣妾不当看,也不敢接。”

“娘娘!”贾亮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贾亮你也一起回去吧,若锦绣离开之后,皇上还是追问,你就将你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诉皇上。”

“是!”锦绣接过奏折,转身而去。

------------------------------------------------------------------------

“娘娘,岳姑娘回话,说谢娘娘赏,等您凤体大安了,她再来凤仪宫来当面谢恩。”鱼姑姑撩起帘子,走进昭阳殿。

锦绣和暗香都站起来,我微笑着道:“辛苦姑姑了,坐吧。”

“今日去的时候可巧,文小姐和柳小姐也在长宁宫。”鱼姑姑笑道:“她们两位也托我代向您问安。”

我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红枣茶,文雅宁和柳凤绯?这样的组合有点意思。文雅宁也就罢了,毕竟是太后的内侄女,宫里也是常来常往的,只是柳凤绯倒是有些稀奇了。翰林院是文人集团,柳凤绯的父亲柳承旨作为本朝首席文人,职位清要却并没有什么实权,倒是没有什么拉拢的必要,太后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依我看,咱们宫里是要办喜事了!太后娘娘只怕是觉得咱们娘娘这个月老办事不理,所以她老人家坐不住了。”锦绣笑着说道。

喜事?我竟忘了这个!太后打的是云逍的主意。以文家嫡女的身份,天底下能够匹配的男人一个手就数得过来。皇帝这里不行了,晏殊和谢朝阳毕竟都是外人,太后也不好直接干涉,剩下尚未婚配的云逍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碧落亲王之制,可以娶一正两侧,皆为妃位。太后的安排倒也齐全,在文雅宁之外,还有柳凤绯这个京城闺秀中首屈一指的才女兼美女,看今天的意思,只怕这位岳姑娘也要为云逍收入囊中。文家的嫡女自然不能为侧,但是柳凤绯和岳凭缨,这两人的性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何况还有云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眼前浮现起云逍一次比一次都黯然的双眼,而那晚在谢府他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酸涩在心底蔓延。其实文雅宁也好,柳凤绯也罢,若能让他变回初初见面那个灿如朝阳的男子,我都会深深感激。

“太后娘娘驾到!”老远就听见小太监的通传声,我将怀里的正拉着我头发格格笑着的晔儿交给暗香,他却不乐意地扁扁嘴,眼见就要啼哭抗议,我担心他吵醒还睡着的煜儿,只好把他抱回怀中。

出乎我意料之外,太后对于皇帝的那张诏书没有任何的反应,之后来看我时,竟是连提也没提,我自然也不会提。最近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是停留在浅表层面,我借口不懂坐月子的规矩尽量少说话,将主要问题交给鱼姑姑答复。

“儿臣给母后请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母后见谅!”我只能抱着晔儿,微欠上半身,太后已经走了过来,扶住我的肩膀,说道:

“咱们娘俩还行什么虚礼,快别动弹!你这头发,可是洗过了?”

“谢母后!”我笑着说:“刚刚洗过了,风大夫说已经过了10天,而且只要不见风就不妨事,所以洗过了。”

“你这丫头!”太后不赞同的摇摇头,眼光很快转向了我怀里的晔儿,如春风化雨般的柔和与慈爱,伸手将晔儿抱入怀中:“这不是咱们小晔儿吗?快,给皇奶奶抱抱!”

晔儿还算给面子,没有哭闹,给了太后一个大大的笑脸,让太后更是开怀。转头对我说道:“晔儿也太招人了,怪道是母子,看这小模样,和你小时候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眉眼,像足了皇上。”

这两个孩子过了十天便会笑了,他们的“初笑”让龙泉和凤仪两宫都沸腾了。皇帝在“惊喜”之下就要“闯”昭阳殿,不过这一图谋被我识破,让他铩羽而归。不过他也倒没有恼我,反而对宝宝展现出了更大的热情,变身超级奶爸,只要一有空便跑来和我抢宝宝,顺便隔门喊话。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也不太一样,哥哥晔儿是个爱笑的小魔星,醒了便要找人,黏在我怀里,一刻都不想离开;妹妹煜儿则是个安静乖巧的宝宝,很少折腾人,虽不像晔儿般逢人便笑,偶尔的微笑,却甜到人心底去了。皇帝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我“争宠”,皇帝的威严丧失殆尽。

“他们也是说呢,晔儿像我,煜儿像皇上。”我微笑着说道。

太后又逗了晔儿一会儿,便将他交给了奶娘。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这才说道:“嗯,脸色倒是养回来了些,怎么看着比前两日看着还瘦了?这管着调养的人也是太不上心了!”

“不怪他们,是我怕养的太过了,所以好多补品都退了回去。风大夫也说,产后调养要循序渐进,否则虚不受补,反而亏了身子。”我笑着说道。

“倒是哀家心急了。”太后喝了一口锦绣端过来的茶,然后开始向鱼姑姑询问这两日我调养的情况,鱼姑姑都一一回答了。我用茶碗盖慢慢撇去茶叶沫,最近太后都是隔两天来看我一次,正经日子应该是明天,今天她来又是为了什么?

“昨日掖庭局的人将《起居注》送到了哀家那里,上面记载皇上这个月除了召了淳美人侍寝两日之外,都是独宿两仪殿,自皇上登基以来,可是从来没有的。因你还在月中,所以就去了哀家那里。”太后握住了我的手,说道:“月儿,咱们天家与一般人家不同,这一后宫的人都等着你做主呢。皇上这样任性——”

果然来了。没想到太后竟然直捣黄龙,用这样的办法逼我表态。我低下头,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抬起头,尽量真诚的看着太后,说道:

“母后,毕竟非礼勿言,这种事臣妾又该如何开口?而且臣妾现在也见不到皇上。

淳美人的两日侍寝我是知道的。皇帝心如明镜,后宫里的眼线也不比我少。那次“嫔妃起义”的内情,他稍微拼凑一下信息,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是侍寝,不过是在李福海的监督下,在承乾殿研了一晚上的墨。皇帝本人写了一半字,就金蝉脱壳溜到我的寝殿。淳美人金枝玉叶,吹了两个晚上的冷风,回去便直接病倒了。宫中还有流言,说是因为皇帝过于“勇猛”,淳美人身骄肉贵,承恩不住,所以累病了。她自己自然不好意思张扬,只好打落牙齿混血吞了。

“此事哀家也听说了,宫里都传遍了,说是皇后给皇上立规矩。说起来你也太胡闹了些,哪有做皇后的将皇上拒之门外的道理?”太后摇摇头道。

“母后,您曾教导儿臣,为妇者德言容工缺一不可。儿臣身在月中,不免蓬头垢面,姿容浅陋。事夫是为不敬,面君是为不恭,儿臣岂敢行如此不恭不敬之事?”

太后皱了皱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没有退却。正在此时,只听到门外通传之声响起:“皇上驾到!”

第五十章

锦绣不待我吩咐,便走过去亲自打起了帘子,毕竟太后还在,也轮不到我发号施令,说不见就不见,于是皇帝顺理成章走进了昭阳殿。

我只好亲自动手,拉下泛着柔和珠光的紫纱垂幔,人略往后挪挪,将将遮住上半身。

大家都将该尽的礼数尽了,皇帝说道:“儿子本来是要去长宁宫向您请安,才出门便听宫人说您到了皇后这里,所以儿子便赶快过来了。”

“皇上国事繁忙,也不用每日去哀家那里请安。你们的孝心,哀家心里清楚。”

“这也是儿子应该做的。如今皇后尚在月中,长宁宫的晨昏定省都不克前往,于人媳之礼难免有所疏漏。既然夫妻一体,儿子自然要加倍承担,将妻子的份儿补齐才是。”皇帝用恭敬的语气回答道。

“这大半年不见,皇上竟也学会体贴媳妇儿了。好,好,你们夫妻感情这么融洽,哀家心里也安。皇后,这也是你的功劳啊!”太后将手上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将话题都推到了我身上。

从皇帝进来,我就觉得有些不自在。隔着影影绰绰的垂幔,我能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几乎要将一切阻碍燃尽,直看到我心里去。我也只能装出没有任何知觉的样子,打起一百万份精神来,应付太后。

“母后过奖了,皇上是圣明天子,一举一动都为百世垂范,儿臣不过一界后宫女流,如何敢居功?”

我的话音将落,睡在我床里面的煜儿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我急忙转头去看,她已经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歪着头与我对视,小手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明显是要抱抱。煜儿刚睡醒的时候,特别喜欢让身边的人抱她一会儿,然后才找奶娘“进食”。只是太后——我看了她一眼,她对我点点头,我便将煜儿抱起来。才转过身,皇帝已经撩开了垂幔,一撩袍角坐到了我身边,伸出手逗弄煜儿的面颊,整个人趁机靠了过来,我不好躲得太露痕迹,只能略扭过身,将煜儿隔在我们中间。皇帝却更积极的贴过来,与我并肩而坐。

他将手收回来,指尖状似不经意的划过我的颈间,那一带而过的力道与姿势,却是格外的煽情与缠绵。太后还在哪儿,他这是玩什么!我将煜儿往他怀里一送,说道:“皇上,您也不用跟臣妾争了,臣妾这就将煜儿交给您!”

皇帝将煜儿抱进怀里,哄了两句,就交给了等在一旁的奶娘,然后又抱着晔儿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都回偏殿去了。他自己却再不肯动,坐在我身侧,抬手顺了顺我头发,这才恋恋不舍的转向太后。

太后笑道:“你们有了晔儿,咱们碧落江山也是后继有人,哀家心病去了一块儿。现在悬心的,就是逍儿的事。这孩子性子也太忸了,皇上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馨儿了。他房里却连个通房的都没有。若再由着他这么下去,哀家要哪年才能见到六儿媳妇。你们做兄嫂的,也该时常劝劝他才是。”

昨日才看了儿媳妇,今天便提到日程上来了。到底为什么这么赶,竟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儿子也没少劝他,只是阿逍的心气母后您也知道,这六王妃若不是他自己看上的,如何肯娶进府中?”皇帝握住了我的手,说道:“虽说娶妻当娶贤,也要能两情相悦才是,否则索然无味的一辈子,母后这么心疼阿逍,又如何忍心?”

“他若真的开了窍,哪怕有半点心思在这上面,哀家也就阿弥陀佛了。”太后摇摇头,说道:“哀家还想闭上眼之前,能看到他府里有个孩子,否则让哀家有什么脸面去见先皇?何况六王妃的人选,还是要选个有身份的闺秀才是。否则这天下的士族岂不是要耻笑咱们皇家无礼?至于两情相悦也不难,将来有他看重的,便选了做侧妃也好。哀家思来想去,想到了你们表妹雅宁,她也到了标梅之年,那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身份地位模样心性,配上逍儿也算勉强得过,终究是亲上加亲——”

皇上眉毛一挑:“雅宁表妹?说起来文家嫡小姐,也算配得过。只是朕一直听说她的身子骨不太好,皇后,是上次礼选吧,她还昏倒过一次。一旦入了府,又要主中馈,又要抚育子嗣,朕怕表妹受不来,这样阿逍也要受累。”

太后没有接话,眼光却转向了我,问道:“哀家记得走时将为逍儿选妻的事情交待给皇后了,皇后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上已那日的群芳宴,儿臣倒也有留心,中书令王大人家的珉小姐,翰林承旨柳大人家的女儿凤绯小姐,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只是那日群芳宴结束,臣妾问过洛王爷的意思,他却并不中意。洛王爷言谈举止豪迈而不拘小节,想必是要性格相投的。而女儿家毕竟有些矜持放不开,一时选不中意也是有的。并非儿臣有意推搪,只是婚姻毕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儿臣见识浅薄,也不敢深劝。”

“皇后说的也有理。哀家看不如这样,等你出了月能下地了,咱们再来办一次赏梅宴,这次凡京城四品以上的闺秀都下帖,再请上岳姑娘和安乐侯女一起。”

所谓安乐侯,就是前新罗王,如今已经被皇帝封侯,赐住京城。新罗则划为郡县分而治之,吏部正在挑选合适的官员。

“也好,岳家军尚有许多将士们为国耽误了成家,朕也再开一宴,请上他们来。如果有中意又合适的,也是两全齐美。”皇帝说道:“还有福华,朕想着过了开春就该让她嫁过去了。司天监已经在选日子了,等选出合适的,再让母后从中勾一个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还没有出月子,工作就已经安排到明年开春了…

----------------------------------------------------------------------------

太后又坐了一坐,便要离开,皇帝起身相送。他前脚出去,贾亮后脚就带着御膳房的人将晚膳摆上了桌。

贾亮将一套餐具放在我面前,又溜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将另一套餐具放在了我的对面,他身后的宫人则以更快的速度将椅子端到我的对面,然后便统统消失在我面前。

皇帝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锦绣端了清水过来,他净了手,得寸进尺地坐到了我的身边,好像根本没看到对面已经预留了地方。

我没有搭理他,陪太后说了那么长时间话,一直陪着小心,果然她一走我就饿了。暗香和锦绣忙将餐具移到皇帝的位置。我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开始向饭菜进攻。

皇帝吃的不多,很快就放下了碗筷。我虽然不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印在我脸上,让我半边身子发麻。空气的温度慢慢升高,我越来越觉得不自在。只好丢了汤匙,转头看向他,说道:

“你看够了没?”

“怎么能够?多少日子都没看到了,如今好容易看到了,还不让我补回来?”他从来不怕把肉麻当有趣,星光在他深邃的瞳中闪耀,让我想起小王子的那句“漫天会笑的小铃铛”。他的眼中,藏着最璀璨的夜空…

“怎么,又换你看我看呆了?也想我了?”他的声音拉回了我恍惚的神智,眼前突然放大的俊美脸庞吓了我一跳,还不待我后撤,他便直接袭上了我的唇。

居然看他看到发呆,我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赶忙推了他一把,说道:“谁想你了,我想别的事情呢!”

“还有更什么重要的事,让你对着我也这般晃神?”他拉了一下我披散的长发,半是亲昵,半是不满。

“三日之前凤仪宫的小宫女暖律不慎失足落水而亡,我是在想,她可与那日的事有关?”我皱了皱眉,问道。这件事情太巧合了。其实凤仪宫内有奸细的事情,我一早便猜到了。我会在申时左右去鼎湖与皇帝“偶遇”的事情,凤仪宫里参与布置的人,全都知晓,并非什么秘密。鱼姑姑曾三令五申,不得对外谈论凤仪宫内的事务。如果真的有人犯了禁,只怕就绝非是不小心,而是故意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故意,才有那天精心布置的杀人陷阱。

晏殊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虽然没有丝毫准备,但是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以焰火向内卫示警,让他们迅速包围了御花园,不让任何人走脱。让众女官中最冷静的疏影指挥着一部分内卫,在林间搜索。而凌戈则带上两个内卫,直奔鹰隼监处所,以防有人毁灭证据。然而这样周密的安排,还是没能起作用。在林间搜索到了当值鹰隼监,此人已经服毒身亡。在鹰隼监的处所,也只有几张烧焦了的纸,没有任何的线索,这个鹰隼监竟是一名死士。

皇帝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将负责宫苑的上林署的全部职官下狱,并将御苑里豢养的鹰隼袭击事件全权交给了凌戈,并许之以“如朕亲临”的金牌,只要与此事牵扯,无论其职位高低,一律以谋逆罪处断。若出首者,可保全尸,不罪及家人;若被查出,则对本人处之以车裂之刑,并诛其三族。

凌戈在宫中许久,自然也不缺手段。鱼姑姑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在凤仪宫中进行第二次排查。只是没想到眉目还没有查出,就有“失足落水”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伤神了,现在只该好好将养才是。”皇帝舀了一勺汤放到我的碗中,然后说道:“弯弯,这次的事情就都听我的,你不要管。这些人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无论是什么结局,都要担着。”

我默默将汤喝下去。我并不是个毫无原则一味良善的人,这次如果不是青青在,只怕我和宝宝已经一命归西了。我怎能让宝宝和这样的人呼吸一样的空气!

想起青青,便又想起了云逍的婚事。太后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她既然决定了,怎么可能会被我们这三言两语劝服。后宫怎么可能有不透风的墙,只怕她很快就会知道了。她心心念念都是她的洛郎,如此的结果,又怎么可能接受?这件事,我不能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为了我和宝宝做了这么多,我总要为她尽最后的努力。

好说歹说之后,皇帝终于还是离开了。我直接召来了青青。我与她之间,也不需要什么婉转,我索性开门见山:

“青青,我不想你听那些道听途说,所以我自己来告诉你,太后娘娘正在为云逍选妃。”

青青先是愣住,马上反应过来,她站起身声音颤抖地追问道:“姐姐的意思是——洛郎,洛郎他要娶妻?”

“青青,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云逍他不仅仅是你的洛郎,还是碧落的洛王,皇上的弟弟。他和皇帝都是一样的,他的妻子不仅仅是洛郎的妻子,还是碧落最尊贵的王妃。我知道我们汉家这一套礼法规矩,你素来是不喜欢的。但是云逍他是汉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得已。”

“姐姐,你也是赞成洛郎娶妻的?你明明知道他心里的人是——”青青瞪大了眼睛,怒气烧红了她的脸颊,可是就算这样,她最先想到的,还是她的洛郎,这份爱,真的很贵重,我不希望云逍错过,只是——只是有些话,我不想听,也不能听,我强横地打断她的话:

“青青,你错了。不是洛郞娶妻,而是洛王迎妃。一旦洛郞变成了洛王,此后就不再有洛郎了。青青,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想嫁给你的洛郎,但是你的洛郎在他踏进京城的那刻,已然死去了。现在只有洛王,只有洛王妃。青青,如果你不能爱这个洛王,爱这个身不由己的男人,那么你走吧,回到你的苗疆去,回到你的天地,再也不要回来。”

“姐姐,你说的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青青缓缓坐到我面前的脚凳上,将头靠在我的膝头,环抱住了自己。

“傻青青,我真的希望你永远不懂。”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眼泪顺着脸颊滑下。这宫里有多少险恶,那王府里便有多少。像她这样心性的女子,我又如何忍心见她将自己投入那样的泥潭中去?可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又如何能换得一生厮守?

这眼泪,不仅是为了青青,也是为了我自己…

第五十一章

终于熬过了一个月非人的生活,过了子时,我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投身温泉,好好的将这一个月所积累的郁闷统统洗光。

神清气爽之后,我用布将头发包起,套上浴衣回到昭阳殿,皇帝已经换好了睡衣斜倚在床上,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道:

“总算过了一个月,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赶我走!”

“您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妾怎么敢!”我将头发放下来,坐到床边。他迫不及待的撩起我的长发,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唇慢慢蹭上了我的耳后,我推了他一下,转移话题道:

“你起来给我看看,这寝袍裁剪的可还合身?”

自从他发现我给宝宝们缝制衣服后,便开始对我的女红作品给予高度关注。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他的那些举动很明显,是想让我主动提出为他也做一件衣服。我一直跟他装傻,却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以我的手艺,外面的衣服是做不了了,我也不敢想象他穿着我做的衣服出门的样子。披风太繁琐,我又不会刺绣,所以不行。思前想后,我终于想到21世纪常见的那种睡袍。

设计图是我自己画的,剪裁全程都是暗香指导的,至于所需要的布料,我也没有惊动宫中两局,都是让疏影出宫买的。

“不必看了。”他从背后圈住我,调侃道:“幸亏你做的是寝袍,若是外衣,我可没胆让全天下的人瞻仰咱们碧落皇后娘娘的女红手艺。”

“不喜欢便脱下来,也没人逼着你穿!”我恼羞成怒,我的手艺是不怎么好,但也不用这么直白吧,谁的手艺好找谁去!我的手指刚拉上他的衣带,就觉得有些不对,抬起头,只见他正含笑看着我,眼中都是期待。被这家伙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