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星君正对着那本薄子写写画画,见到他们也客气地起身寒暄。

敖宣一反常态虚应了几句,突然问:“在下有个挂念的人在凡间,不知星君可否为我一查?”

命格星君抖着胡子,脸露难色:“不知六公子要问的是谁?若是当年被贬下轮回道的那位,就……”

敖宣微微笑道:“就怎样?”

“也不是别的,那位前几世都是过畜牲道的,现在是最后一次,敖公子还是顺应天命,让此人好好应了磨难,就可完结这七世之苦。”

柳席卿微微听出些门道,大约是敖宣关心的某个人,不知如何被贬下凡间,还投胎成了畜牲,还是整整六世的畜牲,总算第七世投胎做人了,前面却还有刀山火海等着。他微微生寒,这七世轮回可真是酷刑。

“那人有恩于我,我当初不能为她求情,甚是懊悔。我不会插手她在凡间的事,只想远远看几眼就好。”敖宣垂下眼,低声道。

柳席卿一抖。这敖宣,根本就像凡间落入情网的毛头小孩。他柳席卿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古训发扬光大。

命格星君还是不松口:“六公子,此乃天机,当真不能说不可说啊。”

敖宣很快掩饰住情绪,淡淡道:“星君言重,确是敖宣失礼了。”

之后又拜访了十来位仙君,只教柳公子哈欠连连,为此错过了午睡。

敖宣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柳公子你倒真适合当天庭小小的散仙。”

柳席卿想不出对方是在讽刺还是夸奖,只得道:“柳席卿一向没有什么大志,得过且过,不过闲也有闲的好处,总不会像好些人一般不自在。”

敖宣默然无语一阵子,突然道:“没想到凡间也生得出你这样淡薄性子的。”稍顿一顿,又道:“若是我去凡间,该换个什么名字好?”

柳席卿想了想,道:“名字是不必换了,只是还少个表字。”

敖宣奇道:“表字是什么?”

“像我的表字是君言,亲近些的可以称我君言兄或者君言。”柳席卿打开折扇摇了两下,道,“有了,便叫慕琰可好?”君子如玉,眼前这位,光是皮相来看,的确也不算过分了。

敖宣微微笑道:“也好。”

柳席卿突然想起先前一茬,不由问道:“你要去凡间,可不是为了你那位受轮回之苦的恩人吧?”

敖宣只是笑了笑,却不答言。

柳席卿不怕死,又问了一句:“莫非你喜欢上那位恩人?”

敖宣转头看他,眼神很是清冷。柳公子心里发毛,开始后悔刚才被他一腔痴情所感、忍不住想安慰两句的举动。对方别开头,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活得在世上实在太久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你所说的喜欢。”

柳公子觉得无趣。他是不知道敖宣到底是什么活了几岁,那番话反倒显得他太无知了。

“不过我看见她的时候,心里突然觉得很安静,不容易觉得厌倦。”

柳公子嗤之以鼻:“敖兄,这就是你的不是,在我们凡间看着只会心里安稳不会厌倦的,多半是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

敖宣嘴角带笑:“哦?”

柳席卿接着下猛药:“一般该觉得心跳、紧张,手心出汗,这样才是动情的征兆。”

敖宣长眉微皱:“那不是仇人么?”

柳席卿无话可说,敷衍道:“你说是仇人就是罢,真是……”甩甩衣袖,掉头就走,走出几步见敖宣还没跟上来,忍不住转头去看。

敖宣竟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柳席卿想,他那么大个人应是不会迷路摸不回悬心崖,于是也心安理得地走了。

他一路走得筋疲力尽,恨不得立刻与周公汇合。

“席卿,你怎的又回来这里了?”走到一半被一位白衣飘飘、银发潇洒的男子拦住了。柳席卿目瞪口呆,暗自挣扎了半晌:“这、这不是回悬心崖的路?”

“悬心崖?”白练灵君偏了偏头,恍然大悟,“原来你迷路了,悬心崖不往这里去啊。”

“敖宣!你这个卑鄙小人!!”柳席卿的心中发出了哀鸣。

之后三五天过去,柳席卿过得滋润无比,时不时去哪里蹭一顿,必是满载而归,吃喝到心满意足,回来继续同周公谈心,且再没迷路过。

幸好柳公子生得修长有度,并不因为懒而发福发胖。别的散仙只见柳公子翩翩风采,却没留意到对方吃喝时恨不得手脚并用、吃饱喝足后神色迷离的模样。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这点同样适用敖宣。敖公子脾气古怪,不爱看别人好,越是落魄他越是高兴。

何靖时常来指点柳席卿几句,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千万不要盯着敖宣看。

柳席卿不明白。敖宣皮相生得好,长了一副扎眼的模样,不算见不得人的。

其实在柳公子乌黑的心灵深处,很是希望敖宣任意半边脸能比另外半边俊美百倍,这样他也不会暗自不齿了。

“我也是听说的,是我来悬心崖之前的事情了。据说师兄被一个妖怪缠上了,大概那妖怪看上了师兄的长相,又做了不好的事情。结果师兄现在看不得有人盯着他瞧,尤其是男人,那手段真是狠。”何靖八卦得津津有味,“听说当年那个妖怪可死得惨,被师兄引了天雷,劈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不好的事情?”柳席卿兴趣盎然。

“这个吗……大概是师兄被人那个什么了吧,真不能想象啊。”

柳席卿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还真的不敢多想。

“两位兴致那么好谈到我的事情,我却似乎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了。”敖宣推门进来,将手中一本厚厚的书册扔在桌上。

何靖顿时矮小了许多。

柳席卿不怕死地接话:“敖兄别来无恙,这几日一直念着敖兄风采。”

“柳兄你闲了这几日,也该做出点样子,免得别人闲话。”敖宣意态闲雅,“这本书记了些粗浅仙法,柳兄不妨拿去看看。”

柳席卿不怕无聊,只怕辛苦,那么厚厚一本书就是拿着也累,何况还要翻下来。

他讪笑道:“敖兄你也知我是个闲散人,有这个福气在天庭做一名散仙足矣,何必学什么仙法?”

敖宣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也是。”

柳席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对方慢条斯理道:“柳兄既然一直念着在下,那么趁着现下闲暇,不如你我再亲近亲近?”

何靖同情地看了面如死灰的柳公子一眼,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推门远去了。

“柳兄,莫非你对在下心有嫌隙?怎的是这副表情?”敖宣一手搭上他的肩,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柳席卿连忙摇头,硬是昧着良心道:“哪里的话,只是太高兴了。”

悔不该错把奸人当美人,悔不该多瞧那两眼,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乱接话……悔不当初,唉,只是悔不该将仙丹误食了去!

柳席卿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处戏文,磨磨蹭蹭地随着敖宣左转右转,出了宅院。

敖宣一拂衣袖,站在小风中,假意笑道:“师父当初选了这块地方,其实是有十分的深意,时而天雷阵阵、妖风习习的,对修行大有益处。”

柳席卿哦了一声,稍微离敖宣近了些。说不害怕自然是骗人的,但是也不想教人看轻了,这是一介书生的骨气。

敖宣也不介意,一手按在对方的肩:“那么我领你四处瞧瞧。”

可怜柳公子想逃也办不到,只好老实随着他走。

悬心崖的风水其实是颇为讲究的,阴阳相冲,五行相克,天地间也再寻不出另一处好地方。周围岩石嶙峋,峭壁丛生,没有花草活得下来的。

柳席卿一边走一边心里泛寒,突然脚下被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绕住。他故作淡定举步向前,那滑腻柔软的感觉还是缠在脚踝之上,不得不强忍恶心向下看去,只见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孩的手臂抓着他。突然脚下抬起张脸孔,脸蛋扁扁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那眼弯弯地笑着:“大哥哥……你长得好俊啊……”

柳席卿来不及多想,一把抱住敖宣,脸色煞白:“妖、妖怪啊啊!”

敖宣身子一僵,脸色微变,粗暴地将他推开,一指那匍匐在地的肢体,念道:“破!”这残乱肢体便化为尘土。

柳席卿头一次见敖宣露了这手真本事,由衷道:“敖兄,你这下好生高明,不知何时指点一二?”

敖宣看也不看他,语气很是不好:“这些不过是飘不回阴司的鬼尸,最是无用,随便什么人也能收拾了。”

柳席卿明知道对方在暗讽,却也想不出可以反驳的,只好道:“敖兄说的是。”话音刚落,一道白光突然落下,正中离他三步远的那块岩石。顿时石屑四迸,转瞬间形成一个浅浅的坑。

“怎么,柳兄你这般胆小,要不要再投怀送抱一次?”敖宣微抬手臂,微微眯着眼看他,眼中笑意盎然。

柳席卿不知怎的一怔。

敖宣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静,突然道:“你有时真像一个人。”

“仇人还是朋友?”他还是比较关心这个问题,若是仇人他还是自杀比较快。

敖宣嘴角带笑:“不过拿你同那人比实在太寒掺人了。”

“……是吗?”柳席卿心中暗道,此人那张嘴还真是毒,完全不留半分面子。

敖宣虽是笑着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你该庆幸自己够寒掺,若非如此,以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微微侧转身,如墨发丝在风中猎猎而舞,举步扬长而去。

柳席卿自忖没这个能耐对付敖宣,幸好那天之后敖宣再没来找过他的麻烦,就连偶然在大厅见到,也只是点头的交情。

这样最好。

他惹不起,总躲得起。

何况这麻烦还真冤,他敖宣要是惹了十七八个仇家,每个都挑出那么一分半分同自己相像的地方,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没想到成仙难,飞升后更难。

原本很闲的何靖也变得成日不见人影,更不用说那位南极仙翁,据说是下凡界奉命去办事了。

那日柳席卿正闲着发慌,出了悬心崖到外面走走。他此刻心智已长,见到悬心崖上飘过什么残腿断臂的已经临乱不惊,只剩下那地上匍匐的大好头颅一枚在喃喃自语:“为何看不到我,为何看不到我……”

他左拐右拐,还是去了那位东华清君的仙邸。

每个叫得出名堂的仙君府上都是颇有仙气飘过,可东华清君那里当真没一点仙迹。

柳席卿心里发堵,没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那点血性还存在,并且时刻会熊熊燃烧。他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遂朗声道:“敝人柳席卿特来拜访。”一面推开了门。果然迎面走来当日同敖宣见过的那个素衣少年。

这少年生得颇为稚嫩,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他看见柳席卿,躬身道:“不知仙君有何要事?”

柳席卿唰得打开折扇,微笑道:“敝人不过是一介散仙,当不得仙君二字。”

少年点点头道:“我称你柳公子便是。”

柳席卿见东华清君的一个仙童就如此知礼,微微向往:“可惜见不到清君,实在是遗憾。”

一说到自家仙君,那少年的脸色都变了,微微发白,语气哽咽:“柳公子,你在天庭要待得日子久了,总有一日会见到清君他的。”

“冒昧问一句,东华清君他……现下在何处?”听出其中隐情,他忍不住问道。

少年侧过身子,道:“柳公子请入室小坐一会儿。”柳席卿进屋坐了,只见那主厅的摆设相当清雅,西墙正中悬着一轴画卷。柳席卿对书画本也有些见地,只见那是一幅工笔的画像。

画中的男子相当俊雅,长袖飘飘,站在山崖之上。

身后风景是极散乱的泼墨,更显得那画中人清雅出尘。

柳席卿凑近了看,只见画的左下角写了两个小字:轩辕。

少年端着茶盏过来,见他站在画前,于是道:“这是清君画的。我在一边瞧着,他画了很久,才裱了这么一张。”

柳席卿问道:“这画的是清君自己吗?”

少年噗哧一笑:“当然不可能是清君自己。”他放下茶盏,表情有些满足:“清君的相貌本就是难得的好,当年又曾助黄帝大人战胜蚩尤,这般风采可是天庭再挑不出第二个的。就算现在那东海的六公子敖宣,也远远不及清君。”说起敖宣,少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对,敖宣根本连清君一根头发丝也及不上。”

柳席卿大为感兴趣,连忙按捺住激动问:“敖宣?他同清君相识么?”

柳公子表情真诚,丝毫不见急切,可内心恨不得叫对方把知道全部吐出来。

少年颇有知遇之感,笑着道:“其实,我本来是凡间一只妖怪,得道清君的指点才入了仙籍,在天庭中待了快八百年了。”

八百年……柳席卿心中郁结,为何遇上的人都是几百岁几千岁的?

“清君为我取的名字是青池,柳公子你便称我的名字就好。我原是鼠精,生得丑陋,皮毛又稀疏,当真没有谁喜欢我那副模样的……”青池慢悠悠地开口。

柳席卿恍然觉得时光倒错,不知今昔何夕。

青池脏兮兮地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啃那只偷来的鸡腿。

但凡兔子、猫或者狗,模样总是讨喜得多,可青池却是一身稀疏灰毛过街也被人人喊打的鼠。鼠要长得可爱,起码要有水滑的皮毛,最好毛松松的蓬着,个子也尽量小巧些。可惜这两点青池都不沾边,他毛皮不漂亮,偏偏个子也大。

一只硕鼠窜在路上会引人过来,追着用铁锹铁棍打它。

在饿了五六天后,好不容易才偷来一只鸡腿,冒着被人打爆脑袋的险。

青池想,他虽然长得不招人喜欢,个子也大了些,可是熬着敖着也就过去了,说不定化成人形时候要魁梧威风得多。

它啃完鸡腿,还是觉得饿。青池焦躁极了,不知该不该冒险再去偷吃的。

就在它饿得磨牙之时,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坡有什么亮了起来,那光芒耀眼,微微刺眼,似乎是什么吉祥之物。

青池饿得发昏,向那山坡窜去。

那是一株灵草,鲜红的果子,淡紫的茎,隐约可以嗅到阵阵清淡的香气。

青池知道那是天界的灵物,不是它一只下贱的鼠精可以碰的,却忍不住咽口水。

那灵草要比鸡腿香百倍。

它缩着自己不小的身子,盯着那灵草瞧。

突然身边窜上来一只鼬精,向那灵草扑去。青池急了,蹦上去蹿了那鼬精一脚。那鼬精也还成形,甚至道行还不如青池,只高耸着脊背怒叫。青池有点怕,它毕竟是鼠精中不成器的那一只,每个人都这么说,说着说着就成了真。鼬精受到灵草香气的诱惑,冲着青池扑去,张嘴撕咬起来。青池被咬得遍体鳞伤,低低叫着,可那鼬精却也讨不到好。

正撕咬纠缠着,突然一道淡淡霞光落下。灵草化作一道红光,落在那个从霞光中走来的男子的手中。

鼬精见状,拔腿就逃窜了。

可青池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本稀疏的皮毛沾着血更是皱巴巴脏兮兮的,那么大的一坨躺在那里真是除了引人厌恶再没别的。它湿着眼看着那个拿着灵草的男子,只觉得更加自卑,恨不得找个地洞缩进去。

“清君,你看这只难看的肥老鼠刚才还抢灵草来着呢。”男子身边的小姑娘鼓着嘴,不屑地看着青池。

青池忍不住又将自己缩小了些。

那被称作清君的年轻男子突然低□,打量了青池一阵,微微笑道:“见着灵草熟透,也算是有仙缘,你要不要随着我一起回去?”

青池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那小姑娘惊叫道:“这般难看的鼠精!清君你若将它带回去定会被白练灵君耻笑的。”

青池知道白练灵君,那位仙君的故事差不多所有妖怪都知道。

灵君的真身是只狐狸,虽然是上古时候九尾的珍惜品种,但本质还是同它们一样。

年轻男子轻轻捧起青池,手心漾起一阵紫光,将它的周身包围住了。

青池顿时觉得伤口不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