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席卿好奇心起,转身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走罢。”

“现在快到晌午了,席卿你该不是让萧兄饿一顿罢?”敖宣缓步走来,眼神在萧怿搭在柳席卿肩上的那只手上一顿,笑了一笑,“萧兄,难道贵客上门,你也不多坐一会儿再走?”

谢婉怡低着头敛衽为礼:“相国公子大驾,平日是请也请不到的,还请宽坐一阵。”

萧怿看着她,了然道:“原来你是谢御史的千金。”

谢婉怡还是低着头,语音清脆:“我们谢家能保存下来,还是多亏相国一力维护。”

“谢御史刚正不阿,这也是应该的。”他看了看农舍,微微皱眉,“我还有间别庄,你们一家要是觉得还过得去,便去那里常住。”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萧大人。可惜我爹已经故去,我住在这里,就觉得很好。”

柳席卿顿觉凄惨。她已经到了这个田地,自己当真要逼死她才够么?天庭之上的那些人,委实无情。

之后四人就坐下来吃了一顿便饭。

柳席卿胸怀心事,一直默然无语,全然没了平日的心绪。

敖宣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然后慢慢咽下,看来也是无味至极。

反倒是萧怿时不时问一些谢家的近况,总算让场面不那么冷。

柳席卿眼光一转,正好瞥见敖宣夹起一块鱼,看也不看,慢慢凑近唇边,随后咽下。他很是震惊地看着敖宣,嘴角微动,还是没说话。

……那鱼不是你同族么?

这也咽得太干脆了罢?

敖宣感觉到柳公子的目光,很是不解地望了他一眼,随后看到那盘鱼,神色微变。

柳席卿迎头截住他要说的话:“敖宣,你也太把别人当傻子耍了。”

萧怿和谢婉怡同时看着他们,一脸不解。

柳席卿知道这句话说得重了,又转而笑着道:“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他柳席卿也不是好整的,虽然一早知道敖宣这人心思太多,却没想到多到这份上。这一路过来,除了鱼的事情,还有多少是心口不一,装模作样给他看的?

萧怿放下筷子,轻声道:“谢姑娘款待,萧怿也没什么好相抵的,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千万不要客气。”他站起身道了一句:“这便告辞了,姑娘请多保重。”

敖宣脸上神情平淡,轻轻一拉柳席卿的衣袖:“有些事,我没有办法解释,但是你难道感觉不到么?”他静静地看着柳席卿,眼中居然有几分极淡的柔和。

可惜这招目中含情,柳公子十六七岁时候就用得比他还好了。

柳席卿淡淡道:“我还真的感觉不到了。”他走到萧怿身边:“你适才说的那件东西,我想看一看。”

萧怿只是简短地开口:“好啊。”

柳席卿转身看了敖宣一眼,便走出了屋子。

不是他非要如此小儿女情态,也不是他不信敖宣,而是他突然发觉,敖宣这个人并不值得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做戏的成分多些,剩下的那几分,便是他自己也不会用心去想。

柳席卿想,等到看过从前的事情,再回过头来看敖宣,到底是个值不值得他再不回头的人。

黄帝同蚩尤一战,惊动六界,生灵涂炭。

那个儒雅挺拔的男子穿上铁衣,还是脱不去一股清雅的书卷味儿。铁衣映着血光,已经完全黯淡,他轻弹手中长剑,轻轻笑道:“应龙,东华,我们便从这边开始,比一比最后谁手下折损的妖兵更多。”

身后的仙君着了一袭青衫,凤眼微微眯起,手中折扇幻化为玉剑,也笑着回应:“就依帝座说的。”

柳席卿看着这面镜子,想这青衣的仙君大约就是东华清君了,而那个儒雅的帝座无疑就是萧怿的前世,轩辕黄帝。

“这似乎有些不公平,我身上还带伤。”另一个青色铠甲的男子爽朗地开口,没有衣甲遮挡的地方,比如脖颈正有一块块黑红的溃烂的痕迹。

柳席卿猜想这位就是传说中黄帝手下最出名的大将,应龙。

只是应龙脖颈上的溃烂的伤痕太过于眼熟,他不由回头去看萧怿:“这不像是刀剑伤,却像是皮肉腐烂了。”

萧怿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蚩尤手下有一批妖兵,十分厉害,龙族的人都承受不住那股妖气,身躯开始慢慢溃烂。应龙仙力强,还是情况比较好的。”

柳席卿突然想起白练灵君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自己就当他是信口雌黄,故意咒敖宣,原来是真的。

“可是妖气怎么会压制得了龙气?照这样说来,天下的妖不是都可以欺压龙族了。”

“也不尽然,寻常都不会这样。只有蚩尤手下的妖兵是例外。”

柳席卿更是纳闷,这样说来,西山那个冤魂难道是上古时候的妖兵不成?他明明记得是东华清君身上七魂六魄中的一部分。

他凝神看着镜中,只见那三人直入敌阵,当时已是夕阳西下,所过之处连山脉江河都被染成血红,苍凉壮丽。黄帝大军同蚩尤手下妖兵短兵相接,一时间山摇地动,天色灰暗。只见一片风沙过后,两军之间突然立起一道结界,黄帝大军便冲不过去了。

只见应龙才走到那道结界之前,立刻就被弹了回来,脖颈上的溃烂之处突然鲜血淋漓。东华清君抬手按在结界上,催动仙力,一道紫气漫天而起,竟然也无法透到另一边去。

萧怿站在一旁,突然道:“这道屏障是妖气化成的。我同东华联手,大概可以化解开来,可是这样几乎耗尽仙力,损伤便是最大了。”

柳席卿虽然知道结果,一颗心也微微悬起:“后来呢?”

他看着镜中,只见黄帝也抬手按在结界之上,两人联手,只见华光冲天,将灰暗的天映得明如白昼。虽然一时突破不了那道结界,可那屏障已经摇摇欲坠,开始裂出道道细纹。蓦地里响起一声龙吟,一条青龙突然盘旋而上,重重地撞向结界。

一时间,雷鸣闪电,风雨交加。

只听应龙喊道:“敖宣,你抵挡不住妖气,快些下来!”

黄帝如墨般的黑发被仙气带得扬起,眉宇间甚是严厉:“我不是说过不准他出战的么?怎么一个一个都听不见了!”

东华清君微微仰头看着上方,只见青龙一次又一次撞向结界,气势惊人,凤眼微微眯起,懒懒地道了一句:“这位六公子脾气可大着,说了不准什么他就做什么,迟早要惹出祸来。”

柳席卿看着镜中的东华清君一抬头,他这样看过去,隐约有同他四目相对的味道,心中不由一震。

只见青龙最后一次撞向结界时候,已经遍体鳞伤。那道结界在三人联手之下,终于慢慢消失。大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那青龙支持着飞到人少的地方,径自摔了下来,落地的一刻却又化为人身。

柳席卿不由道:“原来敖宣还有这么一天。”

只见青龙化为的人身,还是少年模样,照柳公子可以想到的词来说,生得眉目如画,就算溃烂的痕迹已经蔓延到颈上,还是有几分粉妆玉砌的味道。柳公子不禁很无聊地想,若是装扮一下,勉强可以充一下那些生得英气的少女。

正好也有人走到少年敖宣身边,语气懒洋洋的:“嗳,六公子这当英雄的滋味可好?全身溃烂的滋味可好?”说着,用折扇挑起敖宣的下巴,又道:“看你生得粉嫩,马马虎虎可以充一下女孩子,怎么脾气这样大?”

柳席卿震惊过度。

这个穿着青衣的是东华清君没错罢?

似乎同传闻中似乎稍稍有点出入。

不过,他忍不住想,似乎还同自己满相投的,连想法都相近。只是他也只有心里想想的胆子,还没有强悍到当面去挑衅敖宣。

萧怿微微失笑:“东华那时候和敖宣似乎言语上有些和不来,两人时常这样。我原以为东华一直很沉稳,不会耍小孩子脾气。”

柳席卿想,恐怕不是东华清君不够沉稳,而是敖宣这人实在太气人了。

只见敖宣挥开对方的折扇,愤恨地开口:“不劳东华清君费心了。”

镜面中的场景突然消失。

柳席卿将镜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除了背面有写着揽今二字外,就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了。他将镜子正对着自己,突然一怔。

只见镜子中,清晰地映出了萧怿的身影,却唯独没有他的!

柳席卿转过身,脸色煞白:“慎之,这镜子可是也能照出今后的事情?”

萧怿看了看镜子:“可以这样说。”

柳席卿将镜子放在桌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怕我是不能帮你保管这件神器了。”

柳席卿闷闷不乐地回到城外那户农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有些事情,他越想越不对,就拿这次下凡收妖的事情来说,为什么要偏偏找他这个什么都不会、修为粗浅的人去?明里有敖宣出手相助,可是暗地又跟来白练灵君和南陵思君,到底是为什么?

他走进房中,正想摸着黑到桌边点蜡烛,却突然看见桌边端坐着一个人影。

柳席卿心中一惊,只见那人一弹指,将蜡烛点燃了,转头看着他:“萧兄那里的东西新奇么,竟是从中午留到晚上?”

柳席卿支着桌子,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就这样。”

敖宣看着他,慢慢笑了一笑:“是么,那就好。”

柳席卿出去打了井水洗漱一番,进屋抬手脱去外袍,便往床上躺。却见敖宣也摸到床边,慢慢地将外袍脱了,又解开中衣,脱到最后一件单衣还没停手。

柳席卿一个激灵,坐起身道:“现在天冷,你穿的太少容易染风寒。”

敖宣淡淡地哦了一声,满不在乎:“我从来没染过风寒,正要见识见识。”他支着身子,按住柳席卿的肩,淡淡道:“让你想了半天,可想好了没有?到底是要我,还是不要?”

柳席卿冷静地推开他的手,半晌道:“敖宣,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敖宣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这很重要么?”

“好罢,这也没什么。我也不妨坦白了对你说,你同那个叫清南的事,我大略知道一二。你那时候也是突然说在意他,然后引了天雷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我也告诉你,那个叫清南的是东华清君投生下界的魂魄,我同他誓不两立,水火不容,就算千年万年都不会改变。”

柳席卿也不知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反驳了一句:“你既然如此恨他,怎么还同他有了肌肤之亲?卑鄙无耻也不是你这样,换成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敖宣定定地看他,突然无话可说。

柳席卿侧身躺下,闭目养神。

种种片段从眼前掠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有,他的影子没有出现在那面镜子,是不是说明他活不了多久?

想着想着,微微困顿起来,恍惚中只觉得敖宣从背后揽住他,轻声说:“我知道我骗过不少事,其实……我也很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只是那样我早就做不到了。席卿,我觉得和你待在一块儿很舒服,就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柳席卿很想拍掉他的手,想了想还是忍着没动。

觉得待在一起舒服,所以要在一起?

想得美。

他才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断袖。

这一觉睡到半夜,却被冲天火光惊醒过来。柳席卿披衣坐起身,只听外面有劈劈啪啪火烛的声响,映在窗格上的影像也是通红通红的。他急忙下了地,才刚打开窗,一道浓烟便滚滚而来,呛得他咳嗽不止。火势已经蔓延开去,整个农舍似乎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柳席卿回转头,只见敖宣已经坐起身来,动作利落地着衣束带,眼中有些幽暗。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属,看着柳席卿:“你还愣着做什么?”

柳席卿不明所以:“你该不是想说快点从这里冲出去吧?火里来去的,不烧死也半死了。”就算运气实在太好还能安然无恙,被熏得焦黑一片也委实太难看了。

敖宣不禁失笑:“你怎么一点没有成仙的自觉?你不会就只能用脚走罢?”

柳公子这才恍然大悟:“我都忘记了。”

敖宣摇摇头,衣袖一招,招来踏脚的祥云:“我去找谢姑娘,等下到村口会合。”他踏上祥云,身姿优雅,就这么在火海中飘然而去。

柳席卿对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关键至极的事情:他这个半吊子的、因为机缘巧合才飞仙的凡人,根本不会驾着祥云雾气来去。充其量,也就会收收妖怪,而且十次之中有九次不成功,就算是在西山那次收冤魂,最后也是糊里糊涂地成功了。

“敖宣,若我烧死了,你还能找谁去断袖,天底下还会有比我好的么?”柳席卿已经气昏了头,咬牙切齿地什么话都往外说。只听顶上有人扑哧一笑,一道淡淡的霞光落下,将房内的气闷一扫而空。

霞光之中的那人笑意盈盈,让人眼前一亮:“柳公子这样的人才,若是断袖了,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

柳席卿看见那人,心中微定,但一想对方适才说的话,不由毛骨悚然:“南陵思君,我方才只是信口胡扯,断袖什么全是说着玩玩的,你不是当真了吧?”

敖宣虽是为了报复同那个叫清南的少年断袖过、却没有过恶心抗拒,白练灵君说话暧昧、动作轻佻、疑似断袖,现在这个长得十分扎眼的南陵思君干脆直白地夸奖起他来,这天庭上到底是一帮什么仙君?

南陵思君盈盈笑着:“柳公子,我奉天命要护你周全,我们这就走罢。”他伸手握住柳席卿的手臂,慢慢走出房去。柳席卿本来还以为门外的火会烧到他身上会很痛,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在一片火海中慢慢升到半空。

南陵思君指着一方,笑笑说:“东海的六公子明明是青龙化身的,只消变成真身就能引来雷雨将火扑灭,现在却弄得如此麻烦。”

柳席卿顺着南陵思君指的地方看去,只见敖宣一手牵着谢婉怡,在火海中举步维艰,只是衣衫翩然举止潇洒。他微微耸肩,淡淡道:“这也不算费解,若是敖宣现出真身,被谢姑娘看到就说不清楚了。”

南陵思君还是盈盈笑着:“原来如此。我只知道六公子心思重了些,原来还有这般体贴细致,光是那守了灵素仙子整整六世轮回的事情,就很是情深意重了。”

柳席卿心中一凛,转头看着南陵思君:“你原来也知道?”

南陵思君抬手轻划,两人被包裹进一片通透的结界之中:“这样一来,火不会烧到我们,别的人也不会看到我们。”

柳席卿见他避而不答,更是起疑:“难道当年的事你都知道不成?”他现在知道的已经够多,就是比起东华清君身边的仙童清池还要多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飞升为仙。我为仙的资历不比很多人,只是因为某种机缘结了仙契,才得以一飞升就位列仙君。”南陵思君拉着柳席卿落到火海之中,火舌最多只是舔到结界,就再没有往里烧,“柳兄你同敖宣相处了这段时日,也该是有点摸清对方的为人了罢?我记得初到天庭时候,就有人提醒我说,在这天庭之上,可以得罪别的仙君,却不要同敖宣杠上。”

柳席卿默然无语,凝目透过层层火焰看着敖宣将那位谢姑娘护在身后,一步一步逃出火海。

他的确是有些摸清敖宣的性子。

开始还觉得没什么,现在却觉得,若是有一天,发觉他连现在说过的那些话也不是真的,还不如从头到尾就没有信过他的好。

“我那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敖宣虽贵为东海六公子,却不过是半龙出身,论修为也不算是出类拔萃的。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了,一个半龙身份的不受器重的人,若不是有点本事,怎么可能和那些出生就是真龙之身的平起平坐?”南陵思君淡淡说着,突然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敖宣和谢婉怡从火海中脱身,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来,一群黑衣杀手便涌上来,刀剑加身,杀机四伏。

柳席卿心不在焉地开口:“大概是冲着谢姑娘来的罢,谢姑娘的父亲是当朝御史,不知获了什么罪被贬为平民,只是那些政敌要斩草除根。”

南陵思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无所谓,敖宣该是自己可以应付。”

南陵思君又哦了一声,转头看他:“既然如此,这样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先走一步?”

如果柳公子知道先走一步之后是陪着南陵思君去庙里散心,他宁可在留在原地看着敖宣怎么解决完那一堆黑衣杀手。

他们来到凡间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人间正是四月春意正浓的好日子。

南陵思君挽起广袖,折下一支桃花,捻在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柳席卿从侧面瞧去,只见对方偏着头,容颜寥落,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美不胜收。他最先见过白练灵君,觉得这个男子已经是俊美到一种极致了,现在却又见到另外一种极致。

南陵思君冥思完毕,突然抬起眼看着他,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柳兄,我听说你是因为机缘服下太白星君的一颗丹药才飞升的,可是这样?”

柳席卿苦笑道:“正是如此。”

他不禁心道,若是可以选,他绝对不要因为什么机缘服下仙丹当这劳什子的神仙。

“我同你不一样,我原来,是一只妖怪。”

柳席卿早就见怪不怪了:“原来如此。”

南陵思君微微一笑:“我突然想去求一支签,柳兄一起来吧。”

柳席卿闷闷地说:“这庙里求的是姻缘。”

“哦?那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