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知道不该打开看,却还是忍不住。

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鱼虫。画上,只有一个人,背后那一片山川江河不过是陪衬而已。

那个人,一身铁衣,斯文儒雅,负手而立,淡看世间云舒云卷。

他将画揉成一团,全部都扔到池塘里。

墨色渐渐浸染开来,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转眼间五百年,悬心崖上云雾依旧,稚气少年却已长成翩翩儿郎。

那年黄帝同蚩尤部落之间起了冲突。

黄帝发兵征讨蚩尤,应龙为大将,敖宣为副将。

那时候的敖宣已经是水族的护族神将。

这场战事连绵许久,最初几场都是以败退告终。敖宣自问沉得住气,胜负之事,不到最后终究不能定论,也不焦躁。他走过那些纷争纠结,也不在乎多输一次,只是最后一次必会连本带利还回来。

那一日,东华清君到了军营,那一日亦是这场战事第一次得胜。黄帝帝座下令休整三日,以酒欢庆。

敖宣被手下几名副将劝了不少酒,正微微有些上脸,便一个人离开军帐透透气。他自不会走到篝火边同下属坐在一起,自己这样的身份,他们见到自己恐怕都不能尽兴了,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寂寞。

“那穿青衣的可是帝座最信任的东华清君?”

“可不是,据说这位很久以前就随着帝座,立下不少功勋。”

“这样看,生得未免太文弱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上战场。”

敖宣听着几个兵士议论的声音遥遥传来,心想就算他同东华清君站在一起,还是不一样的。 他正想着,突然下巴一凉,被人用两指轻轻托起。敖宣抬头看见的是一双醉人的凤眼,微微眯着,眼角透出无限风情。

他僵着身子,不知是该打掉这人的手,还是立刻拔剑。

那人轻轻一笑,凤目流光溢彩,凑近了低声道:“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敖宣开始想落荒而逃。

忽听身后一道儒雅的声音叹笑着:“东华,你当真喝多了。”

敖宣听到这个声音,才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眼前一黑,嘴角竟然有湿润柔软的感觉。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后那个一身铁衣,却异常斯文儒雅的男子已经一把将东华清君拉开了。

“是你啊,”那儒雅的男子看见敖宣微微一怔,“刚才应龙说寻不到你,原来是躲在此处了。”

敖宣忙低下头道:“回帝座,敖宣适才觉得有些气闷,就溜出来随便走走。”

黄帝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去吧。”

敖宣应了一声,就转身回军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么茫茫然抬手抚过嘴角。他最恨别人拿他的相貌做文章,那些心思龌龊的早就被他一剑劈成两截,这次却一点的,都不厌恶。

东华清君却不舒坦,喝多了整整呕了一晚,早上起来还觉得脑后阵阵抽痛。

他粗粗回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做出什么太失仪的大事,也便没多在意,便在军帐中躺了一天。白练灵君来了好几回,次次都是来嘲笑他,气得人发慌。

三日后再次开战,却诸多不顺。不管怎么进攻,蚩尤的军队都将他们挡了回去,应龙化为真身,在空中飞着,不断引来大水,也冲不散对方大军。

黄帝皱着眉看着,眼中颇有忧色。

东华清君请命几次,却被勒令不准出战。

这一战连着持续了几日,两方各施其术,忽而雷电交加,忽而晴空万里,忽而阴风阵阵,眼见这整整十多天都没分胜负。

东华清君便跪在帝座的军帐外请求出战。黄帝开始坚持不允,到后来也拗不过他,只得出帐相扶:“东华,蚩尤的大将不是可以随意对付的,这几日出去的全部都没回来,你可知道?”

东华清君弯起细长的凤目,淡淡道:“只是东华见不得帝座担忧。”

黄帝叹道:“吾能有东华,何幸之有?”

东华清君那日穿着淡青的外袍,里衬是雅白的,更显得清雅出尘。他低下眼,语气平缓:“这亦是东华的荣幸。”

有些事,不必说出口。

能得轩辕这一句,便足矣。

东华清君饮了送别酒后,手握玉剑,踏着祥云深入敌阵。

只见敌方上空紫气漫天,之中夹杂着电闪雷鸣,疏忽又有一道妖气直冲上来,那紫气便淡了些。

一紫一灰两道气息不断相撞,却始终不分胜负。

突然听到敌方传来一声类似野兽负伤的吼叫,响声震天,甚至盖过了雷声。

应龙喜道:“看来东华得手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道灰色的妖气暴起,将那紫光冲得支离破碎。黄帝脸色剧变,道:“不好。”

应龙瞬间化身为龙,金光闪闪,冲向敌方阵营。他遥遥看着敌军深处涌起一丝紫气,只有淡淡的一分。就在这紫光之中,东华清君缓缓升到空中,淡青的衣袖上沾着鲜血,可手中却拎着敌方大将的头颅。

应龙飞过去,将他托在背上,在自家军队的空中飞了一圈,方才缓缓落下。

东华清君提着头颅,脚步有些不稳,衣衫都湿透了,可背影依然挺拔,待走到黄帝面前,单膝跪下,将头颅托起。

黄帝接过头颅,许久才道:“东华,辛苦你了。”

东华清君站起身,微微笑道:“帝座言重了。”

周围突然爆发起一阵欢呼,那双细长的凤目却始终风情云淡。

敖宣看着东华清君转到无人的地方,方才靠在帐篷边上,袖中有道鲜血缓缓淌下。他按住伤口,手心涌起浅淡的紫气,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这是仙力用尽的前兆。

敖宣走到东华清君面前,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以前也没有谁来安慰过他。

东华清君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依稀有那么些眼熟,但是现下筋疲力尽,哪里这个心思去计较,准备绕过他回去直奔床铺。

敖宣见他走过了,忍不住问:“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东华清君奇道:“说什么?”他不记得认得这个少年,整日见的人太多,哪里能个个都记住?

敖宣怔了一下,突然大步走开了。

终究还是不一样。

他每日听了这许多东华清君的事情,毕竟还只是陌生人,而已。

东华清君再见到敖宣时,是作为钦使慰劳先锋军。

等了几日,都不见主帅来见。且不论是东华清君亲至,就算是黄帝派来的随便哪个人,也没这样怠慢的。

东华清君涵养再好,待了一阵子也忍不住了。他径自走到主帅帐外,听到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六公子,你也该去见见东华清君,毕竟是钦使,这样让人家等着,也有些失礼了。”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原来不是太忙没时间过来一趟,而是有人故意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呢。

另外一个声音很是俊秀:“东华清君又如何,生得和女人似的,不过仗着帝座宠幸,也不知帝座宠幸他什么?”

东华清君大怒,他最恨的便是背后这等龌龊言语。

他心里如何计较,突然被点得清楚明白,还抬到这侮辱人的地位,实在不能忍受。他一把撩起帐帘,语气冰冷:“帝座到底宠幸我什么,若你想知道,我们来说一说,这也是不碍的。”

那长者见到他,慌忙伏在地上,语气惶恐:“清君请恕罪。”

东华清君淡淡道:“你们何罪之有,嗯?”他转头看着另一个,心中微微惊讶,便是那日拦住自己的那个颇为俊秀的少年。

敖宣脸上没一丝惊慌,垂下眼道:“适才说了些对清君不敬的话,还请清君见谅。”

东华清君想到自己少年时候,顿时也气不起来,自己总不至于还同一个孩子计较罢?他手中折扇一顿,对老者淡淡道:“也罢,你家公子年纪还小,我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他转头看了看敖宣,伸手用折扇在对方肩头一敲,微微笑道:“你叫什么?以后遇上了也好再亲近一番。”

敖宣一把打开对方的手,语气很冲:“你以为我稀罕你亲近么?”

东华清君愕然,只见自己的手背上被敖宣打出红痕,微微红肿起来。

老者吓得又伏在地上,连连道:“我家公子冲撞了清君,理当责罚,请清君动手便是。”

东华清君慢条斯理道:“你当真以为这以退为进,我就不会罚你家公子了么?”话音刚落,敖宣别过头去,一副倔强的模样。

东华清君平顺气息,当真见过不少不识相的,却还头一次见那么不识相的。

他走过敖宣身边,丢下一句:“明早我便离开,送是不送你自己掂量。”

他回到帐子,问了随行的,才知道先锋军的主帅叫敖宣,是东海敖广家的六公子。对方不过才千年修为,身为水族的护族神将,也算了不得,骄傲一些也是难免的。

东华清君想通了,便不在意。

无端端地和一个小孩子生气,可不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么?

第二日便该离开了,敖宣当真守在军帐外等他,低着头似乎有些不乐意。

东华清君微微笑道:“你几时过来的,等了多久了?”

敖宣低声道:“也没多久。”

东华清君看着他肩上濡湿一片,想他大概天没亮就等在外边了,颇有几分怜惜:“你回去暖一暖身子,我这便走了,不必远送。”

敖宣站着没动。

东华清君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便走了。

之后捷报连传,据说先锋军已经攻到敌方地界的后面。

眼见着决战在即,应龙领兵同敖宣汇合,不知为何突然连吃败仗,节节溃败。

凌虚元君回报说,蚩尤不知从哪里招来一批妖兵,身上那股湿热之气对于龙气影响极大,一旦染上,便开始全身溃烂。

黄帝也亲自领兵赶到,果见平日十分硬朗的应龙脸色惨白,铁甲遮不住的地方是一块块黑斑,隐隐有溃烂的趋势。

黄帝让应龙退到后方静养,可是应龙执意不肯。

黄帝笑着对东华清君道:“都是你带的头,眼下我说什么都没一个愿意听的。”

东华清君也笑着去搭应龙的肩道:“你做的好事,却是我被责怪。”

应龙同他也是极熟悉了,反手按住他的手:“以后记着,先例不能开,一开就后患无穷,大家都要借着你的光来。”说话时忽然觉得对面有人冷冷地看过来,寻了半晌,却发现副将敖宣正直直看着他们,不由有些奇怪。

东华清君笑笑道:“受教了。”

他本擅长疗伤,和凌华元君一起替应龙看了伤口,后来想起敖宣也是龙族,只怕现在也不好受。

东华清君寻到敖宣的军帐,在外面道了一句:“六公子,你在么?”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只好径自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只见敖宣侧躺在床上,闭着眼,额上都是冷汗,看来痛得厉害。

可周围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东华清君大步走到床边,抬袖替他抹了抹汗,低声问:“怎么病成这样都不叫人?”

敖宣抓住他的手,没吭声。

东华清君伸手将他翻了个身,将对方的里衣掀开,只见背上一道一道的黑红色伤痕已经溃烂了。他将手心贴在对方背上,指缝间漾起淡淡紫光。

敖宣染的妖气已经侵入体内,只是用仙法,根本不能根治,只能暂时缓解些疼痛。

东华清君叹了口气,轻声道:“现在觉得好些没有?”

敖宣睁着漆黑的眸子看他。东华清君越觉得怜惜,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要不要喝点水?”

敖宣见他转身,突然挣扎着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颈。东华清君只好坐回床边,笑着问:“怎么了?”

敖宣没说话,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对方没有挣脱,说明不讨厌,那么他也就可以多抱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军帐外传来几声脚步声。应龙在外面道:“东华,你还在里面吗?”

东华清君示意敖宣松手,可敖宣竟然纹丝不动,只好道:“还在,我等下就过来。”

黄帝抬手撩开帐子才踏进一步,看着他们微微惊讶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东华清君吃了一惊,顾不得轻重,挣脱了站起身道:“帝座。”

敖宣被推得向后一仰,一头碰在墙壁上。

东华清君听到身后那一声,回过头看他,只见少年垂着眼,挣扎着想下床给黄帝行礼。黄帝连忙扶住他,缓声道:“免了,你赶紧躺下。”

应龙坐在床边,问了几句伤势如何,敖宣也没什么精神,爱理不理地低着头。

黄帝见他如此,只好道:“我们先出去罢,让敖宣好好修养。”

东华清君想想也是,便随着出去了。

只是走出门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第二日是同蚩尤的决战。

黄帝大军被挡在结界之外,不得前行。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蓦地里响起一声龙吟,天际之中盘旋起一条青龙,重重地撞向结界。青龙生得极美,龙吟震天。

一时间,雷鸣闪电,风雨交加。

只听应龙喊道:“敖宣,你抵挡不住妖气,快些下来!”

黄帝如墨般的黑发被仙气带得扬起,眉宇间甚是严厉:“我不是说过不准他出战的么?怎么一个一个都听不见了!”

东华清君微微仰头看着上方,只见青龙一次又一次撞向结界,气势惊人,凤眼微微眯起,懒懒地道了一句:“这位六公子脾气可大着,说了不准什么他就做什么,迟早要惹出祸来。”

只见青龙最后一次撞向结界时候,已经遍体鳞伤。而那道结界,终于慢慢消失。大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那青龙支持着飞到人少的地方,径自摔了下来,落地的一刻却又化为人身。

东华清君却没顺着大军过去,而是走到敖宣身边,语气懒洋洋的:“嗳,六公子这当英雄的滋味可好?全身溃烂的滋味可好?”说着,用折扇挑起敖宣的下巴,又道:“看你生得粉嫩清秀,马马虎虎可以充一下女孩子,怎么脾气这样大?”

敖宣最恨别人拿他的相貌说事,此刻如此狼狈,更是愤怒,一把挥开他的手:“不劳清君关心了。”

东华清君单膝跪地,突然将他抱了起来。

敖宣险些气得吐血,这东华清君,居然敢用抱女人的办法将他打横抱起来。

东华清君才走了两步,感觉背后剧痛,这半死的小鬼的力还真不小,便淡淡道:“你现在落到我手里,就安稳老实些,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