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猜忌之心,不肯放权。朱元璋的皇帝做得格外辛苦,据说他每天要看200多份奏章,处理400多件政事。如此君主集权在他手中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他也成为历史上最专制的皇帝之一。不过,如此高度集中的皇权也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因为没有相应的制约机制,明代中后期皇帝为所欲为,极度腐败,甚至数十年不上朝大臣也无计可施。

他的后代,大明朝的十六位皇帝,有为的屈指可数,出气包千奇百怪的怪胎倒不少。若不是靠着朱元璋开国及朱棣其后制定了一系列强化君权的政体和严谨稳当的国策,凭着他那些不成器只会胡作非为的儿孙,根本不会有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国祚。

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明朝后来的十三位皇帝就被葬于北京昌平县北天寿山的明皇陵,即现在的明十三陵。容若这一阕即是过十三陵的感怀之作。这样的作品《饮水》词中颇有几首,像《好事近》有"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题字";《采桑子》有"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等句,都是容若过经明十三陵时,对前朝皇陵景象的描绘。

茂陵是明宪宗朱见深的陵墓,朱见深和万氏之间的孽缘令人感慨,万氏比皇帝大十七岁,然而封为贵妃,恩宠隆绝。万氏美貌而性妒,在力求专宠和打击后宫皇帝子嗣方面不遗余力,险些使朱见深断了子嗣。她的风格行事不免让人想起汉成帝妃赵合德。可叹的是,这两个女人遇见的两个男人都是执迷不悔万死不辞地很。刘骜死于与合德交欢;朱见深则在万贵妃死后不久,悲伤过度而亡,其实和徇情也差不多。面对这样没有理由的迷恋,男女畸爱。后人也只能叹一句--前世冤孽。

也许,是因为朱见深是明朝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妃子死后郁而死的痴情皇帝。他对爱妃的深情暗合了容若对爱妻的感情,所以,在秋日的黄昏,容若才会不经意的立马茂陵,感慨良多吧。

读这阕词仿佛赏一幅《明陵日暮图》。容若全以景语入词,以词境作画,以画意入词。将"行人过尽烟光远"的飘渺、"茂陵风雨秋"的沧桑、"寂寥行殿锁"的荒芜和"山深日易斜"的感伤溶合在一起。故更婉曲有致,画意幽远,而其不胜今昔之感,兴亡之叹又清晰可见。

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锁住了行宫大门,也将旧时的热闹与繁华锁在了时空深处。只有那些盘旋在宫殿上空的大雁和乌鸦,还像以前那样不停地聒噪着,似乎还想在这深山日暮的断瓦残垣里,找寻到旧日的荣华记忆。

天寿山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斜洒在空寂的山林深处。我策马,远行。不敢再回首苍茫夜色。人事如飘蓬,风吹浪卷。多少繁华流过,回眸处满眼荒凉。

我知道,现世鼎盛也会有这样荒芜的一天。盛衰兴亡,这一切毕竟无可避免。百年之后,谁知何处埋枯骨?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多少恨】

古人离别有者折柳赠柳的习惯,折柳之地又多在灞桥,因有"灞桥折柳"之说。柳树与离别相挂牵,因此在诗文里出镜率也相当高,作《竹枝词》很有名的刘禹锡也作《柳枝词》:"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这首诗曾被明代人誉为神品。透出了柳除了凄婉,还有香艳的一面。虽然刘禹锡也写到了与美人分别,然而最早也最著名的香柳是章台柳。故事起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

身为大历十大才子的他,以诗名扬天下,偶然机会和一个美貌女子柳氏相识相爱。柳氏被湮灭了具体的名,如千秋以来的众多女子一样,只知道她姓柳,风摆杨柳不能自主的"柳"字。

韩翃获取功名后不久,按礼制归家省亲;柳氏留居长安。随后安禄山叛变,安史之乱起,柳氏出家为尼。却被悍将蕃将沙吒利所劫,韩翃则做了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战火流离,两人天各一方。韩翃从他人口中得知柳氏的下落,寄了一首诗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得信则回:"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两诗以柳喻人往复之间承载了多少恨意和无奈。若是韩翃和容若相识的话,恐怕会因境遇相似而抱头痛哭吧。韩翃会欣赏容若那一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而容若也会对他那句:"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无语认同。

韩翃比容若幸运,唐朝多侠士,有昆仑奴和黄衫客就有侯希逸部将许俊。这个人也是豪士,被两人苦恋感动,用计助韩翃夺回柳氏,使两株相离的章台柳终于聚首。

《章台柳》应该是最早的以柳写人的诗了,别离蕴于其间,含而不露,有别于大多以柳写别离的诗。容若的《临江仙》无疑延续发扬了韩翃的写法,并以词的方式使离意更婉转深邃。

《临江仙》此调仙姿超拔,很多人单为这三个字就钟爱这词牌。此调原咏水仙,后来渐渐不拘限与此。譬如容若此调就是咏柳。上阕写柳的形态,下阕写人的凄楚心境,借寒柳在"层冰积雪"摧残下憔悴乏力的状态写处在相思痛苦中的孤寂凄凉,自然浑脱,意境天成。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说:"余最爱《临江仙》"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之作。"这么说,明显是有个人的鉴赏偏好在。但诗词鉴赏本来就是比拼品位的事,无可厚非。

细解陈廷焯也有几分道理在,历代文人写柳树柳枝柳叶,细柳弱柳病柳残柳诗文里面层出不穷,然而大多是春柳。

容若匠心别具的用经受冰雪摧残的寒柳,暗咏身在皇宫皇威重压的恋人。立意既新,手法也不俗。句句写柳,又句句写人,物与人融为一体。委婉含蓄,意境幽远。李商隐在《柳枝词序》中说:一男子偶遇柳枝姑娘,柳枝表示三天后将涉水溅裙来会。容若咏柳,正合用此典故。湔裙梦断指和恋人重聚的梦破。

想来陈廷焯发出明月有情的感慨赞誉,也许正是品出容若心头那点与众不同的深意--

伊是侬,心上柳,暮暮朝朝,荣枯两相关。

你眉似春柳,若远山.颦尖多少恨,西风吹不散?

人心愁如海,时间亦难撼动,何况西风?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手生疏】

明朝王次回写艳体诗是很有名气的,他的《凝云集》《凝雨集》在当时流传甚广,有赞誉"沉博绝丽,无语不香,有愁必媚"。虽然腐儒们对他评价不高,但他的诗对同时代或后世的人都有不小影响。

诚心而论,王次回诗有一点艳,一点忧,一点亮,凝云凝雨的海棠意态媚然,也是上品。容若喜欢用王次回的诗句,此在饮水词中不甚枚举,也是一大特色。容若受次回影响甚深,就像李碧华亦舒很受张爱玲影响一样,其实是一种继承和发扬。容若词清艳,次回诗香艳。艳本是一体同源,花开两树,实在也谈不上王次回低俗不及容若。诗和词的感觉本来就不同,词做艳语因为格式多变,三唱三叠就显得婉转音流,诗七律五律七言五言总不过四角橱柜稳稳当当。好比为人的人做艳语就容易被人误会。这实在是体格上的问题,与人品关系不大。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化用明王次回《湘灵》诗:"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容若化用此意,亦可能是此诗所勾画的恩爱动人的场面,一如当年他手把手教卢氏临帖的闺房雅趣。看着那写满相思情意的书笺,便记起当时她书写还不熟练的娇憨情景。

王次回热衷于在自己的词中套用香艳的典故,以增加秾情--譬如荀奉倩的故事就是王次回喜欢反复渲染的一个典故:荀奉倩是一个极度疼爱妻子的丈夫。一次,他的妻子在冬天里发高烧,急于给她退烧的荀奉倩赤膊到户外挨冻,然后拿自己冻冰了的光身子贴上去给妻子降温。后来,这个荀奉倩因此罹疾而丝。如今,我们所说的"体贴,也不晓得是否是从荀奉倩那里演化而来?

写艳词的,尤其是个男人,是很不大为人所看得起的。但,关于荀奉倩的故事还真得要感谢王次回呢。若不是王次回反复地写进词里--"愁看西子心长捧,冷透荀郎体自堪。""平生守礼多谦畏,不受荀郎熨体寒。"我们今天哪有那么深的叹息?据王次回在词里吐露,他自己也是很疼爱妻子的。死无对证,难以知道王次回说的是否属实。但是我知道,容若如果有需要,他一定是可以冷透身体为妻子驱热的至情男子。

如同一个人站在水面观望来时路。这一阕所描写的,是日常生活情景。用词也简净,用"点滴芭蕉心欲碎"形容全词的语风再贴切不过。本来雨夜怀人,就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如果恰好想起的那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发现她写过的书笺依然清晰,而她已经不在世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那悲伤会不会更深切呢?

芭蕉夜雨,孤灯幽窗,甚至是一些散乱的,翻过了以后还没有及时整理的书笺。但就是这样一帧一帧的画面不依次序的闪现,才会真实感人不是么?词家说意,说境,说界,意见起落分迭,却不得不赞成再高明的技巧都不及真切情感让人感觉生动辛辣。如果不投入情感,作品就无法生长繁衍,文字亦再美只是美人脸上的"花黄",一拂就掉落在地了。

幸好,饮水词中游弋的多是这些情感,而容若擅于捕捉它们,再写得撩人。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轻易地,又被容若的细微回忆触痛了。

相爱相处的最后,我们留在别人记忆里的,是否只是这些磷光?

微弱的,浮游于指尖以下,回忆以上。

磷光若有,尚能自我安慰。若无,不过一场海上烟花,情谊虚空。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悔分明vs枕函边】

这一阕悼亡,是写亡妻还是写恋人,都在两可之间。凭心而论,这两个女子在容若心里各有各位置,谁也不可断言替代谁。假设无名氏《赁庑笔记》是真,那么这一阕写给入宫的恋人可能性会大一些。

犹记容若在《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中说"别语忒分明",而这里却说"别语悔分明"。虽然一字之差,却是有非常大区别的。思念卢氏,念及她对自己的温柔体贴,病体沉沉时尚不忘嘱咐自己千事万事,这些话事后想起来就会特别地分明,这在情理之中,无须言"悔"。

而恋人则不同,她入宫出乎两人的意料,为了彼此坚定信心,临行的密约密誓显然是少不了的,然而人在惊惶仓促中又哪能考虑的百事周全?当日誓言后来竟因为现实的困难而难以实现,当时的话,如今想起来也字字锥心。只有这样才而会"悔",悔当日想的太清浅,悔当初想得太天真。如果当时不对重逢抱那么大希望,也许面对今日的死别就会减一分伤心。

知己二字,是国人对人极重的称许,彼此需要非常了解并情谊深切。士为知己者死,荆柯酬燕丹,侯嬴报信陵,都是百死不改掷地做金石声的人事。由这个词来透视,可知亡人在容若心中的份量绝非一般的情谊可比。若爱而昵,终究不过是俗世恩爱夫妻,世上多是这样的人,恩爱柔和而不了解。难得地是爱而敬。精神上视她为自己对等。

贾宝玉同薛宝钗结了婚,一样世上夫妻,晨昏定省,外人面前做得笑脸盈盈礼数周全,回转身来也温存体贴。只有相对而睡的两个人看得见,对方的心里有根拔不出也软化不了的尖刺,不死不休伫立在心脏最柔软地方,在黑暗闪光。曹公那一曲《意难平》道尽世间多少儿女的不足。女为悦己者容,这个容也不是那样好悦的。

我们如渡河人,要从自己的一岸到对方的岸,心似湖泊,自知是站在岸上观水的人,一条小舟行过,即使纵身扑入也不过划开一道波线,怎样渡过都一样,能掌握多少内质?更何从得知水的深浅。

容若说知己,我微笑。一个男人视女人为知己,先不说爱,首先已突破了性别上的固执,心上坦然接纳,似黎明时分转过山坳看见满山梨花的光洁明亮,可以相待长久。更何况这知己的基础是相爱,最难得是他知足,赢得一个,即不做贪念,情愿来生也是一样选择。

容若好友朱彝尊感慨常叹:"滔滔天下,知己一人谁是?"可见容若是幸运的。他爱的人,不但爱他,更是他的知己。亲昵爱敬,爱的两全他都占了,所以不得长久。幸福易得易失,所以他惨伤。这一首起拍三句就直抒胸臆,真切凛人。"已矣"两字就先声夺人。接下来却笔锋勒马,由刚转柔,由明转暗,用情语铺叙,绵绵中诉尽心底伤痛悔恨。"疏雨洗遗钿"一句清淡凄冷,有景有情,全词情意飞流直下,到这里收刹非但没有不妥,还恰倒好处地催人泪下。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说得何尝不对。然而紧要的是,爱情牵绊计较远不如友情豁达开朗。可是连生死也隔绝不断,在彼岸花开如初,才见得爱情的坚定柔韧。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

--荷叶杯(其二)

这是很清丽的词牌名,隋人殷英童《采莲曲》中有"荷叶捧成杯"一句,调名本此。七月在西湖泛舟,看到连湖碧叶就想起唐人以荷叶为杯,谓之碧筒酒。兴起想弄杯尝尝。身边没有酒,水也行。但是湖水太脏,荷叶不许摘,打消了附庸风雅的念头,只去湖心厅喝了一碗藕粉作罢,廊下雨歇歇,打在花草上,花木扶疏。远处三潭印月,烟水迷朦。

这是我心念不息的西湖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淡妆浓抹两相宜。

这里有太多艳美的情事,荷叶上的水珠,圆圆整整,不用抖就落了。白素贞、钱王妃、苏小小、朱淑真、甚至还有一个不能以爱情论的秋瑾,人似落花如雪,情如烟月。

心里觉得容若和卢氏两人可比三潭印月,一个是潭水,一个是印在潭水里的月亮。都应是生活在江南,终身水烟弥漫的温婉人。平常日子自有一番远意。她在清晨早起为他烫过茶碗,泡上茶,锅里煮着绿豆稀饭,桌上是小菜和腐乳。他自安静的吃了走,掩了门扉。她靠在被里,枕边情意未绝,被里尚有余温,抬眼见新阳漠漠,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有一点愁念,一点欣喜。她开了妆奁,将自己打扮的亮亮,且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

漫漫,夕阳红了天,小楼轻上,远远见他自畈上小道回来,心里这样安定。日子这般温顺。

然而他们在北方,北方那个大气荒芜的城市,燕赵碧血,留不下前世江南的一对双飞燕。或许,下一世,还有这样的机会罢。此生做了乌衣公子,朱楼贵妇,步步行来步步停,那得这样的清闲悠。况且又是红颜命薄,黄沙掩玉貌,三载即与君长绝。

于是,容若的哀凄,似荷叶染绿杯里的酒,碧得清警凄凉。

他在落花如雪的月夜里,朦朦胧胧中,看到了她立在小红亭边绰绰的身影,接着又仿佛听到了几声玉钗轻敲翠竹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她寂寞不安地表示--

你爱月夜访竹,问竹,清洁如许,可有愁心?可愿共人知?我听出来你是在自问,是你自己冰肌玉骨不欲谪世。在觅知音,你爱哭,却又怕自己如湘妃泪尽。这竹种在你的屋前,日夕看着你,守住你。它们是这人间你最沉默坚忍的知音。这世间有太多东西使你疑惧,有时候,甚至也包括我。世间情意如此不稳,而你摆荡其间柔弱而不改刚洁。

是……你回来了吗?踏着溶溶烟月而归,不改昔日的风貌。如果你是归云,定会看得见。我一直守在这里与你的竹友一起等你。

等你再续来生缘。

于中好

(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别离间】

古人的可爱在于他们与自然没有隔阂,而有敬畏心。看见喜鹊认为是老天派好鸟来通知他们喜事临门,恨不得邀喜鹊进门喝酒,拿些喜糖来给喜鹊吃;至于鹧鸪,古人认为它的叫声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意在劝人不要轻易别离。

在行动基本靠走的古人看来,离别实在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因为这鸟儿的叫声勾起人太多想法,很多不可言说的愁绪,使人有知音的感觉,所以鹧鸪渐渐入了诗词,除了词牌,后来还成为一种乐调的名字。鹧鸪为乐名,许浑《听歌鹧鸪》诗:"南国多倩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郑谷《迁客》诗:"舞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宋史乐志》引姜夔言:"今大乐外,有曰夏笛鹧鸪,沈滞郁抑,失之太浊。"由此可知,至南宋时鹧鸪似为一种笙笛类的乐调。

唐、五代词中无《鹧鸪天》调。此调始见于北宋宋祁之作,而晏殊犹善填此调。在北宋词牌中《鹧鸪天》的别名最多。《于中好》是其一,但我一直觉得这个别名呆板严正没有声色,远不如原名活泼,有鸟群起落喧杂的清新。

《鹧鸪天》这个词牌多用来抒写离愁别绪,很少写壮怀激荡的豪情感怀。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容若的几首《鹧鸪天》正合了这一意旨,据考证此阕《鹧鸪天》当作于康熙二十年顾贞观因母丧离京南还时。这一年容若扈驾远行,与友人多难聚首,南下北上有如飞鸿,容若感伤于此,故有:"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的感慨。梁汾南还,他赠以小像,题以清词。遗憾的是这幅小像并没有存留下来,后来毁于火中。否则透过小影当可窥见容若一片伤心画欲难的忧郁。

犹记得,容若曾泣"一片伤心画不成"(《南乡子》),那是写给亡妻的话,而今在送梁汾南还,友人之间的送别词里也出现了语意接近的话语。可知梁汾在容若心中地位殊重。

容若有时敏感太甚,一般的别离也会惹他不安,仿佛天地万物都随之同悲一样。这样的多情,多为淡漠的现代人所不解,亦觉得情感太重,不堪兑付。再说一个男人动不动握手西风泪不干,和朋友离别又是赠词又是赠照片,简单复杂化。也忒不洒脱了!

我不赞成容若这样细腻感伤,太白那种"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缺心少肺式的洒脱明亮,倒是大合我心意。不过我很喜欢这一阕"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这几句。淡而有声色,有唐诗绝句味,语虽琐碎,亦不减洒脱意,亦是真朋友之间才有的细心关照。可惜这又是化用王次回的。唉,可怜的屡次被侵权的王次回。

于中好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两字冰】

《鹧鸪天》这个词牌,写得最早的是宋祁,写得最多的是晏殊,如我的一个朋友所说,写得最好的却是大晏的儿子小晏(晏几道)。小山那阕《鹧鸪天》著名到我不想浪费笔墨再重述的地步。相信只要有心有情人,不会有人体验不到"几回魂梦与君同"的缠绵飘摇。来说说容若吧,小山摹爱情,容若写婚姻,平实厚重也动人。若把小山那阕《鹧鸪天》看艳妆的杨妃,容若这阕《鹧鸪天》就是越女溪畔浣纱的西子,淡妆素服,举动言笑都家常。

彼时他在塞上,多情公子身在边城孤独不堪,由于愁思连梦也作不成,唯有夜雨潇潇,触动相思,遂忆起妻子也曾在夜半思念自己。为解相思便给妻子写信。千言万语无从下笔。边塞严寒,好容易写完,封合信封时却发现无论是墨迹还是双手都一片冰凉。

当初读到"偏到鸳鸯两字冰"就深觉意韵深长,此句既有天寒而滴水成冰之义,又有相思空无计遂心如寒冰的凄冷之情。容若巧妙地将节候与心境融于一炉,深曲地表达了相思的愁苦。致令鸳鸯两字冰的,与其说是离别,莫若说是人生种种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我还看过一种解法,此词可对应起来看,上阕是容若在塞上怀妻子,下阕是妻子闺中怀远人。这样照应着看也可,未破坏词意,反而是夫妻同念,显出珠联璧合的好处。

看见容若说书郑重。莫名心动。仿佛看见他眼眉间情意辗转拖延。现在我们连信也少写了,懒得动笔,十指在键盘上跳舞,越舞越寂寞。偶尔收到一个男子信笺,恍然回复年少时收到情书时窃喜。

亦会黯然,那年的情书,被遗忘的时光。当初樱花烂漫的期待,还剩多少?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丝难尽】

依然是鹧鸪天,我是倔强的不爱说于中好,就像我坚持觉得容若的悼亡词不逊于历代任何一个写悼亡的男人一样。这次站在对面与他映衬的人是贺铸,一个不无失落的苏州男人,因为丧妻之痛,生生把一阕《鹧鸪天》改写成了《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後,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半死桐》是四大悼亡诗之一,但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不是对贺铸本身有什么意见,不是对做妻子的给丈夫补衣服有意见,而是我不喜欢那种潜意识里视妻子为贴身免费保姆的男权主义。容若不会这样,他即使写妻子劳作也是充满怜惜:"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女人就该做操持家务,就该挑灯补衣。他一点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字句之间我拣视地就是他这一点尊怜心。女人要的不多,只是要在一份建立在尊重基础上的爱,与之能够端然平视相看不厌。如斯携手方可水远山长。

死亡如刀斩下,容若是那个肋骨被砍了一刀却只能闷头走路的人。妻子和爱人都死了。一个最爱他,一个他最爱,情感不可称量,不可承受。两根肋骨应声碎裂。很难分辨哪边的痛会轻一些?

他于是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悲伤。妻子离去以后尘满疏帘,素带飘空。其实堂堂的相府断不至于如此狼籍。一切只是容若的心理感观艺术加工罢了。就像苏子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其实一对夫妻只有两双眼睛,再怎么相顾也不至于泪千行。只是明知有假也舍不得不感动。仿佛看见容若凄苦冷清的苦况。他在回廊转角处独自徘徊。看见亡妻的遗物,每每忍不住偷偷落泪。泪湿的青衫袖口有千斤重。如此起笔的写法似显突然,想想又合情理,真实感人。

"惟有恨,转无聊。"就如一个人随口而出的真情话,根本无须刻意雕琢,惟一腔真情倾泻而出而已,情丝(思)难断。由"五更"两字知,容若又是一宵未眠。偏偏新的一天也不是艳阳高照,依旧是凄风冷雨打画桥的葬花天气。卢氏的亡日在阴历五月落花时节,同样的"落花朝",一样的画桥,画桥未断情已断,彼此擦身而过,生死殊途。

据"真成"可知,此词应作于卢氏新丧不久。想容若一人在那房子里,如何寂寞难捱?虽然有无数的奴婢仆人伺候,可是卢氏死后,身边再无一个知心人。顾贞观他们再好,总不能与他同寝同食,生活中妻子的作用是无人可代的。

欲说又不可明言,何况斯人已逝,言明又有何用?容若心苦可想而知。他无限伤心,亦只能在无人处偷拭清泪而已!那是因为--他是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一个女子(那女子再好也罢)都是不值得的。这是道德给予人的规定和暗示。一个男子对女人太深情,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也是不宜当的,深情不是理由。因会消磨了凌云壮志,会折损了万丈雄心。男儿身,如果要做大事就要抛得开儿女私情。否则,这男人至多被人赞一句,多情种子。在社会意义上他不见得被他的同类崇敬。男人们惧怕着,尊敬着,亦努力成为强者。

有时候,男子的无情,是被社会道德规范调教出来的。现在也差不多。对于男人的,千年的要求规范,骨子里没有大的更动。

容若对于情越来越执著,像信仰一般追寻,但是对于世事追求越来越淡,直至视为身外之事。他的深情幽婉之中尽显落拓不羁。多情,且专注于情,容若是男人中里的异类。惟有恨,转无聊。即使过了三百年,容若仍是寂寞的,欣赏爱慕他的多是女人。

于中好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上小楼】

登高远望是人在落寞时常做的事。所谓眼界,是有一定界限的,离了原先所在境地,突破了原有的界限再看山光水影一花一木,都有突破和新鲜。如果没有登高,陈子昂不会在幽州台那样一个小土坡上将小我与大志,霎那与永恒,古与今,崇高与渺小置于无限广阔的宇宙背景下,撞击出人生的永恒感慨,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绝唱。

李煜在被囚的日子里独上西楼,目光穿越了清寂小院,再次看见的,是南唐的宫阙,车水马龙,宫娥纤纤丝幕重重,亡国之恨一次又冲击他的心灵,衍生出波折如水的人生长恨。晏殊一生仕途平顺,宦歌生涯,过着尝无一日无宴饮的侈糜生活,华丽如锦他亦有萧瑟的时候,某夜突然黯然了一把,写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句子,好象一路繁花如锦,突然来到一处山石洁瘦的清溪清洁地,反而心眼开阔。

容若这阕《鹧鸪天》亦为登高感伤之作,虽比不上前贤,但也颇精妙,有独到之处。短短一阕词,表现手法多样。有视觉:残阳小楼;有听觉:玉笛偏幽;有远景:一行白雁;有近景:几点黄花;有心理活动:惊节序,叹沉浮;也有秉怀直呼:人间所事堪惆怅,容若将所见所感交错纷呈,身世之感与眼前景致互融,收放自如,很是清丽婉曲。

有人说,这是一首秋日登高怀人之作,此说亦有道理。不过,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容若在怀念谁,而是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如秋叶黄花般萧瑟的心态。

人间所事堪惆怅,不免使人联想到他的另一首《浣溪纱》中的下阕:"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那是写在下雪的冬日。如今是黄花飘零的秋天。时光转过一年,日子是一天天在消磨,惆怅却如影跟随。

江南多有横塘,所指不一。"妾家住横塘"是崔颢的横塘,李贺等人也写过。苏州的横塘是唐伯虎住过的地方。"凌波不过横塘路"是贺铸的横塘。因此似乎不必拘泥于确切的地理位置。词中泛指江南,且以横塘代指记忆中曾一起走过,拥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莫向横塘问旧游"一句结全词亦暗开出新境,因全词已写足了秋景萧瑟,末一句"旧游"两字暗含的春光缱绻,无忧无虑已是不言而喻了。

旧时横塘明月路,少年郎,不知愁。白马春衫足风流。到如今形单影只,心似寒秋,故地怎重游?

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君须记】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约是身陷官场覆雨翻云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罢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的消沉,就少了几分任侠江湖气,唯一例外的是答顾贞观的一阙《金缕曲》。这一首看似信笔拈来,数个"君"字,又两个"身"字,全抛开词家死规矩,情感若红日喷涌而出,叫人读了大呼痛快,是可以佐酒忍不住干一大浮白那种痛快!

容若似被风吹落错地方生长的种子,感慨着"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仿佛这荣华是老天硬塞给他的。他终其一生不识命运安排的轨迹,桀骜不驯,内心做困兽之斗。同是"乌衣门第",容若吟出这句话身世之叹甚重,没有"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惘然,读不出对世事的感谓。不以权贵为喜,不以门第为傲。他落落清朗,隐隐落泊。反而赢得一帮狂傲不羁的江南名士折节下交。

梁汾,是顾贞观的号。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顾贞观应明珠之聘,为纳兰家西宾,容若与他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这阕《金缕曲》即是容若认识他不久后在《侧帽投壶图》上题的词,既为自己写照,也为其交游写照,中间还交错着对娥眉谣诼的感慨,又照应了答应顾贞观营救吴汉槎的事,运笔疏朗有致,而情感又沉着跌拓。

我个人最喜当中"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几句,直抒胸臆,意态激扬。言辞间大有扬眉剑出鞘的侠气纵横。男人太激扬了往往不好,有讲大话的嫌疑,一股艺术青年舍我其谁的酸味。但像容若这样缠绵悱恻的主儿,偶尔放荡形骸,无忌世俗礼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兴!想来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词一出世,就成为《饮水词》传扬千古的名篇。

古人说,得黄金百两,未若得季布一诺。人生得友如纳兰容若,何止胜却黄金百两?要不是顾贞观走了纳兰的门路,恐怕就有个黄金千两也未必能把吴汉槎从塞外救回来。倒是纳兰说道有酒唯浇赵州土,大话罢了:他也不过是个赌书泼茶的主儿。以他当时的地位,倘要效法平原君,估计等不及食客盈门,就被御史参了。

关于这阕词,有很多附会之说,有人说,"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之语不祥,而后来容若果然壮年而卒,仿佛词谶。谶的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大约由唐开始,唐以后说法更甚,人们开始相信诗文是一个人的心气所致,照应他一生的命运,像擅作"鬼语"的李贺,不但一生命途乖觉,而且短寿,二十七岁即亡故。

《炙砚琐谈》里有一段附会更是好玩:写容若与梁汾交厚,写《金缕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而梁汾答词亦有"但结记、来生休悔"之语。容若殇后,梁汾得梦。梦中见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为息壤。"是夜,梁汾得一子,观其面目,宛然是容若,知为其后身无疑,心窃喜。弥月后,复得一梦,梦容若与己作别。醒来惊动。询问之,其子已卒。

注:西宾

得黄金百两,未若得季布一诺:季布,汉初楚人。楚汉战争中,为项羽部将。后归汉,任河东守。布以任侠著名,重然诺,楚人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之谚。见《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后以"季布一诺"为重然诺而不失信用之典。

金缕曲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吴季子】

因为梁羽生先生太喜欢纳兰容若(具体证据是《七剑下天山》),除了《七剑》之外,他还不止一次在随笔里提到纳兰容若,引起了同为武侠宗师的金庸的兴趣,于是金庸就写了一篇相应的短文--《顾贞观的"赎命词"》来回应他,将容若和梁汾营救吴兆骞的事,以及吴兆骞这个人都写得详尽而生动,我认为可以做为这阕《金缕曲》的注解。因此把它转述下来--"吴兆骞是江苏吴江人,从小就很聪明,也因此颇为狂放骄傲。据笔记小说上说,他在私塾里念书时,见桌上有同学们除下来的帽子,常拿来小便。同学们报告老师,老师自然质问他,他的理由是:"与其放在俗人头上,还不如拿来盛小便。"老师叹息说:"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因名气大而惹祸"这话说得很不错,在封建王朝中,名气大正是惹祸的重要原因。

另一部笔记中还说他一件逸事:有一次他与几位朋友同出吴江县东门,路上忽对汪钝翁说:"江东无我,卿当独秀!"(为刘宋时袁淑语)旁人为之侧目。

吴兆骞虽然狂放,也确实颇有点才气,对朋友也很热情。吴梅村把他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合称,名之为"江左三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