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加好带关少航来光顾过,两人比拼吃辣,挤在人家小窗口边上,两只手各抓了十几串,拼了命往嘴里猛塞。

那时冬天,天寒地冻的,后面站满了光顾的人,池加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粗毛线帽,像只小胖熊缩在关少航的怀里,吃饱了,晃悠悠踮起脚,越过他的肩头瞧见后面排队冻得直哆嗦的人,多半是学生情侣,要么手挽着手,要么大大方方搂着。她仰起头,离他好看的脸很近,忍不住飞快亲了他一下。

明明很冷,心里却暖洋洋的。

现在天气开始暖和,生意冷清了许多。池加好点了两串肉丸、两串蘑菇片、两串油豆腐和两串黑木耳,用半个快餐盒盛着放开怀吃,弥补刚才的不痛快。

东城区的古道茶馆环境极好,空间大,幽静,空气中流淌着轻如流水的音乐,茶香袅袅,令人一进来就心旷神怡。

朱辛夷环顾四周,没寻见池加好的身影,自行挑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他们的招牌茶,他不清楚池加好的口味,在台里最常见她手边放一个白瓷杯,里面盛着白开水,似乎这方面并不讲究,于是听从了服务生的意见,要了一壶“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的巴黎香榭水果茶。

今晚是池加好第一次主动约会他,一个很好的开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朱辛夷已过而立之年,出身优越,事业有成,并不缺乏感情经历,但他不是一个滥情的人,自从发现自己喜欢上池加好,他就拿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去接近她,讨好她,不急不躁地做着所有追求者都会做的事,甚至帮她争取到很好的工作机会。可他不张扬,不会特意去告诉她自己为她做了多少,又留下足够的证据让她可以自行猜到。像她这样的女孩,外面肯定有大把人追,下午不就有个巴巴送奶茶过来的吗?但是他没放在眼里,他深信自己的条件是最好的,只要用对方法,池加好很快会属于他。

所以,当池加好向他提出约会,他认为时机已到,心里除了激动,更多的是得意,有一种稳操胜券的快感。

九点一刻,池加好准时出现。在她考虑怎么进入正题时,朱辛夷笑着将一个暗红色方形盒子推到她眼皮底下。

“这是…”

“前些日子我去法国出差,为你买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池加好迟疑了几秒,伸手打开,由衷地赞道:“很漂亮。”

朱辛夷露出满意的笑容,却见池加好轻轻合上,推回他的面前,“朱导,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朱辛夷对她的拒绝不感到意外,“我没别的意思,这趟出去没什么时间到处逛,正巧看见这只表,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池加好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表,这当然跟Cartier 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戴了有些年头了,表带磨损,都起了毛边,但她从没想过把它换掉,“朱导,我这人平时丢三落四的,戴不来这么名贵的表。”

男人抚摸着盒子,笑得颇有些无奈,“小池,我们共事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很清楚,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吗?这礼物你务必收下,我是为你买的,这是女表,如果你不要,我不知道如何处置。”他短促地顿了一顿,不给池加好回应的机会,伸手握住她搁在桌上的纤手,深情款款地说,“除了你,这手表没人能戴。”

池加好低下头,乌黑的刘海滑下来,遮住她英气的浓眉,女孩子这样的眉形并不多见,从面相学来看,这是个性爽朗的象征。

隔了片刻,她抬头一笑,“朱导,我有男朋友了。”

朱辛夷的笑脸顿时僵住,池加好自自然然缩回手,将刘海捋到耳后,“朱导,在台里我一直很尊敬您,您是个很好的领导,精于业务,关心下属,这些年承蒙您的关照,给我机会,我在台里工作很愉快。”

“啊,别这么说,你是个人才,应该栽培的。”朱辛夷迅速调整心情,“之前没听你说起过啊,是送奶茶的那位?改天咱们台里聚会,带过来认识一下。”

“好的。”池加好微笑。

这时候朱辛夷接了个电话,适当缓冲了尴尬气氛,不到半个小时,约会仓促结束。两人并肩走出茶馆,朱辛夷没开车过来,池加好本想载他一程,被朱辛夷婉拒。

“我一个小外甥就在附近,刚电话里说要过来接我,你先走吧,路上小心。”

池加好点头,与他道别,然后朝自己的车走过去。一个男人与她擦肩而过,起初她没有在意,但那个人走到她的身后,突然顿住脚步,她听见他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内容没有听清,但熟悉的声音令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对面的男人平头,圆脸,浓眉大眼,个子高大健硕,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两只手闲闲地插在裤袋上,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像极了一名篮球运动员。

“加优,真的是你!”男人激动地冲过来揽住她。

池加好呆若木鸡,像被点了穴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大脑恢复运转,用力推开他,艰涩异常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加优。”

“别开玩笑了,咱们虽然有段时间没见,可我还不至于连你都认错。”男人当她说笑。

“谈粤,怎么回事?”朱辛夷看到这一幕,走过来。

池加好回避与男人的对视,将目光投向朱辛夷,“朱导,你们认识?”

“是啊,他是我姐夫的外甥,叫谈粤。”

池加好犹豫了一下,对谈粤说:“我想起来了,你是谈粤,我们以前见过,你好,我是池加好。”

谈粤恍然大悟,“你是池加好啊,不好意思,我真认错人了,对了,你姐姐她现在在哪呢?我怎么都联系不上她,换手机号了?”

“她…”池加好咬了咬唇,“她不在了。”

“去哪儿了?出国?”

踟蹰了片刻,池加好下定决心,紧了紧喉咙说,“她五年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谈粤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不可能,不可能!”

这一句重复了很多遍,他突然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强迫她贴近自己。

“谈粤你做什么?快松手!”朱辛夷厉声喝道。

“你骗我!加优没有死,去年圣诞我们还见过面,五年前?你开什么玩笑!”他恶狠狠地瞪她,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谁会拿这个开玩笑,”池加好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我跟你实话实说吧,去年圣诞你见到的人是我。”

“你说什么?”谈粤发红的眼里流露出极大愕然。

朱辛夷已然猜出大概,上前拉他,“谈粤…”

池加好骑虎难下,深知不说清楚他不会放开自己,“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你太难过,她真的不在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她的墓地看看。”

墓地这个词深深刺激了谈粤,他像被雷劈中身体剧震,猛地摔开她的手,横冲直撞奔出马路。

朱辛夷担心他出事,匆忙跟池加好道了个别就追出去。

池加好垮下脸,眼睛酸涩得厉害。

关少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设计组的人陆续走光了,只剩下张群,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无声地张了张嘴巴,“还不走?”

关少航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只见她把脸埋在松软的抱枕里,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身体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两个小时前,池加好失魂落魄地跑来公司找他,她一向很少过来的,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沙发上看他办公。

“就走了。”关掉电脑,关少航走过去,打算抱她起来,谁知手一碰她,她像惊弓之鸟,抬起头来,“要走了吗?”

关少航点头,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一路无话。

池加好精神恹恹,关少航开的车。

搭顺风车的张群也看出池加好不对劲,跟关少航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些话题,想吸引她的注意,可池加好从头到尾没发出一个声音。

张群下车后,池加好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关少航按了按她的脑袋,轻声问她,“宝贝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池加好静默了一下,闭上眼,“没什么,最后一期节目录完了,有点失落。”

关少航听出她在敷衍自己,默默地收回手,重新启动油门。

这天晚上,两人背对着躺在床上,池加好久久不能入眠,黑暗中,她摸索着贴过去,像只小猫畏畏缩缩地从身后抱住关少航。

关少航微微一动,池加好抱得更紧,出声央求他,“别转过来,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关少航依着她,只是握住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他的手宽厚干燥,传递着一种温暖的力量,让池加好兵荒马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两天后,她接到朱辛夷的电话,先是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然后说:“加好,谈粤在我这里,他有话跟你说。”

“嗯,好。”她淡淡地说,没有那日的无措。

“你好,我是谈粤。”谈粤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好。”

“那天很对不起,我把你当成加优了,”他好像哽咽了一下,隔了片刻才接着说,“晚上有空吗?”

她迟疑,“什么事?”

“能不能见个面?有些事我想当面问你。”他顿了一顿,“关于加优的。”

她沉吟片刻,“好吧。”

下班后,池加好驱车前往目的地,国贸大厦一楼的旧时光咖啡馆。一下车,隔着玻璃就看见谈粤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沙发椅上,不知在想什么,她走到了他面前,他都没察觉。

“谈粤。”池加好唤了他一声。

谈粤抬起头来,脸色还是很差,距上一次见面不过隔了两天时间,他整个人都蔫儿了,“你来了,坐。”

池加好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

那天在茶馆偶遇,场面混乱,这时仔细端详,谈粤的变化不大,除了发型变成平头之外,那张脸就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他是典型的娃娃脸,浓眉大眼,肤白细腻,十几岁年纪上怎么看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是十年后再看,这样的外貌特征,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优点,很容易给人造成不成熟的印象。好在他人高马大,性格粗犷,外貌和气质取长补短,倒有一种独特的男人味。

过了一会儿,还是谈粤先开的口,“加优过世之后,这几年里,我见到的人其实是你?”

他说这话时池加好观察了一下,觉得他还算平静,大概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便点了点头,“是我,很抱歉…”

“为什么你知道我跟加优之间发生过的很多事?”

“我们有交换日记看的习惯。”

谈粤并没有得知被骗后的怒意,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半晌露出一个苦涩伤感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谈粤的母亲是本地人,父亲是香港人,早年在大陆开加工厂。谈粤高中毕业那一年,父亲决定结束这边的生意,带妻儿回老家。对此谈粤心里是老大不愿意,主要是舍不得池加优。

两人上初一的时候认识,三年同桌,巧的是高中也在一个班,文理分班时谈粤明明文科烂到死,仍然义无反顾地追随池加优去念文科。虽然没说破,但这份感情匪浅,周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后来实在拗不过父母才去了香港。

“五年前,加优21岁,上大二,”他嘴里喃喃,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什么样的交通意外?”

池加好在来的路上就准备好了答案,这时背书一般念出,“那天下大雨,她开车经过瑞云桥的时候,路况很不好,为了避开其他车,不小心撞上了桥梁…”

谈粤闭上眼,痛苦地抱住头。

在他的记忆里,池加优是个喜欢开快车的家伙,没见过哪个女生有她那么胆大的,比男孩子还喜欢玩车,有次去他家,看见楼下停着一辆指南者就兴奋得想立即冲进驾驶室去。高考一结束,她兴致勃勃去驾校报名,没两天就把车子开得像模像样。那几年寒暑假,他只要一回来,她就开着她爸的车带他到处兜风,顺便炫耀一下她越来越娴熟高超的车技。

回忆起这些往事,谈粤鼻头酸溜溜的,眼眶发胀得厉害。他实在接受不了,自己明恋暗恋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就这么不见了,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他心里在大喊:池加优,你不是说赛车手都不如你吗,你不是说自己是车神转世吗,你怎么就栽在这上面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池加好安静地陪他坐着,看他把眼泪生生逼回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难怪每次说要来看你,你都找一堆借口搪塞我,是怕穿帮吧?”谈粤闷闷地说。

这几年里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过来,“池加优”不是要去外地进修,就是陪父母出门旅游,见上一面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兜风了。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居然半点都察觉不到,只会暗暗埋怨,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直到去年圣诞她真的带了个男人来见他。

“去年你来香港玩,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

池加好挑了挑唇角,“是我同事,我们单位组织去玩的。”

谈粤狠狠搓了把脸,“既然你不想再装下去,何不当时就把真相告诉我?”

池加好避重就轻,“总之,对不起。”

关少航洗完澡出来,刚换上干净的衣服,客厅就传来开门的声响,关正宇和吴茵合外出回来,吴茵合看见放在玄关的鞋子,知道儿子回来,高声问了一句,“少航,小好跟你一块儿回来吗?”

“回来了,在亭子里看她爸爸下棋。”

关家和池家住楼上楼下,父母都是C大教授,既是同事,又是近邻,既是老友,又是亲家,小两口回趟家,也是上下轮流跑。

吴茵合走进房里,“今年小好又没去扫墓啊?”

“嗯。”

“难怪老黄绷着张脸,她现在就净想着那个不在了的,”吴茵合转头跟丈夫嘀咕,“其实这又怨得了谁?那个小优从小到大就是疯丫头一个,野惯了,学男孩子玩车,害了自己不说,还害得小好跟着遭罪,要不是少航冒险跳下海救人,连小好都跟着没命,老黄也活不成了。”

“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事别再提。”关少航告诫她。

“我就在这里说说,又没别人。你们中午楼上吃吗?”

“嗯,我上去了。”关少航说完出门。

刚上几步台阶,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停下来等。不一会儿,看见池加好上来,她今天把头发扎在脑后,浓密的刘海用一个细细的发箍别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着一身JUICY的天鹅绒运动开衫,浅灰色,衬得她一张粉黛未施的面孔更加素净。沉甸甸的两个大塑料袋,她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蛋饼,是刚才出门时给她买的早餐。

关少航忙把东西接过来,“是什么?”

“茶叶桂圆枸杞什么的,王教授他们家去旅游,给我们带的手信。”池加好看了看,“一袋是给你爸妈的。”

把东西拿进去,池加好跟关家两老打过招呼,才和关少航上楼。

池上秋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小两口进来,冲他们使了个眼色,低气压制造者黄修颖盯着电视机置若罔闻。

池加好看惯了妈妈的脸色,也不在意,冲爸爸笑了笑,撸起袖子就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关少航帮她把东西提进去,悄悄叮嘱她,“等下注意着点,少说话别顶嘴。”

“我晓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行了吧,”池加好打开水龙头洗手,“你明天又要去外地啊?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明早公司还有个会议要开。”

“少爷,你病刚好,悠着点吧,我可不想再被张群教训。”池加好拿起蛋饼咬了一口。

关少航哭笑不得地拍了她一下,看着她手上的东西,“我也要吃。”

“放了火腿肠的,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关少航不理她,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他确实不喜欢火腿肠的味道,可是看池加好吃似乎很不错的样子,真吃起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池加好见他微微皱着眉,慢吞吞咽下,忍不住笑起来。

饭桌上,黄修颖还是板着脸,于是这顿饭四个人都吃得索然无味。池上秋看不下去,趁饭后池加好躲在书房跟关少航嘀嘀咕咕的时候,进来发号施令:“快去哄哄,这才几月天,咱家不用免费空调。”

池加好扑哧笑出声来,“爸你就会推我去当出气筒。”

“瞧瞧,这话怎么说的?”池上秋忙拉贤婿进自己阵营。

“对,小池惹的祸,自己摆平去。”关少航没让他失望。

“你们以多欺少,不厚道!”池加好忿忿跑出去。

卧室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推门进去。

黄修颖坐在床沿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影集。

“把门关上。”知道池加好进来,她头也不抬。

池加好忙把房门关紧,走过去,“妈,我错了,您别生气,很伤身的,我那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抽时间去扫墓的…要不这周末我自己去一趟,您别生气了。”

黄修颖没理她,目光落在一张白底已经泛黄的旧照片上,良久才说:“那时候你们才四个月大,两张小脸是一模一样,抱出去人家都羡慕我跟你爸。”

池加好没吭声。

黄修颖翻过一页,手指在另一张照片上轻轻抚摩半晌,“这张是你们小学毕业那年,我带你们去玩,在故宫门口拍的,你们小时候喜欢穿一样的衣服,留相同的发型,有时候连我这个当妈的都分不清谁是谁。”

池加好依然没吭声,用力咬住下唇。

“上初中之后,你们不在一个学校,合照就少多了。”黄修颖继续往后翻了几页,淡淡地说,“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不该顺着你的意,让你去念那个四中,师资力量不如一中,学校风气也差很多。”

“妈,您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说,翻旧账有意思吗?”池加好终于忍不住,“妈您真的别这样,您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目光不经意扫过相册,两张阳光灿烂的笑脸顿时刺痛了她的眼睛,“您这样,她也活不过来,何必呢?”

“她她她,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愿叫!”黄修颖被这个称谓刺激到,“你不是今年才没去,去年你也说工作忙去不了,你真有那么忙吗?说到底你就是不想去。”

“是,我不想去,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也不会去。”池加好不耐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