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己酿的莲子酒。”萧致远给桑子衿倒了一杯。

桑子衿抿了一小口,味道却很辛辣,呛得她连忙放下了。侧头看萧致远,他却从容的多,一口就喝完了杯中酒,示意桑子衿吃点菜。

辣劲过去,舌尖反倒起了些甘甜,桑子衿小心翼翼地又喝一口,喝着清风,觉得很是爽快。

“这算不算提前过上退休的生活啊?”桑子衿眯着眼睛,望着漫天繁星,像是大小不定的珍珠,散落在天际,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我本来以为总得等到乐乐长大,我才能这样逍遥呢。”

萧致远沉默地侧过头,看着这个脸颊微红的女孩,心底莫名地抽动了一下,像是痒,又仿佛是痛。早早地,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她就成了母亲,那样辛苦,却又那么努力。这或许也是他这些年来,明明与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冷战,分歧,争执之后,却从未想过要让她离开的原因。

“你要是喜欢,我们隔一段时间就带着乐乐来玩几天。”

桑子衿不置可否,仰头喝了一口酒——现在,她可以完整地一口吞下了。她扬了扬眉,唇瓣眼角都染上了一抹酡红,比起往常少了清冷,多了妩媚。

“萧致远,我们认识多久了?”

“快六年了。”

她侧过头,喃喃地说:“都这么久了啊……”

萧致远悄悄将酒瓶挪开了一些,“别喝了,你快醉了。”

桑子衿探身过去抢过来,狠狠瞪他,“你干吗?”

他捂住瓶口,就是不让她倒,两相僵持,知道萧致远起身去接电话。她趁机一把夺过来,乐的自在,一杯杯地喝下去,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也不知过了过久,萧致远收了电话回来坐下,神色如常,只瞟了桑子衿一眼,见她独自缩在藤椅上呵呵傻笑,伸手去摸摸她脸蛋,发现烫的惊人。他暗自叹了口气,眼看那瓶酒已经见底了,他忽然有些后悔,原本就不该让她碰这么烈的酒的。

“萧致远,我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桑子衿大着舌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什么?”他的声音冷静异常。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最爱……”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桑子衿却不答话,歪着头睡着了,呼吸声轻缓,让这个夜晚显得分外温柔。

他只能独自收拾残局,认命一般绕过去,俯身抱起她回房。

才跨过第一个台阶,桑子衿却忽然醒了。有些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离自己一手臂远的萧致远脸上。她似乎认得这个人,愈发靠近了去看,最后双手捧着他脸上,喃喃地问:“萧致远?”

他的胸口热的有些难受,“嗯”了一声。

“萧致远……”她笑笑,又叫了一声,“萧致远。”

“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把头慢慢靠在他胸口,“萧致远……我累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低下头,亲吻在她额角,“我知道,宝贝,有我在。”

她感受到额角的温度,大约是喜欢,轻轻仰头,充满期待地去寻找,顺势将双手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说:“萧致远……”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说出的三个字了。

萧致远……萧致远……

初初认识的时候,笃定镇静的萧致远;在一起之后,平凡妥协的萧致远;生活天翻地覆之后,残酷决绝的萧致远……那么多个萧致远,她喜欢也好,憎恨也好——着六年的时间里,她的生活中只有他而已。

现在,喝了那么多得酒,那些好的坏的都忘了……只剩下这三个字——萧致远。

这就是自己溺爱且无底线容忍的女孩啊……

不……还是有底线的。

他可以等,却不能容忍她一直在默默地策划离开这件事——那是他的底线。

就像是四年前一样,再多的误解和心疼,只要她下定决心要走的时候,宁愿她一辈子恨自己,他还是选择将她禁锢在身边,无论用了什么自私卑劣的方法。

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正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的柔唇已经从他的下颔掠过,慢慢地落在了脸颊,那种被小羽毛擦过的感觉,让他有些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假若说上一次的强迫令他愧疚,可是这种愧疚感并不足以让他强大到自控。

他怀里的女孩显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努力地控制自己,唇瓣同样寻到了柔软的地方,便轻轻吮吸了一下,而这轻微的一下,却像是有人将一根柴火扔进了烘烤得极干燥的木材中,熊熊燃起的大火,顿时烧的不可控制。

绵长的吻终于结束,萧致远隐忍地顿了顿,加快脚步,将她抱出了露台,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扣住了门锁。

手机又滴地响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律师发来的确认短信,数百里之外,或许几天之后,他们又将走入一条未知的岔道。萧致远修长的指尖拨开桑子衿的头发,她波光泠泠的双眸,此刻亦有情动。

“萧致远……”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生,或许仅有这么一次的,他们意乱情迷,他们这样契合。

一切念头都被抛开。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他用力地吻下去,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热情,都在这一夜耗尽。

山区的清晨依然有些凉,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身,她赤足站在露台上,扶着栏杆,长发松散地落在身后,露出的腿白皙修长。

忽然间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哪怕仅仅是问一个早安。萧致远悄声走上前,将薄毯裹在她肩上,轻轻揽住她。

桑子衿依旧一动未动。

或许从醒过来至今,这个怀抱终于令她惊醒——她竟然……可耻地这样做了。

身形顿时僵直住,无法应对这个小心翼翼的怀抱,她用力咬了咬唇。

一群白鸽振翅从云间穿过,远处几声犬吠,宁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萧致远。”她轻轻的说。

他的心尖有微微一跳的感觉,说不清那是恐惧,还是期待。

“比起你来,有时候,我更恨我自己。”她挣开他的怀抱,一步步地,转身离开。

没有早新闻里纷乱的国际局势,没有微波炉发出嗡嗡的转盘声,清粥小菜,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起吃早饭。乐乐在断断续续地描述昨晚做的一个梦,不过她的爸爸妈妈却一起沉默,或许是各自怀着心思,竟没怎么理会小女儿。

乐乐生气了,嘟着小嘴不再说话,正好外边有人敲门,她敏捷地从小椅子上爬下来去开门,“咦,是哥哥?”

火车上那个小男孩云声端着盘子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妈妈让我送吃的来。”

桑子衿连忙让他进来,接过那盘油饼子,笑着说:“谢谢你妈妈了。”她起身去厨房拿了两瓶果酱递给云声,“这个拿去给你妈妈。吃馒头饼子的时候抹一点上去,很好吃。”

桑子衿注意到门口还有几个小孩子探头探脑的,大约是村里的孩子,注意到这里新住进了人,一脸好奇。

云声懂事地道了声“谢谢”,走到门口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乐乐却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孩子,天性让她同样对他们充满了好奇。

云声忽然转过身,对乐乐招了招手,“你要来玩吗?”

乐乐连忙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看爸爸妈妈,一脸期盼。

萧致远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去吧,中午回来吃饭。”

一群孩子拉着新来的小伙伴一起走了,桑子衿多少有些担心。萧致远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声安慰说:“别担心,我让人看着他们。”

他这样说,桑子衿就放心了,于是回到房间,抽了昨天的《笑傲江湖》继续看。

山间的昆虫不急不缓地叫着,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也愈来愈成熟。那一山的浓绿转为阳光下的翠色,满目生辉,仿佛整个人生的步调都变慢了。这样悠闲的上午,她昏昏欲睡。

直到门口一阵噼里啪啦充满活力的脚步声。

一个小身影冲进来,二话不说撞进妈妈怀里。

“妈妈妈妈,刚才有这么大一只怪兽追我!”乐乐脸上脏兮兮的全是泥,她的眼睛却是晶晶亮的,头发虽然乱掉了,却说不出的可爱。

“呀?什么怪兽?”桑子衿一下子醒了。

“她的脖子有这么长!”乐乐闭了一下,觉得还不够长,又把双手分开了一些。

“是……长颈鹿?”桑子衿诧异。

一旁跟随上来的萧致远凉凉地纠正女儿,“萧隽瑾,那叫大白鹅。”

桑子衿顿时无语。

“幸好爸爸出现了。”女儿一脸崇拜地看着爸爸,“打跑了大白鹅。”

桑子衿看着父女俩得意的神情,忍不住腹诽:一大一小打跑了大白鹅,没什么

好得意的吧?

“妈妈,吃饭了啦!下午我和他们约好了,去抓蚂蚁。”小家伙精力充沛地催促妈妈。

桑子衿捏了捏女儿鼻子,带她去洗脸,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萧致远笑,“要是她每天都能这样开心,我宁愿陪她在这里长大呢。”

他们在这里又住了两天,乐乐天天跟着小伙伴们去村里玩,晒黑了一圈,时不时地总还去别人家蹭饭,往常那些挑食之类的小毛病竟然不治而愈。

“爸爸,我们多住几天好不好?”

桑子衿给女儿抹薄荷膏,心疼地看着她小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疙瘩,忍不住训斥:“再玩几天你心都野了。回去爷爷都认不出你了,这么黑,比家里的小黑熊还黑!”乐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等妈妈擦完,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桑子衿收拾好小药箱,正要上楼,萧致远原本坐在沙发上看书,抬了抬头,下午跟我出去一趟吧。”他今天戴了副眼镜,拿着书坐着,像是一个年轻学者,显得异常斯文俊秀。

真到出门的时候,萧致远又百般挑剔。

“别穿裙子。”

“换拖鞋。”

“带件外套。”

桑子衿满心腹诽,直到换上他满意的装束,他才点头,“行,走吧。”

屋外已经有一位老乡等着,萧致远走上去,同他边走边聊,桑子衿便跟在后边,脚步不紧不慢。

这里的风景是真好,天气每有变化,就有别样的风情。今天烟雨蒙蒙,群山秀色便像笼罩在纱雾中,云溪飘散,变化万千。

桑子衿走上两步,恰好听见萧致远在说话,

“孩子们都在哪里上学?”

老乡指了指远方,大约是在说还要翻一个山头。

萧致远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追问:“这里出过大学生吗?”

老乡很自豪,“一年一个呢,今年去了北京。村里都给凑了钱的。”

“你要资助那些孩子吗?”桑子衿拉了拉萧致远,“我们现在去学校转转?”

“别的事以后再说。”他撇了撇嘴角,桑子衿忽然觉得,乐乐老爱撇嘴这个动作一定是跟他学的,出神入化地相似。他舒展了手臂,伸个懒腰,“桑子衿,我们去漂流。”

萧致远先跳上橡皮艇,向桑子衿伸出手,“过来。”

前几天刚下过大雨的缘故,溪水暴涨。桑子衿不会游泳,看着起起伏伏的橡皮艇,后退了一步。萧致远眼神中抹过一丝戏谑,仿佛在说:是不是害怕?

老乡在一旁笑,“别怕姑娘,这水看着大,其实平稳着呢。’

桑子衿咬咬牙,和萧致远确认,“你要拉住我啊!”

他无声地笑,掌心向上,稳稳的。

“真的要拉住我啊!”桑子衿拧眉,刚刚把手放在他手上,腰上一紧,已经被他一把抱了过去。橡皮艇上下晃动,他牢牢抱住她,直到船彻底平稳下来,才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怀抱,只是不曾放开牵她的手,冲老乡说:“行了。”

老乡解开绳子,抛入河里,“一直往前走,下游有人等着呢。”

“等等等等!”桑子衿尖叫起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就我们两个人?”

萧致远长篙一撑,橡皮艇就往前蹿了很远,连那老乡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楚,只看到他远远竖起了大拇指,大约是示意自己放心。

“你知道我大学的时候是皮划艇队的吧?”他凉凉看她一眼,明显不屑。

“你怎么可能没对我炫耀过?”桑子衿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得笔挺,双手还紧紧抓着皮绳,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萧致远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桑子衿,这个世界上男人们吹牛炫耀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为了征服。不过对你,有这个必要吗?”

桑子衿语塞,回头张望了一眼。萧致远正坐在船尾,举重若轻般拿着船篙左撑一下,右点一下,尽管河道时窄时宽,可皮艇却像一尾鱼.前行自如。

曲曲绕绕过了好几个急滩,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桑予衿以前去九寨沟'见过透净到极致的色彩和水,可总觉的那边太喧嚣。这里也是水,不知名却平如古镜的水面,通篇只有两个字,绿和蓝,如美玉般的绿和蓝。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静谧地相处过了,哪怕是到这里来度假,大多数时间都是躲在各自的房间里看书办公。萧致远放下了竹篙,坐在桑子衿身后,任由皮划艇往前漂流。桑子衿学着他的样子,往后轻轻一靠,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水波带着皮艇轻轻荡漾,河边垂着的柳条柔柔划过了脸颊,不知名的虫子偶尔尖锐地叫上几声,更像是这个夏日午后的催眠曲。她真的睡过去了,直到脸上被水珠一滴滴地砸到。她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回头看萧致远,“下雨了!”

他却是早醒了,闲闲坐着,耸肩,“是啊。”

“快划船啊!”桑子衿拿手挡雨,抓狂,“越下越大了!”

萧致远无辜地看着她,“篙子漂走了……”

“……”桑子衿顿了顿,极为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强忍住一把推他下去的冲动,“现在怎么办啊?”

萧致远随手在橡皮艇里翻找了一通,找出一次性雨披给她披上,淡定地说:“漂着。”

“你到底是怎么把篙子弄丢的啊?”雨滴把水面砸出一个个小坑,噼里啪啦很是爽脆,桑子衿只能艰难地在雨雾中估测前边还有多远。

萧致远浑身上下都湿透了,T恤贴在身上,露出精壮的线条,脸颊上还有水珠滑下来,隐约还有几分性感。他此刻也没什么好气,“你没丢就行——再说你不也睡着了吗!”

“你没丢就行——”这句话他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桑子衿怔了怔,回头看他,他却什么都没意识到,忽然间站起来,眯了眯眼睛。

“这船马上要漂到那里,那里离岸边最近。一会儿你先跳过去,听到没有?”他牵着她的手,像是牵着小朋友,一字一句地叮嘱,“别怕,我会在这里扶着你。”

眼看着船离岸边的石头越开越近,桑子衿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数一二三,你就跳。”

“一——二——”

桑子衿看着那块唱着青苔,湿湿滑滑的石头,忽然间腿软了,“我怕,萧致——“

”宝贝,跳!”他依然稳稳地扶着她的腰,顺势将她送了出去。

桑子衿还有些后怕,她站在石头上,回望萧致远,却发现因为自己这—跳的反作用力,船漂得更远了。她环顾四周,岸边似乎是一大片稻田,雨幕之中这里没有任何能被辨认出的特征,这是哪里?偏偏……萧致远又漂走了。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声喊他:“喂,萧致远!”

萧致远冲她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向她的方向游过来。

她终于彻底放心,傻傻地蹲在石头边,看着他靠近,然后攀住石头爬上来。

萧致远吐出一口水,拉着她爬上岸边的小路。桑子衿一直抿着唇,忍笑踮起脚尖,从他头上抓下一根水草。

萧致远从善如流地低头任她摆弄,等她说“好了”,便牵了她的手,往右手边的路走去。

“你认得?”桑子衿有些惊讶。

“怕你迷路,就只能我来记着。”他不回头。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萧致远把脚步放得很慢,慢到桑子衿几次看着他的侧脸,琢磨着他是不是有心事。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松且随意地说:“这条路,走一步,少一步了。”

走一步,少一步了。

那幢黑瓦白墙的屋子已经出现在视线的最远端了。

桑子衿忽然停下脚步,下定决心,“我们回去吧。”

他一身狼狈,却低头深深看她一眼,良久,淡淡地说:“你怕自己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