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苏慎是个痴情种, 也是个无脑儿。既不为家族考虑,也不为自己作长久打算。凡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他那德行, 也只够做个金玉其外的傀儡,安心呆着接受调度便是。

她刻意择了个禁忌的时间前去打扰,就是了能在这一刻吓住他。

人越不设防的时候,越是容易被唬住。

搞不好还会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把她和恐惧从此联系在一起,见着就怕。

这没脑子的人啊,最容易盲从,两三句话一糊弄,就什么都信了。

若是苏慎四处求证,找澹台探听下这些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她苏绒倒还要高看他一眼。

回到宫里之后,苏绒又进入了家庭生活剧的状态,继续扮演那不谙世事的少女。

前脚跟皇后太后撒娇聊天,后脚去乾清宫里给父皇捶背捏肩,总之怎么刷好感怎么来。

她出手大方又温柔可人,不光这一众皇亲国戚看着她就眉开眼笑,连上下宫人都打心底里喜欢她。

眼瞅着乾清宫去了几次,那个被澹台夜提了一笔的孙幽也终于现了身。

那个干瘦矮小的年轻人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在那几个身份略高的大太监面前都不敢说话,明显是个小喽啰的角色。

有时父皇会召见重臣,她便在后阁供女眷等候的厢房里等着。

“你叫什么名字呀?”苏绒见那小个子又低着头来斟茶,笑吟吟道:“看你挺眼熟的。”

“奴才叫小……小卓子。”

“不,我是说真名。”苏绒耐心道:“谁喜欢自己跟宠物似的,被个小名儿呼来唤去的?”

小太监略有些诧异,却仍不敢抬头,小声道:“大名……叫,叫孙幽。”

“好,记住了。”苏绒笑眯眯地递了他一枚金叶子当做打赏,继续问道:“平日,都是你在伺候我父皇么?”

“谢谢公主!公主哪里的话,”孙幽惶恐道:“奴才是小辈儿,也就晚上能当值,照看皇上起夜之类的,偶尔陪着说说话,不堪大任。”

这老太监们年纪大了,谁熬得住呢?

宫里资历老的,也是进宫略早的那批。

他们在上位之后,顶多白天在皇上面前继续当孙子,赔着笑端茶倒水,跟往常的许多年没有多少区别。可一出了这宫门,回到自己的府邸,那日子过得不必达官贵人差。

也就如孙幽这般进宫不久,又稍微得力些的小太监,无论冬夏都得强打精神守夜,随时听候皇上的差遣。

苏绒留了个心,依旧保持着三五天看望父皇一次的频率,频率不高不低,却足够多见这孙幽几次。

每当她在后阁静坐的时候,便会亲切的唤他一声大名,两人闲闲聊个几句,直到父皇那边的大太监请公主进殿为止。

而每一次的聊天时间不多不少,既不会冗长的让双方尴尬,又足够探听几句消息顺便塞个金叶子。

随着时间变长,苏绒蓦然就懂了这澹台夜的用心。

这是个精明人儿啊。

在现代都市里,谁控制了老人,谁便控制了老人的遗产。

所以总有些小保姆伺候着就伺候到床上去了,成了老头儿的新情妇——若是能翻身领个证,那就成了这个家最高的女主人。

这古代皇宫里虽然关系多了好几层,但如果能控制那个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着实是多了个大杀器。

这相熟的老太监都是明白人儿,断然不会和哪个皇嗣过分贴近。他们操劳一生又无子嗣,只想再熬几年日子,待皇帝驾崩后告老还乡,过个富贵轻快的日子。

这帮太监们被驯的服服帖帖的,也动不了什么争名夺利的心思——连子嗣都没有,争了权力留给谁?

想让那帮老狐狸们在皇上身边带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是孙幽这样的,就截然不同了。

入宫时间不长,又年纪青涩,是个还没被岁月打磨过的小年轻。

皇上见他面熟,免不了偶尔闲聊几句,时间一久也习惯了被他伺候。

这孙幽看起来朴实简单,做事情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马虎,也确实讨人喜欢。

苏绒默不作声的想通了些事情,在计划里又添了一笔。

公主这专心过日子,有几位就懵了。

第一懵的是废太子苏奕,他当初因为苏绒的一句话去找了皇上,现在直接被剥了位子,在王府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到底哪里错了?!

他身边的谋士尽是些酒囊饭袋,还有人猜测是哪个皇子背后进了谗言,皇上是早看他不顺眼了。

在这种关头,愚钝如苏奕都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怎么着都得等个一年半载,等皇上消气了再去他跟前晃悠。

殊不知半年之后,这天下都换了个人做主,压根没他的事儿了。

第二懵的是三皇子苏慎。

这公主打了个措手不及,结果就没声了。

他原本都抱着壮士断腕的悲痛心情,随时准备着这苏绒再折腾点什么事儿出来,结果连着两个月风平浪静,这妹妹跟忘了他似的,压根不来王府里言语。

就她这样,难道真的能成事?!

苏慎虽然心里不解,但也只敢问问枕边人沈似。

可是沈似同澹台夜通过消息之后,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一门心思的站在苏绒这边,还安抚他稍安勿躁,继续如往常行事即可。

澹台夜倒是不懵。

他这如死水般无趣的生活里终于能找些乐子,哪怕苏绒不上门找他,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出来她在做什么。

宛如一匹独狼,他隐匿在夜色之中,观察着她的所作所为。

这个少女,仿佛有无穷的新鲜之处,每个主意都令人拍掌叫绝。

眼瞅着盛夏一过,初秋降临,苏绒琢磨着到了搞事情的时候,用簪花小楷写了个奏章,一拍桌子就去了澹台府。

也不是她有意拖延,这盛夏时节里连着出事,已经是人心惶惶,连皇上心里都时刻不得安宁,要稍微等一等,再继续折腾。

澹台有夜读的习惯,一个人常年独自在书房小憩看书,从无旁人进来打扰。

只见烛光又是一动,那公主便坐在了窗边的藤椅上,慢条斯理道:“打扰了。”

“嗯?”澹台夜抬眸一瞥,挑眉道:“又有何打算?”

苏绒不多解释,直接将那纸笺展开,递给了他。

“桑基鱼塘?”

青年愣了下,皱眉开始细看。

这紫渊国风调雨顺,地形又处于冲积平原,如同泰国一般的地理情况和气候。

苏绒琢磨了一刻,又借着系统看了大半个月的书,终于选定了这个法子。

所谓桑基鱼塘,就是在挖深鱼塘,垫高基田,再用塘泥培土种桑养蚕,塘里养鱼的农作法。

这个法子的妙处在于,合理的利用原有的多余田垄,在农田附近新设鱼塘,同时发展多项农工活动。

现在还是初秋,等政令一层层的发布下去,估计附近一带的农民都已经秋收完毕,开始进入农闲的状态里。

合理利用秋冬的闲暇期,逐步试点推广桑基鱼塘的法子,不仅可以改善土质、创造更多生产力和收入之外,还能进一步利用农妇们的劳动力,发展丝绸纺织工艺。

这桑树长得快,基本上都不用管太多,等树叶冒出来摘下养蚕即可。

如果皇上有意大力推广,更可以直接掏笔银子补贴下桑树苗儿。

“你打算将这封奏折,交给海阳王?”澹台夜提笔取纸,直接用行楷再次誊抄一遍。

他一出手,落下的字迹便换成了苏慎的手笔,不仅连行笔的习惯改了,连奏折里承前启后的转折语都替换成了苏慎惯用的口吻。

苏绒忘了这尺牍奏章里的各种文书规矩,暗自庆幸自己先来找了他一趟,又开口道:“我觉得,可以先指定一个郡试点运行,如果效果彰著,再进一步扩大范围。”

澹台夜笔顺一顿,又垂眸续了三行,无论是表意遣词都典雅精致。

“我明天去见一趟海阳王。”

-2-

桑基鱼塘这个计策,不仅要考虑当地百姓的执行程度,还要考虑附近的丝绸市场、商贸范围以及交通发达程度。

苏绒虽然有二狗子在手,但毕竟是个演员出身的,对具体的运作流程不算清楚。

他们秉烛夜谈直到子夜,连圣旨的稿子都改了三遍。

一切都等着被打包梳理好了之后,再交到苏慎手里,由他上朝时当众提出,以达到一鸣惊人的效用。

“我这哥哥,当真是个不开窍的。”苏绒含笑道:“他读完这篇文章,未必能懂,还请澹台大人指教一二。”

“自然。”澹台熟稔的研墨落笔,又补了两句歌颂皇上英明神武的俗句。

他写的文章还是透着三四分清气,得露几个蹩脚的地方才不会让人怀疑。

苏绒在夜色中离去,也没有再叮嘱任何言语。

澹台夜枯坐了半晌,才吩咐婢女去把仓库里那一套江湖郎中的行头找来。

他这府邸虽然往来的客人少,但盯着的眼睛多。

苏慎这头正听着小倌儿们唱曲呢,突然身后被人轻拍一掌。

“苏绒?!”

他慌乱地转身,却看见了最陌生的那个男人。

澹台夜身着粗布方巾,正慢条斯理地撕下那抹假胡子。

“是你……”苏慎心知自己养的这窝小倌儿们都没见过达官贵人,也断然不认识这江湖郎中是谁,仍忙不迭的将他们赶走,只留他们二人呆在这小院子里。

等那张奏折被摊开,苏慎都懵了。

“这是什么?”

“先背下来,全背。”澹台夜慢条斯理道。

“这么长——全背?!”

“对,要背到能朗诵的地步。”澹台夜笑吟吟的点头道:“我在这等你。”

“对了,晚餐我想吃清蒸鲈鱼、蟹黄豆腐、翡翠白玉卷,再来一份熘虾仁。”

苏慎心想这苏绒跟澹台都是怪物,只得苦着脸起身出院吩咐了一趟,又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沈似这些日子翻来覆去的跟他陈明要害,他渐渐地也能听懂大概了。

如果不参与这场权谋斗争里,沈家就必须站队,也未必能赢。

但如果他也入场,那沈似就竭力去保他。

最重要的是,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澹台大人,也在这一边。

这‘醉心田园’、‘挚爱山水’之类的话,在很多程度上,都是给自己的颓废生活打个幌子而已,显得稍微那么正经又风雅一丢丢。

如果年纪轻轻就犬儒主义上身,要么是经历太多真的看破世事,要么就是混不上去,索性混吃等死。

苏慎多年不看书,如今澹台大人仙风道骨的往这儿一坐,只好硬着头皮背。

都是成年人,也没理由拖延推诿,该背就得背。

苏慎背的慢,就一遍遍的读,原本连这上下的词藻都念不通顺,读到最后竟然也掌握了平仄音律,气势便渐渐的出来了。

澹台夜安心陪了他一整个下午,直到快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这苏慎才把一长篇的桑田论背熟。

这时候,哪怕澹台不多讲解,他也已经懂了大半。

“明天上朝的时候,背一遍就成了?”苏慎眼巴巴的看着他,心里还是慌得很。

“先吃饭。”

晚饭时间里,这海阳王像是突然对瓷碗竹筷起了十二分的兴趣,恋恋不舍的吃了两碗饭一碗汤,像是极力延长这吃饭的时间。

澹台夜坐在另一边,心不在焉的在想其他事情。

他自然开始怀疑这苏绒来去的方式,但始终都琢磨不透。

更令他警惕的是,这苏绒竟像能识破自己在想什么,两人昨夜商谈许久,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曾谈过。

待茶足饭饱,两人又回到了书房里,继续点烛夜谈。

“看懂意思了吗?”

“大概懂了,”苏慎忙不迭道:“但如果父皇问我是缘何想起——”

“你这些年也没少出城巡游。”澹台夜垂眸慢慢道:“公主这是想让你装作十年磨一剑,一鸣惊人。”

她有意把苏慎这些年的不作为,都改换成坚韧厚爱的为民思虑,直接用超脱的政论来刷新所有人对他的认知。

苏慎拿着卷轴的手一抖,不可思议道:“这文章,是苏绒写的?!”

“嗯,下官只是誊抄了一遍而已。”

苏慎只觉得又是沉重一击,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妹妹……虽然养在深宫里,无论眼界还是格局,都比他长远数倍。

自己从前得意的那些东西,此刻真是相形见绌。

“既然都背熟了,那我们来简单确认几个问题。”澹台夜见这青年一脸纠结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慢条斯理道:“如果群臣中有人反对,你该如何?”

“辩驳?这是治国方针,关系百姓福祉!”

“不。”澹台夜淡笑道:“一切……交由皇上定夺。”

苏慎愣了下,点了点头:“知道了。”

“如果皇上询问其中未详细说明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臣尚未想清楚?”

到底是个糊涂人啊。

“罢了,就教你一次。”澹台夜凝视着他的双眸,声音不高不低:“如果下位者质疑,就移权给上位者。”

“如果上位者问责,就挪转给下位者。”

“你要做的,不是占哪一方的声势,而是把这桩事做成。”

哪怕你把所有的决策都交给高层,把责任和难处都推给低层,只要说话得体,该认的活儿一分不推,功劳一分都不会少。

“如果,是同位诘难,有意苛责呢?”苏慎不确定道:“两个弟弟都是能人,他们未必能纵容我出位。”

“那就卖惨示弱,把水搅浑。”澹台夜打了个哈欠,浅淡道:“会了吗?”

苏慎思考了一会儿人生,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三皇子突然站了出来,说有要事相奏。

老皇帝刚好心情不错,笑着准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了每一个人的预料。

苏慎站在台下,抑扬顿挫的将奏章尽数背出,若少年时朗诵《山河赋》那般,不仅字句条理清晰,从头到尾都流畅无比,犹如准备了多时。

更为惊人的,是这奏章中的内容。

开头先说自己偷闲五年,游遍千山万水,又突然画风一转,开始描绘民生疾苦,不仅将民间处处的景象描绘的如画卷般铺展开来,还结合本国的风土气候,提出了桑田论。

这一设想,不仅能改善水利,缓解农桑的运水之苦,还能进一步扩大产能,将种桑养鱼、沃土肥田等诸利合在一起。

苏钟一开始听得龙眸微睁,越往后越眼神发光,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看似顽劣不堪的儿子。

其他几位皇子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几乎每个人的颜色都有所变化。

这苏慎,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

沈似站在澹台夜的身侧,笑的宠溺而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