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那你爹娘?”

一瞬间上官意看到了她乌瞳颤了颤,似有难以言语的哀伤。可仅眨了个眼,她便又将情感收得妥妥当当。

“他们离开了。”她笑得云淡风清,仿佛事不关己。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

她瞅着他眨眼:“你在想什么,我爹娘尚在人间。”她笑得愈发轻快,露出了藏了好久的靥窝,“他们还活着,只是不要我罢了。”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脸上,明媚得不见一丝阴影,却又带着烧灼一切的荒凉。

上官意默默凝睇,一眼似要看进她的心底。几乎是同时,她回避。

“子愚呢,可曾有过什么经历?”

“我么。”他思索了许久,“一言以蔽之。”

睁大眼,她貌似很期待。

“乏善可陈。”

小脸骤地黑了。

“过去的二十三年中何时最快活,何时最悲伤。我适才很认真地想,却没有哪一个日子或哪一个人能让我记起。你道,这算不算是乏善可陈呢?”

徐徐垂眸,他看着她轻轻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个——能让我不那么快忘记的人。”

这目光带着期待,看得她心惊肉跳。

笃笃笃…隐隐有声。

她别开视线,极目望去,只见葱郁的树间闪过彩色。

马车,是马车。

“救命!”她立即大叫,半负着上官意向前快跑,“救命啊!”

原来他们离官道这么近。

余秭归看着几架马车的主人,这胡商身材魁梧,年逾不惑,正操着一口波斯语同上官意攀谈着。

半晌,上官意右手按在心口向胡商行了个礼,而后垂首对她道:“曼老板此去临海,可顺道送我们到江都。”

“恩,那你的腿。”

“等进了城,就帮我郎中。”

“这就好。”她点了点头。

“秭归是在关心我?”这声带着笑意。

嘴角抽了抽,她刚要说话,就见自马车上跑下一个小女娃。

“爹,爹!”娃娃娇笑着扑向胡商,“娘要罚我,爹爹救命。”

“华语说得真好。”她赞道。

“曼夫人是中原人。”上官意解释道。

正说着,布帘打起:“阿归,你又调皮。”

这语气,这容貌,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她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走来的美妇人。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还是…还是…

还是一切从未发生,是她昨夜入了魇,一切只是噩梦一场。

是了,只是梦啊。前日她摔坏了娘的玉簪,如今娘发现了,在怪她调皮呢。

原来都是梦啊,真好,真好。

胸口充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她张口欲唤。却见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倾身抓住那个小女娃,佯装怒道:“该打,该打。”

对她,视—若—未—睹。

美好的回忆汇聚在一起,又瞬间破碎。碎片一个不少地割在她的身上,一片一片,割得她好痛,好苦,血淋淋的全是伤。

她并未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可她的娘,她午夜梦回每每必寻的娘,却认不出她,竟不认她!

一口心头血,含恨整十年。

第四章三试

“阿牛阿牛,倒杯茶来。”

“阿牛阿牛,快给你盖世无双的爹爹按按肩。”

“阿牛阿牛,你娘把那瓶‘桂花酿’藏到哪儿去了?”

“阿牛阿牛…”

男子翻身跳起,对着榕树下闭目养神的小人儿怒道:“丫头,你当你英明神武的爹不存在啊!”

“嗯?”小手揉了揉眼,“爹爹有叫我么?”

“你,你,你——”

“方才爹爹明明叫的是阿牛么。”微翘的眼眨啊眨,很无辜。

“乖女啊~”男子柔和了语调,颇为可惜道,“阿牛就是你,你就是阿牛。当年要不是你娘到处乱跑,你应该生在牛首山,哪里会叫这个俗里俗气的名字。”

眼角抽了抽,小人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

“没错!当年排在取名簿上的第一候选就是余牛首!阿牛,阿牛,当年是爹不好,没看好你娘,一个不小心让她跑到了秭归县。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阿牛,是爹对不起你…”长身一抖一抖。

没看见,没看见,她闭上眼继续睡。

哎,不怪她年纪小小却举止老成,只因这样事太常发生,她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哪一天发现武林大会比的是女红针线她也不会惊讶。

“乖女也很遗憾吧,不如以后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爹改口叫你阿牛?”

“阿牛阿牛。”某人叫的很欢,生怕小人儿听不见。忽地他弯下身子,语调谄媚道,“阿牛,那瓶‘桂花酿’?”

“余大疯!”震天一声“狮吼”,杀气由远而近,“三天不收拾就皮痒是不是?”

“夫…夫人…”

“你刚才叫阿归什么?嗯?”

“没啊,呵…呵…”干笑。

“牛首山,秭归县,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学文人喝什么清酒!”

“那‘桂花酿’…”某人不死心。

“早下肚了!”女声豪气冲天。

“什么!好啊好啊,还不准我喝!你个偷酒的…”

最后三个字男子虽没敢说出口,可她眯着眼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在动。

“母老虎,我娘叫母老虎。”

闻言,小道士们纷纷嗤笑。

“咳咳。”老道士清了清嗓子,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再问,“你爹叫余大疯,你娘叫母老虎,那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起头,微翘的眼眸清澈见底。

“余秭归,我叫余秭归。”

“好,从今日起余秭归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排行十二。”

……

“师弟师弟。”

“十一师兄。”

“师弟师弟。”

“什么事?”

“师弟师弟。”

“…”

半个时辰过去,她洗净身子,穿好道袍,推门出去。

“师弟师弟。”“鹦鹉”还在。

撩过发带,她边走边绑。

“师弟师弟,我终于有师弟了呢。”圆脸小十一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哇,师弟师弟,你比山下的小红还漂亮。”

“师弟师弟,你长得比我还高呢。”

“师弟师弟,虽然你比我大两岁,可你还是我的师弟哦。”

穿过破旧的走廊,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练功场。

“师弟师弟,做师哥的怎么能让师弟一个人打扫呢,一起吧。”

“师弟师弟,你姓余,和那个大英雄同姓呢。”

小手一滞,扫地声渐轻。

“大英雄?”她问。

“师弟,你同我说话了呢!”十一兴奋地热泪盈眶。

“那个大英雄也姓余么?”她问得随意,手指却深深扣紧。

“嗯嗯,这次师傅带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看那个大英雄哦。”

“那怎么又回来了?”

“哎,才走到一半就听说那个大英雄死了。”

“真的…死了?”路上虽听人说起,可她始终不相信。

“肯定是死了。”十一重重点头,生怕师弟怀疑,“同路回来的徐大侠当时就在虎跳崖,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亲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头同归于尽的。”

“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么。”她轻轻地扫着地,喃喃着。

“那个大英雄还有个魔教老婆呢。”

“哦?”她淡淡应着。

“听说那个魔女长得像观音,眉心一点红痣,温柔美丽的不得了。可惜也死了,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观音长什么样了。”

冬阳浅浅流照,如一杯薄酒,熏热了记忆。充耳不闻十一的聒噪,她细细想着,想得那么仔细,像要穷尽全身的力气。

不是的,不是爹,她的爹是个见势不好就逃跑的识时务者。也不是娘,她的娘一点也不温柔,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

不是的,一定不是,因为她记得娘离家前的话语…

“乖女,你姨娘病了,娘要去看看她。”

姨娘?原来她还有个姨娘啊。

“你要乖乖在家,过几天娘就回来。”

不要,不要,过几天阿归就长大了,到时候娘认不得阿归怎么办?

“傻孩子,就算十年不见娘照样能一眼认出你。”

真的么?

“那当然,因为阿归是娘的乖女,娘是用心在看你啊。”

嗯!

当时她重重点头,却不知是离别时候,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之后。

她微微掀眼,只见暗色的帷幔挡住了烛光,隐隐几个人影近在床边。

“这位姑娘…”

明明说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却这般生分。在这人眼里,她只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名的姑娘。

思及此,她难以抑制地轻颤。

“秭归负着在下走了几天,已是累极。”语声轻缓,如清风一般。此时,这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缘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

上官意,上官子愚。

“秭归?阿归?”女声喃喃着,每一咬字都让她心跳加快,“听起来和我们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

阿徽么?原来刚才这人叫的不是阿归啊。

失意涌上心田,甜腥在喉头蔓延。

“方才听公子提起姑娘姓余,不知是哪个字?”

“这个恐怕要问她自己了。”帷幔轻掀,“你说呢,秭归。”

烛光微暖,一双俊目静静看来,似有几分深意。手腕被扣得有些紧,让她忘了颤抖,也忘了去看旁人。

“自然是到往之‘于’。”她嗓子有些哑。

“于子归,于子归。”

女子轻声回味,听得她心头微紧,不由期盼着。

“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

她心跳一沉,眯眼看去:“雅士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姑娘的名字应是取义于此吧。”

女子笑意浅浅,眉心一点观音痣,分明是那个人,却又和记忆中的倩影无法重叠。

原来如此,是她心浮气躁了。

“夫人好聪敏。”她微微一哂,“今日之事多谢夫人。”

随之手腕轻转,脱离了他的抓握,眼波浅回,如雨后空山般清明。

“也多谢子愚。”

……

风云百里碧,晚照长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