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像猜到他要问什么,不等他说完,上官便回道。

“为何?”

淡淡扫他眼,上官背倚墙,似要她将护在身后,他微微笑。“众目睽睽才是避免嫁祸的唯一之道啊。”

嫁祸?这人在暗示什么?

卫濯风瞪向他。

“濯风公子么快回到京师,当真只为养伤么?”

卫濯风眼眉微地一颤,细微的神情立刻落入上官眼中。

“果然,那位的贵体真是牵动江湖和朝廷,也只有她心心念念只想护住自己人。”

像能看见那人似的,上官意看向墙壁的眼眸极之柔和。半晌,他撤回双眸,眼中复又清湛冷光。

“天要变,不是么?”

云翳遮蔽月,在紫禁城里投下层暗色阴影。

外朝的三大殿灯火通明,今日是冬至更是当今圣上的寿辰,也因此宫中晚宴聚集不少显贵。不仅四方的朱姓郡王,甚至连属国琉球朝鲜都派人来庆贺。

由宫人扮演的十二面相,头戴冲冠,面覆描金面具,举手投足端得是曼妙无双,少几分民间大傩嫉恶如仇的草莽气势,多几分精心排演的贵族风情。只是稍稍抬手,扮鬼的十黄郎便突地飞起,在空中旋转数圈狠狠落地。

“逐!”

众臣喝得微醺,一声逐字喷薄出浓浓酒气。

黄钟大吕,乐人姿态优雅地敲响“十二面相吃鬼歌”。

“天朝盛世,朝鲜国王祝陛下保合太和、万寿无疆。”

朝鲜常服为大魏改制,觐见的官员撩起腰间纁绘蔽膝,对着殿上金帘三跪九叩。

等许久,未闻上座有声。转溜眼珠,朝鲜官员微微抬头,觑向帘里。

朝鲜与北狄、大魏均有接壤,两头称臣,两面讨好,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听大魏皇帝圣体有恙,朝鲜国王借贺寿派出官员数名,欲得机。

若大魏不好,则投向北狄。

今晨圜丘之礼,番邦官员不得观摩,切也只能道听途。只有等到晚上的万寿节庆,方能睹颜。

机会只有一次。

朝鲜官员压低身形,眼珠朝金帘与地面的缝隙看去,而后头慢慢抬起,慢慢抬起。眼见就要看到御座,就见道正红袍角闪进眼帘。

“没听见陛下宣起么!”季君则呵斥道。

负责传令的太监极懂眼色,立刻面向金帘跪下。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看傩舞看走神,忘记宣令,还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帘中依旧未言,朝鲜官员跪在地上心中正疑,就听声怒斥:“狗奴才,自去内监衙门领板子吧。”

是大魏皇帝陛下。

自这位御宇以来,他代表朝鲜数次觐见,声音绝不会听错。

“来人,赐酒。”

陛下的声音虽有些弱,可应是被鼓乐之声遮蔽的缘故。今年中秋陛下还特地宴请他们些驻京番官,当时主客尽欢,没见陛下有任何病兆。

也是,大魏皇帝正值壮年,恰是春秋鼎盛之际,怎会突然病倒?

心想着,他暗骂北狄人阴险挑拨,伏地再叩,双手捧过御赐的美酒。

“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谢陛下。”

战战兢兢地拂去额上冷汗,朝鲜官员小心退下。

像是憋很久,帘里响起闷咳。季君则有意无意地挡在金帘之前,想要将咳声阻断,却不想如此动作引来郑首辅的怒目。

老匹夫,这个时候还想着争宠!

季君则冷哼。

“什么时辰。”帘中已是气音。

“陛下,快三更。”季君则回身拜道。

“是季爱卿么?”

“是。”季君则一怔,遂答道。

陛下才听出是他么,是因他久未觐见而疏于记忆,还是陛下已经无力辨认任何人?

不论是何种理由,对他来都是不祥之兆。

“时候不早,陛下请先安寝吧,这里交给老臣就好。”剜他一眼,郑首辅走上前来。

“帘外可是显美?”(郑铭,字显美)

这问季君则几乎可以确认,陛下如今是听声辨人,怕是看不清。

“回陛下,正是老臣。”

“进来。”

“臣遵旨。”郑首辅谄笑着,得意地看他眼,走进帘去。

陛下与那老狗说什么,他听不清,只知道权力的中心正在排挤自己。

季爱卿,显美,虽只是称呼上的差异,可足见圣心。

他心想着,只见眼前金帘相击,露出些许缝隙,御座上已然无人。

季君则眼一颤,看向郑铭。

谁知郑首辅有意炫耀,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座下扬声道:“夜已深沉,圣驾已回。陛下令本官代为主宴,众位同僚吃好喝好,今夜不醉不归!”

说完,只见百官举盏,皆称圣眷隆重,而后挤到郑首辅面前推杯换盏起来。

“好!好!”

看着被朝鲜官员通马屁拍得心旷神怡的郑首辅,季君则不禁眯起眼,手中的酒盏被捏得咯咯作响。

老狗…

忽地他眼眸一颤,只见个蓝衣太监被挤在人群外,双眼又急又气,直勾勾地望向被众星拱月的郑首辅。这人是陛下身边的司衣太监,此时前来必有要事。

思及此,季君则放下酒杯,走近上去:“李公公有什么事?”

“尚书大人…”

蓝衣太监看着他欲言又止,过会仍不见郑首辅注视这边,才拉着他走到一边。

“皇上晕倒。”

季君则撑大双眸。

上云层渐厚,三更之后便不见月影。

重檐之下,郑首辅急急快走。“蠢货,方才为何不报!”

身上满是酒气,郑铭怒火中烧。

“大人被人围住,奴才没办法啊…”掌灯的太监脸委屈。

“没办法?没办法就告诉季君则!!”郑首辅咬牙切齿着。

李公公瑟缩着脑袋,半晌不见掌落。睁开眼,只见郑首辅怒甩袖子。

“还不将前因后果速速报来!”

“是是是,奴才这就说,就说。方才陛下进官房(厕所),左右不准人跟着。奴才们等了又等,待进去看陛下已经倒在地上。后来王公公让奴才请首辅大人来坐镇,结果,结果…”

李公公眨着眼不敢看他。

“季君则都做了些什么?”郑铭问道。

“季大人不要我惊扰后宫的各位娘娘,然后便让人去请太医,自个儿守在陛下身边。”

不要惊扰后宫,说的好听,其实是怕贵妃娘娘知道吧,毕竟贵妃可是他郑铭的亲侄女。

冷哼声,郑首辅又问:“陛下呢,醒没?”

“没,陛下闭眼吐血,一刻也没醒过。”

“吐血?”入冬以来陛下虽然身子不好,可从未吐血过。

想到这,郑铭将贴身牙牌交给李公公。“速去请内阁的几位大人过来,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

乾清宫里光影交映,明黄龙帐中圣德帝双目紧闭,不时咳出血花。

“怎样?”撇开季君则,郑铭抢先问向太医。

“陛下怕不是病的。”

“不是病?”

“那是什么?”

郑铭与季君则先后问道。

太医微微弓身,请两人上前看。足有小儿臂粗的龙烛下,大魏皇帝仰面躺着,露出的胸口显出一记血掌印。

“下官从医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若不是鬼神之术,就是有人趁陛下如厕之际,痛下杀手吧。”

“这么说是江湖人?”郑铭沉吟着,想在思索什么。

“李公公,方才圣上如厕,可见有人进去?”季君则问道。

“……”李公公勉力想着。

“季大人又何必为难李公公呢。”郑铭插嘴道,“江湖人来如影去如风,就凭内宫太监又怎能看清他们的踪迹,季大人可是?”

闻言,季君则瞪目。“首辅大人又在暗示什么?”

“哼,季君则引江湖人入朝,还要老夫暗示么!”

“首辅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郑铭冷冷笑,指着圣德帝胸口的掌印道,“掌印纤细分明就是女人,季大人亲手提拔的江湖盟主,不仅武功高绝,而且还是个女人吧。”

看出他有意嫁祸,季君则任他说着,犹不动声色。

“怎么?被老夫说中?老夫还道今夜百官齐宴,怎地不见大魏开朝的第一位女官,原来季大人是早有计划,命她偷潜入宫!季君则,你笑什么!”

“下官在笑首辅大人酒喝多,连自己人都分不清。”

“胡说什么!”

“大人不知道么,你口中的武功高绝,趁夜偷潜入宫的开朝第子官员,昨日便是乘着大人家的马车,一路走到大明门的。”

“什么?”郑铭老目瞪圆。

季君则瞟他一眼。“还是这一切都是大人的主意,大人起了犯上之心?”

“你!”

“两位大人莫置气,莫置气。”匆匆赶到的内阁次辅忙将两人分开,“这事和那位女官没有半点关系。”

闻言,季君则和郑铭皆诧异。“你怎么知道?”

“啊呀,今夜宫外大傩闹出事,为首的正是那个女官,自日落到如今她一直在五城督所的大牢里待着呢,又如何来偷潜入宫呢。”

四目皆瞪,相接之后又缓缓移开。

如此便不能在那女官身上做文章。

机不可失,一定要借此绊倒内阁(新流)。

天朝的中心,浓云阴翳渐成鬼影。

督所大牢里,余秭归依墙微眠,云开月明。

第十七章三日变

圣德四年十一月初十,冬至未竟。五城督所的大牢里,余秭归被一阵凉意惊醒。脸上先是冷,后是温,细细的融水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下雪了啊,她后知后觉地想。

窗外飞雪如絮,洋洋洒洒地飘摇在京师的上空,细密如织笼罩了天地。当下余秭归睡意全消,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她来说,朔方之雪带来的震撼远比想象得大。

伸出手,眼见雪花就要落于掌心,忽而北风大作,雪花在空中打了个圈,钻过她的指缝,落在身上。深衣配以白雪,倒也十分美丽,只是这雪能停多久?

指尖拂过银绣衣边,余秭归回想起昨夜将睡未睡之际,卫濯风与子愚之间藏头露尾的那段对话。她不是傻子,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除了自家师兄,这还是头一次有男子对她下了这般深的心思,只是未免霸道了些。

柳眉微地蹙起,就听隔壁隐有开锁之声。

“上官公子?”

墙边有人轻轻站起。

“在下乃五城督所都督,手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分明是从一品官员,语中却带着讨好的味道,“下官奉首…”

话未完,应是被人打断了。

“小爵爷也在啊。”那名都督像是吓了一跳。

“左都督。”卫濯风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些混账东西,简直是乱抓一气!”左都督咒骂道,“来人啊,还不送小爵爷回府。”

“慢着。”

“小爵爷还有何事?”

“关于余盟主,都督作何处理?”卫濯风道。

“这个么…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左都督有些犹豫了,非但犹豫,还有看人眼色的味道,“天快亮了,小爵爷,这边请。”

卫濯风走得干不干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始至终子愚都未发一语,直至将离之时——

“秭归。”墙边,上官唤道。

“嗯?”她头也不抬。

“等我来接你。”

等我来接你,而不是等我想办法接你出去,她大概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