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要我们不那么识时务,不那么容易甘心,我们可以不用随波逐流,江湖也未必成为皇权的附庸。”

余秭归蓦地凝视,眼波清湛生辉,仿若天岸无边的大海,闪动着细细粼粼的波光。看得从鸾先是一愣,随即沉了下去,不自觉地与之起伏,翻动着同样的心绪。

“武力也许不能结束厄运,但可以缓解边关的燃眉之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御座没有皇帝,不论是大魏还是北狄都会乱的。南院大王既然能手眼通天在京师安插死士,那自家都城便更不会放过。倘若北狄大位空悬,你想南院大王还会眼馋大魏的京师么?”

月眸顾盼,看得从鸾浑身战栗。

“千里杀一人,这次只要计成,江湖就能成为扭转乾坤的定海神针。只要江湖成为天下第二势力,那又何必依附于一个腐败不堪的朝廷。我生性懒散,又是女子,这盟主之位终究是做不长的。两年后,谁又有可能问鼎中原武林,谁又能承接这震慑大魏的第二势力呢。一个不一样的武林,一个世缨卫家重新崛起的愿景,这就是我给卫濯风画的大饼。听来不切实际,可卫濯风却信了。”

“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么…”从鸾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余秭归回以微笑。“是,一个属于更多人的江湖。”

眼波一颤,从鸾握住她的掌心。“那就搏一次吧。”

“嗯。”余秭归凝眸远望,“说好了此路同行,我等着他来搏一次。”

窗外远水翻云,她语音轻轻,笑得沉静。

第十九章公子快跑

原来她想改变的是整个江湖。

收起飞鸽传书的小小字条,上官意微微合眼。半晌,他唤道:“备马,去天津卫。”

“天津卫?”虽然猜到少主做此决定定于陈管事的快报有关,可玉罗还是不免惊讶。

“可是京师…”她些微踟蹰。

上官意轻掀眼皮,黑眸晶亮看得她不由垂首。

“你在上官家多久了?”

“玉罗十岁为奴,至今已有三十年。”

“当年我大姐去世前留下书信,已将你去除奴籍,玉罗你早就不是奴婢了。”

见她身子不可抑制地一抖,上官垂眸道。“你自梳不嫁,却言已有孩儿,玉罗你真当我知道么?”

她慌乱抬首,眼中噙满泪。“少爷…”

“你怕什么,以你对阿匡的呵护,难道当不起一个‘娘’字么?当年你自请成为京师顺天府的掌事,为的就是看住阿匡,断了他与季君则的联系。此番进行的这么顺利,也多亏你常年经营的人脉。你对阿匡的好,我大姐泉下有知,定感动不已。”

看着她轻颤的双肩,上官意黑眸沉敛。

“我看季君则不爽,一半因为阿匡,一半全凭自己好恶,而你却不同。你死守我大姐的遗志,当我是弟,视阿匡为亲儿,论起除去季君则的心,你比我坚定。”

玉罗略有细纹的美眸蓦地一怔,复又微凝。

“你是在担心我此时离京,万一季君则翻身,那上官家便死无葬身之地,可对?”上官意轻笑。

“少主,玉罗在京师这么多年,这种事看多了,况且这次季君则遭此一劫,若他起复…”

“那又怎样?”不等玉罗说完,上官意便接道。

少主…

玉罗愣愣定在原地,看着他一如年幼时的漫不经心而又肆意狂妄。他勾起备好的大麾,轻慢系在身上。俊眸微掀,如寒潭深渊,让人寻不着边际。他嘴角轻扬,画出一抹浅浅笑意。

“就算他位极权臣,照样还得来求我。关于这点,她可比你们看得都要清。”

十一月中旬,海龙号在朝鲜黄海道入港。朝鲜史称东夷,大魏建宁十年由李氏王朝统一全境。既同大魏隔江而望,又与北狄连山接壤。黄海道乃是朝鲜八道之一,因与大魏隔海相望又靠近首府开京,因而货殖通财,岸民多晓汉语。

“真看不出这里是朝鲜。”看着店面飘动的“衣”字旗幡,从鸾感慨道。

“东夷自高丽时期就是中原属国,书汉字着汉服,这是很自然的事。”说着,卫濯风目光上扬,旁若无人地走入衣铺。

“好讨厌的个性。”从鸾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泄愤似的取出记史的书簿,目光凶狠地一笔十行起来。

对她的随行随记见怪不怪,余秭归信步走进成衣铺。经过改良,与大魏略有不同,带点朝鲜风情的服饰挂满了墙壁。颜色之鲜艳,着实超过大魏人的习惯。想到这,她不由皱眉。

“老板,可有素一点的?”萧匡道。

余秭归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悚然。

“有话请说。”他偷偷抹着冷汗,这眼神比舅舅的还有压迫感啊。

“没什么。”目光绕着他一圈,忽而抬起,“只是明白了你为何红粉知己遍天下了。”

论样貌,卫濯风比萧匡更符合大魏美男子的标准,可卫三公子冷傲了点,不如萧匡这么体贴知心。她不过是微微皱眉,他就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也难怪女人们为他着迷,什么江湖侠女,官家千金,光是她亲眼看到他从扬州州牧的宠妾房里衣衫不整地爬墙而出,就足够她回味好久了。

哪想到那不过是一盘“土菜”,真正让她叹服的还是“洋荤”…

方才他们下了大船,还在想如何探路,就见萧匡熟门熟路地混入市井,而后来到一所宅院的后门。朝鲜的房屋普遍比较低矮,墙头也不似大魏的高耸,势要将人圈在一个小天地一般。她目测着,只要撑手就是过去,可萧匡却没习惯性爬墙。

轻叩几声后,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脸部微肿的女人打着哈欠,看起来很重的假髻挂在脑后。她虽听不懂朝鲜语,却也知道这女子多半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只听萧匡笑眯眯地叫了一声桂兰,奇迹发生了。

女子惊叫一声,因身体起伏袒露的胸口微微颤动着,看得她不由脸红,再瞧卫濯风,竟是厌恶到极点的模样。惊叫之后,女子扶着摇摇欲坠的假发跑回门里,直到十来个美人花枝招展地争相而来,她才恍然此处不是私宅而是妓馆。

不仅是大魏,他还是朝鲜春闺梦里人啊。

想到这,她不由再看萧匡两眼。

“种猪。”不屑哼声,从鸾收起纸笔,目不斜视与之擦肩而过。

“阿鸾,我没。”萧匡追身反驳着,“你也知道的两年前我离开江都就随船去了朝鲜,我那时心烦意乱你是知道的。”

“对对,心烦意乱所以去纾解身体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去喝酒,桂兰她们也是可怜人。”

“可怜人?”从鸾一挑眉,转头问老板,“有没有隔间?”

“隔间?”老板的汉语很是顺溜,想了会,指向试衣布帘,“那里行不…”

最后一个字还没迸出,就见一阵寒风掠过,老板的鬓发呈诡异角度紧贴脸颊,她的身边没人了…

有节奏的捶肉声响彻在布帘后面,光听声就知道下手有多狠。又狠又快,闻者激动,真是十分之很过瘾。

“未来舅母!”

她回过头,耳朵自动失聪。

“救命啊!”

凄厉的男声,以及很让人遐想的邪笑,布帘激烈颤动着,让她不由两年前江都大街上,后一辆马车里也上演过同样的桥段。

“老板,把那件给我看看。”她指着一件衣裙,平静道。

胖老板僵硬着颈脖,一寸一寸扭过来。“这是大魏的新流行么?”

看着比较顺眼的素衣,她点点头:“是啊。”

“真是…太刺激了…”

刺激?

余秭归偷觑一眼萧匡青青绿绿的半边脸颊,不禁闷笑在嘴边。没看方才成衣铺老板的表情,岂能用精彩二字就能形容!

她暗爽在心头,给从鸾使了个眼色。不复初时的勇猛,从鸾闪避了一下,忽而推了推脸部“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某人。

“还来?”萧匡退后三步,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还来!”从鸾叉腰回瞪,“去你的老相好那儿拿通关碟文!”

大魏严禁平民出关,加上现为战时,若不改变身份,他们怕是才进入北狄就被人牢牢盯住。

低调也是一种美德啊。

余秭归摸了摸新买的朝鲜女装,抬首便见卫濯风一闪而过的目光。

“这是碟文。”妓馆的后门里,名唤桂兰的官妓将一个书簿偷偷塞进萧匡的衣襟里,“从这里出发,途径三江里,骑马大概十天就能进入北狄。”

“十天?”余秭归近身道,“有没有更近的路?”

桂兰收回眷恋的眼神,看向她:“有是有,只是几天前边境都已经封锁了,去大魏就只有海港和北方的义州,去北狄就只剩三江里一处。由于这些关隘禁严,因此平民往往要滞留数天才能通行。”

几人正苦闷,就听桂兰轻呼。“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此时从鸾也忘了私怨,拉着她急忙问。

“若翻过将军峰,只要两天就能到达中都。只是那山峰又高又陡,加上现在是隆冬时节,俗语云‘长鹰折翼将军峰’,连鸟儿都不能通过啊。”

几人触目相视,瞬间达成默契。

“且一试。”卫濯风傲然道。

桂兰担忧地拉住萧匡,还欲再劝,就听街道上传来呼喝的男声。

“低头。”桂兰提醒道,拉着萧匡退到一边。

见状,余秭归很识时务地依言照做,高大山也习惯性地垂下头颅。只有从鸾和卫濯风还搞不清楚状况,引颈望着。

“两位请低头。”桂兰再道。

远远地走来一队武士,与以往见过的士兵不同,这队人身着蓝色绸衣,冠冕两边插着雉羽,步若流星十分匆匆。

“是花郎,王的禁卫。”桂兰不可思议道。

“王?你是说朝鲜的王?”从鸾瞪大眼。

“是王的禁卫,但不是王。在朝鲜花郎就是王的刀剑,桂兰长在开京(朝鲜京师),那身服装我绝不会认错。若是王的话,花郎会更多,骑马的大概是什么重要官员。”

一行渐近,桂兰身子俯得更低,几乎着地。

“请低头。”她道。

五人依言做了,只片刻那队人便快速通过。

“三公子有事?”看眼身侧俊眉不展的卫濯风,余秭归问。

卫濯风望着马背上的那道身影,疑道:“像在哪里见过。”

“是朴安镇朴大人。”桂兰抬头道。

“朴安镇?”萧匡似想起什么。

卫濯风星眸一亮:“是朝鲜驻京师的使节,今年中秋时远远看过一次。”

“这位公子说的对,朴安镇大人正是我王派去大魏的使节。三年前朴大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往大魏,当时桂兰还是红牌,有幸同道台大人接待了王使,只是没想到朴大人这么快回来了。”桂兰道。

心知此人正是私逃出京的朝鲜官员,余秭归垂眸片刻,而后笑起。她指着那对人马去往的方向,状似随意道:“桂兰姑娘,那条路是通向朝鲜的都城么?”

只当她好奇一问,桂兰掩口笑开:“此路向北,而开京在南,按大魏的话来说是南辕北辙。”

“这样啊。”余秭归轻缓沉吟,半晌她看向心领神会的同伴们,两弯月眸浅浅流光。

“我想我们不用去爬那将军峰了。”

一天后。

天蒙蒙亮,春香馆刚结束了子夜欢歌,官妓们才刚刚睡下,就听后门又笃笃作响。

“谁啊!”

桂兰愤恨骂了几句,胡乱扶起假髻冲向小门。

红颜色衰,想当年她住得都是华屋美宅,哪里会沦落到住在外院,成为半个看门人的命运。

想到这,她又怨又气,呼啦一声打开木门,乡音脱口而出:“谁家的狗吠什么吠!”

门外人显然愣了下,而后一个谦和女声响起:“对不住,打扰了。”

是汉语?

酒醒了大半,桂兰眨眨水肿的双眸,只见敲门的是一妇人。她眼角有纹,倦容难掩,如一朵过了盛期的花淡淡立于晨曦中。

怕是来寻自己男人的,桂兰下意识地想,拢起衣襟泼辣道:“这位夫人,迎客的时候过了,你家老爷不在这儿。”

玉罗一楞。“姑娘误会了。”

误会?难道是来找儿子的?

桂兰一吊柳眉,就听玉罗再道:“请问昨日有五个年轻人来过么?”

目色骤清,桂兰不露半字,只上下打量着玉罗。见她口风甚紧,玉罗心有宽慰,脸上的笑便亲切了几分。“我家少爷姓萧,姑娘可曾见过。”

桂兰眉目一动,稍稍视远。

乳白色的晨雾里,嚣张一抹红,上官意身披大麾,瞥眼低矮的院墙。那目光看似聚焦,却又有点漫不经心。入鬓的俊眉似有似无地挑起,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半晌就见玉罗向那官妓有礼一福,迎风向他走来。虽然天光有些暗,可他连玉罗脸上的细小纹路都看得清。他从未如此关注过别人的脸色,非但关注,而且还有些忐忑。如今玉罗面露异色,双眸微微抖着,难道…

上官意暗忖着,再看玉罗步履轻松,神态相较于忧虑更像是憋笑。大麾下,他下意识握紧的五指骤然舒展开。

“果然如少主所料,表少爷一行北去了。”怕双眸掩不住笑意,玉罗瞥眼不敢看他。

“真是个急性子。”

上官微恼,可又非真怒。知道他是在埋怨某人溜得快,玉罗掩口一笑。

“至少余姑娘没有瞒着少主啊,从大沽到朝鲜港,再到这个春香馆。”她看眼合起的后门,又道,“姑娘知道少主定会找到这儿,这才拜托一位可靠的人传递消息,少主又何必气恼呢。”

轻哼一声,上官意走向新买的快马。他背着身,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听徐缓的声音悠悠响起。“就这些?”

“不止,姑娘还特地给少主留了句话。”

“哦?她说了什么?”语调依旧散漫,只是细听去,带抹轻快的压抑。

嗤地一声,玉罗嘴皮略颤,抖出笑纹。见自家少主回身看来,她才艰难止住嘴角飞扬的高度,清清嗓子,认真说道:“姑娘只说了四个字——”

四个字轻轻从玉罗口中溢出,上官意眯眼看着游动的白雾,几乎可以想见说这话时那双月眸弯弯的模样。

从大魏到朝鲜,他原以为自己走在前面,可到头来却被她牵着走。只是谁先谁后,有何区别。最重要的是两人一起走,她爱记仇也罢,她诱他向前也好。只要她愿意向他伸手,他的掌心便有她。

思及此,上官意翻身上马,赤色大麾划破晨雾,那般信心十足,那般气宇轩昂。只是,这样的风发意气并没有持续多久…

“少主,余姑娘托那位店家给您留了口信。”

“少主,这是余姑娘留在上官家朝鲜总商行的字条。”

“少主,又是那四个字。”

“少主…老规矩…”

“少主…”

由与大魏隔海相望的黄海道至与北狄接壤的平安道,一路上玉罗的提示越来越少,最后根本无需言语,他便能预知那姑娘留下的是哪四个字。

俊眉几不可见地一敛,上官意抽过玉罗手中的高丽纸,徐徐打开,而后轻轻折起。

“还坚持得住么。”他瞟眼玉罗,将字条收进袖袋。

虽是连夜赶路,眼下难掩微青,玉罗却依旧道:“劳少主挂心,上路吧。”

“嗯。”上官应了声,黑瞳危险眯起。

“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