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大魏江山等不得?”眈她一眼,上官意张扬坐下。

“你说等得就等得?凭什么?”

“因为北狄皇帝不允。”众目微愣,看向出声的余秭归。

“北狄皇帝定不会将攻破城关的天大功劳交给南院大王,要攻破大魏,至少也要等到他派出的亲信到达永平之后。所以,既然大魏暂时等得,我们也暂时等得,只是时间可能不多了。”她抽丝剥见地分析着,看向上官,“子愚,方才你提前递交朝鲜国书,就是想以国书中提到的布防图为诱饵,引北狄皇帝召见而后行事,可对?”

上官意俊眉一挑,难掩欣喜。“你果然明白。”

“那布防图呢?”那天她被蒙了眼,没看到他夺图后如何处置。

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薄唇悠悠迸出两字。“烧了。”

非但烧了,还不见半分悔意,上官意无所谓地看着几人青青绿绿的表情,直到卫濯风也按捺不住,龟裂了冰冻般的表情,他这才满足。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放在桌上。

“舅舅,你没烧就没烧,何至于…”打开布帛,萧匡呆住了。

白布?

前面后面,都是…白布?

毡房中,除了那个始作俑者,只有一人还算平静。

见上官意笃定她会知道似的看着自己,余秭归不禁眼也抽,脸也抽,手更隐隐在抽。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一拳揍晕他的冲动,尝试道:“图穷匕见,有没有图根本就不重要,不是么?”

她只是这么一说,就见他含笑点头。

果然被她猜中了,这猫儿爱极高难挑战,不兴风作浪一番便不舒坦。

风萧萧兮易水寒,风萧萧兮易水寒,若信了他烧掉地图的鬼话,那她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二十二章人贵自知

昭狱里透不进一丝光,成排的火把刻意交织出鬼魅阴影。郑铭身负枷具,每走一步脚上的铁镣便发出刺耳的声音。民间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显然这话并不适用于大明门里,鼓掌间翻云覆雨,七日便又是一个天地。

沉重的刑具压得郑敏有些佝偻,可他又不甘心,只要再有一天…

一角正红色闯入眼帘,他吃力地抬起头。

“首辅大人。”

“你来做什么?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么!”

走出阴影,季君则冲他谦逊一揖:“君则特来送大人一程。”

“哼,何必惺惺作态。”郑铭愤恨扬袖,只听清脆的铁索相击声,他一愣,这才想起早在入狱时内阁官服就已扒下。他心头含恨,道:“季君则你早就挖好了坑,只等老夫跳下去了是不是?”

“当日将君则五花大绑、招摇于市,大人出手在先,如今却输不起么?”

“若不是你蓄意陷害,编造罪名,老夫又怎会输!”

“编造罪名?”徐徐放下作揖的手,季君则直起身,“大人趁陛下重病之际挟持小皇子,矫诏诛杀重臣,这难道是君则编造的?”

“陛下明明就已经放弃你了,明明就…”

季君则俯下身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是么?”

郑铭微颤。

“皇朝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仅有一子,握住了小皇子就握住了大魏江山,首辅大人您算得真精,只是——”季君则再靠近了些,“大人忘了么,在丧钟敲响之前,大魏的皇帝陛下只有一个。欲速则不达,你的狗头军师没说过么?”

说是说过,只是他当那人心慈手软。哪知道陛下会突然清醒,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皇陵了,明明…不对,就算陛下恢复意识,可不仅连近前的大臣,就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换成了他的人。两手并用,他已然掩住了陛下的耳鼻,不论皇帝是昏是醒,都应万无一失才是,怎会走漏了风声?难道季君则还懂鬼神之术不成。

除非…老目爆瞪。

禁军!大明门里他不能掌控的就只有禁军,皇帝昏迷三天三夜,禁军侍卫就守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想要背着他偷喂圣上灵丹妙药,抑或在皇帝清醒后传递消息,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大魏采取禁军分立制,别说季君则一个失势的尚书,就算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想要拉拢禁军校尉也是不得。怎会…怎会?

郑铭兀自想着,就听季君则道:“大人还没看清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郑敏皱眉。

眼眸中抹过一丝厌恶,季君则冷笑靠近。“郑老啊郑老,以你的平庸资质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何必学人心比天高。半年前你手腕突然高妙起来,我还当自己错看了你,谁知你只是幕前的傀儡,非但是傀儡还是个草包。可怜可恨,你错就错在不自知。”

“你!”郑铭气得浑身发颤,身上的铁镣脆脆作响。

季君则瞟他一眼,眉间讽色更甚。“大人不服?狗头军师一不在,大人便成为阶下囚,这还不是傀儡么?北狄人打到了永平府,大魏江山岌岌可危,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不是草包又是什么!蠢,愚蠢之极!”

季君则咬牙切齿着,拉住枷具上的锁链将郑铭拖曳到身前。“权倾天下,能者居之,大人莫要痴想了,大人的终点就在这里。”

“你…你要对老夫赶尽杀绝?”

松开手中的锁链,季君则看着摔倒在眼前的衰败身躯,一如往日大明门里的无数次照面,他有礼恭立,而后向锦衣卫挥手示意。

“季柯你不得好死!皇上,老臣要见皇上!皇上——”凄厉的叫声消失在牢底。

季君则站了一阵,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这才迈步走出昭狱。冬至后京师的天气始终不好,厚厚的冷云笼罩着皇城不见天日,似是不祥之兆。大魏人本就极信鬼神,再加上永平告急,关于皇帝失德的流言便如鬼魅般游走大明门里。

季君则根本无心遏制这种惶恐不安,因为这正和他的心意。圣德帝虽已苏醒,可不过是回光返照。对大魏而言,没了一个失德皇帝最比没了一个英明帝王来的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如此。

御座更替是合乎天意的,只是真要恭立那位刚刚断奶的小娃娃么?

季君则昂首望天,多日的牢狱让他显得更加瘦削,宽大的官袍当风鼓扬。他眉头轻蹙着,直到一记身影撞进眼帘,才收起犹疑的神情。

“少师大人。”

眈他一眼,荀老将军漠然道:“老夫何德何能,竟季尚书行此大礼。”

“下官知道少师大人还在怨君则的出尔反尔,关于当年谏言一事,君则无话可说。此番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君则真是无以为报。”

荀少师冷冷一哼。“老夫虽然离朝,可影响还在,禁卫十军多为老夫旧部,季尚书你可明白。”

眼角一跳,季君则谦恭道:“下官明白。”

“那老夫为何救你,你可知道?”

季君则缓缓抬首,入目是老将军不带熟稔的神情,看得他不由浮起惯有的笑。“请大人赐教。”

“哼,季君则你何必装傻,若不是看在你师傅的面上,就算你死在昭狱,老夫都不会有一丝怜悯。什么‘君则虽浸身污池,却未失本心’,只有你那心软的书呆师傅才会相信!”

连他都要放弃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本心,师傅还相信…脸上的假笑渐渐散去,季君则垂着头,心头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老子也不跟你废话,平阳军里的那几个蠢蛋你马上给撤了,老夫要亲自领兵,揍不死那些北侉子!小子你听见没!”

荀少师吹胡瞪眼,就听季君则低低一声:“是,下官这就办。”

“你眼红什么?”荀少师奇道。

这小子可是官场出了名的冷刀子,怎么突然又哭又笑,傻了不成。

“荀先生,烦请先生再帮君则一个忙。”

听他改了口,似忆起往日的情分,荀少师一怔,看向他。

“君则想见师傅。”这一揖,几乎着地。

城东明时坊,容府。

他早该猜到,除了出身商户的容家,师傅师弟还能寄身何处呢?

下了轿,季君则走进容府。入眼的是一字影壁,上覆筒瓦,下砌青砖。一个年轻画师正背对着他在影壁上忘情书画,一株老梅曲欹地绽放在笔下。

枝上梅花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则春深矣。如今七朵缥色,正和进九七日。

“九九消寒图。”他轻道。

画师惊了下,回过身来。“您是?”

娃娃脸带点迷惑,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一双澄清眼眸让季君则不由一愣。这样的眼,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

太子殿下…

“您是来找七哥的么?”

“七哥?”他讶道。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七哥就是容老板,您是来找他谈生意的吧,我帮您去叫他。”

“小兄弟莫急,在下找的不是你七哥。”

十一咦了声:“不是来找七哥的?”

“我是来找…”

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有人道:“十一还没画好么?”

“六哥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

傅咸温润一笑,看着季君则道。“你来了。”

“嗯,来了。”

十一看看平静到有些异样的两人。“六哥,你们认识?”

傅咸避而不答,柔声道:“去帮六哥泡壶好茶。”

十一还欲问,却被那双淡眸死死压制住。他很有自知之明,六哥的温柔一刀自己是决计扛不住的。同情地看眼季君则,他拾起地上的笔墨颜料,转身遁走。

“这性子倒也不像殿下。”季君则轻笑。

“没一处像的。”无视季君则的探究目光,傅咸一扬臂,“尚书大人,请。”

漫步于廊下,季君则看着傅咸单薄如纸的背影,道:“这些年师傅还好么?”

这声情感处理得极妙,让人听了既不觉厌恶,又不觉虚假,好似将溢未溢的水一般,恰是刚刚好。可即便如此,傅咸非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觉心冷,因为他太过了解此人。

季三哥不擅收放感情,这是一语先生——老九的评价。

当年这人就是因为不懂分寸,才招惹了萧家少年。如今却能将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拿捏得精准,而愈是精准愈是显出此人的无情。想到这,傅咸平道:“家师最近闭关,不便见客。”

听出他语间的生分,季君则眉头一蹙,忽又展平。“闭关?”他似是好奇地问。

“家师这些年醉心道学,每到冬至都会辟谷数日。”

季君则真的惊讶了:“当年先皇迷恋长生道,师傅不惜性命作《徐福求药》以示讥嘲,怎么反而投身此道?”

“人是会变的。”

一句话堵得季君则噤了声,推开正堂的门,傅咸的淡眸清冷。“请。”

屋内炭盆新起,直到傅咸一声“大人嫌冷?”,季君则这才意识到自己拢紧了大麾。

“不,恰恰好。”季君则松开手,脱下厚重的衣物。“倒是咸弟向来病弱。”他语带关切地将火盆向傅咸那边推了推。

“暖和了么?”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瞳眸扫过傅咸,最终定在堂中的那幅《市井百戏图》上。

“这画是何人所作?”季君则惊艳道。

“大人猜呢?”

季君则故作沉吟了一阵。“画虽不同,可风骨犹在,难道是那位小师弟所作?”

“大人真是火眼金睛。”

听来十分熟悉的拿捏得宜,傅咸这声恭维自然而贴切,听得季君则不由蹙眉。

见他不悦,傅咸温润笑道:“看来大人也不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不如开门见山吧,尚书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咸弟,你以为我来是别有用心?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师傅么?”

“单纯为看师傅他老人家?”傅咸疏眉一挑,“季三哥会,可季尚书绝不会。敢问大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季三哥还是季尚书?”

季君则一怔。

“大人这才明白么,原来大人不仅在骗别人,更在骗自己,也难怪大人能如此收放自如。”傅咸继续道,“在听说师傅相救的刹那,大人或许会感动,可冷静下来这份感动便成了算计,毕竟以你现在的势力,想要掌控皇嗣继承仍需荀将军的支持。大人的确别有用心,又何必自欺欺人。”

“咸弟,你比以前犀利许多。”季君则沉眸看他。

“人总会变的。”

微微颔首,季君则似在感慨,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七弟他们呢,我记得你们五个向来要好,怎么不见他们?”

“冬至后老九和老十就带着义军去永平了。”见他惊讶,傅咸笑道,“怎么?大人当永平不破真是因为龙运天威么,要不是朝廷誓言诛杀的两河灾民舍身忘死,京师怕不等大人脱罪就已被北狄铁骑踏平了。至于老八,他被荀老将军逮去了大营,只等圣旨一下便开拔永平。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君则似是喜极,一把握住他的手。“以你们的才智何不入朝?只要你我兄弟一心,那中兴大魏,又岂是难事!”

“大人怕是误解了,小弟无心为官。”傅咸温煦看着他,缓缓将手抽离,“心系天下有无数种方式,大人选择居庙堂之高,而小人则选择行江湖之远。小人很明白大人浸淫官场着实不易,对大人从季三哥到季尚书的转变也很是理解,毕竟只有以其人之道才能还治其人之身,大人若不学会阴狠,是断难达成中兴大魏的宏愿的。”

闻言,季君则露出惊喜之色。

“只是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咸虽然理解,却难以苟同。”

“苟同?”季君则不解皱眉。

“三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傅咸温眸坚定地看着他,“师傅之所以救你,是恋有旧情,兄弟们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三哥良心未泯。七弟嘴上说与你不熟,可我知道他自小就崇拜你,其实不仅七弟。”回忆往昔傅咸有趣笑着,再看他,“对于今日的季尚书,兄弟们或许失望,可只要季尚书还有一丝三哥的影子,我们便不会绝情。官路难走,只望大人莫要失了三哥的心。”

“咸弟…”

见季君则眼中的感动并无虚假,傅咸不由避开双眸。

逝去的永远追不回,唤声“三哥”只为勾起这人心中的些许内疚。因为他知道季君则这次起复定会权倾朝野,而他们不过蚍蜉小民,若想平安顺遂,多少得仰仗这位大人手下留情。

这次是他在耍心机。

心头浮起淡淡酸涩,傅咸知道自己一旦为官,沾染的腐臭绝不会比季君则少,正因如此他才拒不入朝。还好有这人的前车之鉴,还好。

疏淡的眉间抹过庆幸,他依旧温煦地抬目,见季君则眼中的真情转瞬即逝,复又算计地看向那幅《市井百戏图》,傅咸心头的怅然戛然而止。情淡如水,不过如此,他目波不动看向堂中。

季君则站起身,负手走到画前。“闲话圣德二年江都一行。”他念着画上题字,“两年前小师弟曾去江都?那可巧,两年前为兄也在江都。”

傅咸神色依旧,听他再说。

“‘郡城沙飞,扬州清唱,立竿百仞唱戏局,静。花船于市,断桥书评,瓜灯孔中纳流萤,明。’好画好词,小师弟真是笔墨细腻,天资聪颖,果有殿下之风。”

“画是十一所作,词却不是。”傅咸道。

“哦?”

傅咸避而不答走到画前。“十一性散贪玩,对读书学字没有耐心,打小就爱新鲜玩意。”

“再调皮的孩子,碰到师傅也会乖巧的。”季君则判断道。

“不,师傅并没管教十一。”

“不可能。”季君则瞪大眼,师傅虽然心软,却是出了名的严师啊。

“人总会变的,大人。”傅咸意味深长道,“师傅觉得满腹经纶远没有‘开心’二字来得重要,十一既然无心向学,不如任其发展,大人你瞧,这画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只是可惜了。”季君则轻叹。

“可惜?”

“明明是得云行雨的天龙,却困在三尺画布里做小鱼,难道不可惜?”

“大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之乐在于不知其小也,若知,岂有乐?”季君则回道,见对方不答,他语带试探:“襁褓幼童如何肩负大魏江山,天龙该是回归的时候了。”

“大人就这么确定十一是天龙?”傅咸好笑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