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三笔两画,于富顺楼对面的雅座上,勾抹出一个被香包揍歪的人脸。

第八章芦苇啊芦苇(下)

“少主,小舅爷来了。”临水而望的书斋里,林伯道。

临水而望的书斋里,轻轻地只听风响,挂画前蓝色的身影未动。林伯微微倾身,只见自家少主眼色不明地望着其中一画。

一弯钩月高悬,伊人静坐窗下,窗外杏花漫天,正是那夜兄妹密探的场景。

“少主,买丝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

画前上官的身影微微一怔,林伯知道他听见了,继续道:

“少年夫妻最怕置气,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回是我们做的过了,少夫人和几位舅爷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夫妻关起房门怎么闹都可以,莫要出门一较长短。”林伯暗示着。

那日听得小舅爷告密,少主虽面上不显,可转头就吩咐他务必抬高价格收购生丝。金陵城里谁不知道少夫人穿的是容氏成衣,此举分明就是冲着几位舅爷去的,少主这是在…

“你当我是在透气?”上官意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林伯抬眼看向自家的少主。

上官微微一哂,看向画中的如雨落花,“你道,她在看什么?”

这声问得突然,将林伯惊出思绪。

身前蓝影依旧背着,却知他也在看画,林伯告了声罪,靠近再瞧。画中人眼色迷离,忽远忽近,似是看向画外,又似是看向花雨,所思不明。

“是不是小舅爷画错了,这眼倒让人看不清。”

语落,只听上官一声轻笑:“不是画错了,是画得太好。”

“画得太好?”林伯有些莫名。

“所画来自所见,只有像心思澄澈的人,才能画出最真实的情境,画中杏树灿然如锦,唯有一株落花如雨,为何?”

一句如拨云见月明,林伯老眼一顿再看画里,金陵四月始飞花,就算百树有异,也不可能早落了半月,除非一夜春雨,亦或是——

“树上有人!林伯恍然大悟,“表少爷大喜之夜天清气朗,未有雨至,这树杏花却在盛期诡异凋零。少主,少夫人怕是被哪个居心险恶的江湖人盯上了!”

林伯这声即惊且疑,惊的是少夫人身处险境,疑的是自家少主这派气定神闲的好心情。

见他老目闪烁,上官意也不解释,移步走向案边,只问:“应天府衙门送来的案卷只有这几页?”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林伯将将回神,看向桌上的几页黄纸,答道:“是,黄大人早年受过少主的恩惠,自然是全力相助,当年采花大盗‘一夜春’之案应天府确只有这些记载。”

说着他回想起这几日“一夜春”再次犯案的传闻,像是想到了什么,老目一颤,看向左上,“难道盯上少夫人的就是那淫贼?少主,少夫人危险啊!”

“你当她不知道么?”

老头呆住。

指尖抚上画中的那双眼,上官意微微一哂,“她早就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正中下怀。”

“少主是说,少夫人有意诱出‘一夜春’?”

薄薄的脸皮微微泛青,指下的秀眸让他又爱又恨,上官黑眸深了深,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哼。”

小心打量着自己少主的不豫面色,林伯道:“少主,这当口可不能置气,我这就去吩咐下面停止动作,也好让舅爷们得空回家好保护少夫人。”

这几日,他老头忙得很,先是向亲家师父放出假消息说“龙福昌票号垮台、银票成废纸”,再是指使一众借银的江湖人为难卫三少以拖住九舅爷,再到抬高丝价以打压容氏商铺。虽说他只是帮凶,但若是少夫人出师,难保这位“幕后黑手”的怒火不会燎原千里,烧得他小老儿灰飞烟灭。

思及此他抬步欲走,就听自家少主冷声一笑。

“保护?你要收收了才是坏她的事,家中有六个凶恶兄长外加一名奸险师父,就算那‘一夜春’身怀百斤迷药也不敢采花,你家少夫人是吃定了我咽不下阿匡婚宴上的那口气,由我下手只开她家中的父兄,合情合理不让人起疑。这几日她定夜不闭户,只待‘一夜春’下手。”

这女人算准了是不是,算准他绝不允她被人碰上一下,算准他就算看透她和傅长虞的小小诡计,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算准他在两个人的路上走在前面,算准他…

说什么天下少有人像他和傅长虞,多数如她这般“宁栖危檐之下,不做丧家之犬”,可世人多愿苟且,而不愿改变,哪像她只身犯险,哪像她。

上官看向画中美目,黑眸中那样深刻的墨色,有点恨有点怨,又悄悄泛柔起来。

江湖本就是民心缩影,贪生怕死,追名逐利,不过是人性。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他不信,可这个傻姑娘信,不仅信,还知他的不信。这次她只身犯险,根本就不是要诱出“一夜春”,而是要诱出他上官意。

改变这个江湖,先从他改变起么,先从他啊。

心头滚动着这个“先”字,不知为何有点小小得意,他有些恼,也为这点的小得意。

妥善长期自己的复杂心绪,上官道:“今日是谁跟着她?”

“是八舅爷和十舅爷,不过据小舅爷线报,明日八舅爷也要出门办事。”

闻言,上官略微宽心。果然如他所料傅长虞就算再笨,也不至于拿秭归的安危开玩笑。天龙门就算玩起空城计,也会留着洛十在城内埋伏。

意识到自己又在反复推敲,上官微微皱眉。

“奇怪,就算少主和少夫人置气,舅爷们也不该纵着少夫人以身试险啊。”老头这上疑将上官拉出自身的诡异心思。

他徐徐转眸,看得老头有些发慌,“说下去。”上官道。

“是。”林伯微微欠身,“虽说大舅爷和少主早年有过误会。”他说得婉转,硬将两人瑜亮相争的过往一笔带过。

“可老奴看得明白,几位舅爷对少夫人是真心相护,怎会看着少夫人这般冒险,着实奇怪。”

老头兀自纳闷,就听座上一身冷哼。

“奇怪?有何奇怪?”

是他听错了还是?怎么少主的口吻有点酸?

老头刚要眨眼细瞧,就听上官意问道:“这几日生丝的价格涨了几倍?”

老头一愣,答道:“有少夫人珠玉在前,再加上我们联合直南隶一十八家织造坊一并抬价,如今一担生丝足足要纹银七十两。”

“七十两。”上官沉吟,“按去年的粮价,这相当于三十亩良田的收成,想必不到月末就会有农人拔出稻秧改种桑苗了吧。”

闻声林伯老眼一亮,“难道几位舅爷一开始就说冲着江浙粮改的事来的?”

“不错,”上官意冷哼,“五绝门人既傻又愚,还全力相帮那个‘矢志未移’的季君则。也不想想如今大魏沉疴已久,哪里是江浙改农易桑就能妙手回春的?”

上官一敛神,看向想问又不敢问的林伯,“你在想既然如此,我为何非但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吧?”

“少主英明。”

“这就是傅长虞和我的交易了。”

闻言,老目瞠大。明明是大舅爷和少夫人联手算计少主,怎么成了大舅爷和少主之间的交易?

山关微微一笑,俊容和缓,“傅长虞熟知你家少夫人的性子,家人有事她定身先士卒。改农易桑必定会牵扯到东南海患,不给她找些事情分散精力,一旦被他翘楚几位兄长的计划,怕是又要走到前面去了。”

说着,他又俊眉一蹙,这傻姑娘手脚向来不慢,偏对他老牛慢车,着实可恨。这头他还在细尝心底的奇妙滋味,就听林伯恍然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几位舅爷放任少夫人诱捕‘一夜春’,原来是想借此将小姐留在金陵。大舅爷假作奸计,实际是将少夫人托给少主照顾。而少主心领神会,暗中顺应抬高丝价。这哪里是瑜亮相争,简直是狼狈那个啥,呸呸,简直是珠联璧合啊!”

是啊,想他和傅长虞联手,应是万无一失,为何他总觉漏了什么似的,上官意收回视线,看向案间卷度。他面容肃然,俊目冷澈,一字一句的反复推演着。

林伯颇有眼色地住嘴退到门边,刚要跨步而出,就听身后纸张皱响,上官语调不善。

“去把阿匡媳妇给我叫来。”

城东,容氏成衣铺。

暮色渐褪,铺子里依旧人声鼎沸,挤满了前来试衣的金陵人。容冶安排好铺面的一干事体,循步走向后院小厅。

甫进门就闻见一股捍卫,他以扇掩鼻,问,“老幺到家了?”

正牛饮的荀八一抹嘴唇,“送回去了,以后这活儿我可不干。老幺心眼子多,一路问东问西,要不是我走得快,怕是不到家就要被她问出马脚。”

容冶瞥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

打小这两人就不对盘,荀八三角眼一瞪,就要拧他的衣襟,就听轻且徐的一声:

“好了。”

两人互白一眼,一东一西地坐下。

傅咸放下账目,给容冶倒了一杯茶,“老幺自小聪明,别说老八,就是你也未必能在她面前圆了这个谎。不过好在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去台州,老幺就是怀疑也没处问了。”

“老六,姓上官的不会反水吧。”荀八担心道,“那小子一向没啥好心眼。”

“不会。”傅咸立刻否定,“上官意巴不得将老幺留在金陵,不然怎会帮我们。”

闻言,容冶折起扇面,“上官意联合了南直隶的织造坊局抬得丝价一日三涨,已经有九个县的稻农开始借贷购买桑苗了。”

“这就是江浙商户的本事了。”傅咸叹了口气,“若先帝懂得这个道理,何至于放任官吏毁堤淹田强逼稻农改桑,以致粮改国策非但不能推广反倒激起民怨。”

“这话老头儿也说过。”

“说到师傅,这事儿当真不瞒他?”容冶接过老八的话,问。

“不瞒,有师傅在金陵帮忙看着,我们做事也容易些。”傅咸道,“对了,老九那边怎么说,卫长风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卫小三么你也知道,木鱼的脑袋豆腐的心。”荀八撇了撇嘴,“老九那般软磨硬泡再加上又是利国利民的事,他答是答应了,可能引多少江湖人去浙东沿海就不知道了。”

闻言,傅咸点点头,“毕竟他不是盟主,能带多少就是多少吧。新皇刚刚登基海内还未安稳,东南倭寇定不会放过这等兴风作浪的机会。倭寇中以浪人善战,这些刀客天生桀骜,非一般官兵所能敌手。”

说到这儿他眼皮一跳,再问荀八:“你确定老幺没看出端倪?”

荀八呛了口水,咳了几声,“妈的,要这也能看出老子就跟她姓,老六你疑心个屁啊!”

这声还没落稳,就听院子里有人禀报,“主家,上官府的林掌柜来了。”

师兄弟对看一眼。

“他怎么来了?”荀八奇了。

另两人心中也是一样的疑惑,容冶整了整衣袍,扬声道:“请。”

春暮的余光已经消尽,晚云缓流溶于墨染的夜里。傅咸将灯芯捻匀,一点昏黄落在来人的脸上。

“林掌柜有什么事儿吩咐下人来说便是,您怎么亲自来了?”以为上官意又动了什么歪点子,容冶一展纸扇,打起官腔来。

猜出他的心思,林伯苦着脸急道:“哎哟!几位舅爷,事关少夫人,咱们就别刀里来剑里去的了。”

师兄弟三人皆是一愣,傅咸拿着火捻,全然不觉将烧指尖,“出了什么事?”他道。

“大舅爷请看。”林伯从袖带里取出黄纸,正是下午被上官意捏皱的那张纸。

“我们上官府拖了关系弄到应天府衙早年审‘一夜春’的卷宗,照说当年这也是大案却只有记录数页,我家少主觉得不妥,再仔细一看…”

“元宁三年四月。”傅咸目波不动地盯着案卷日期,元宁三年四月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这般轰动的大案都被盖过了。

“大舅爷也觉得这里不对?”老头暗赞,大舅爷和自家少主真是诸葛亮和周瑜,真是心有灵犀。

荀八可没这般好耐心,脑袋里早就炸开了一锅粥,他瞪着老头嚷道:“废话什么,哪里不对了,快说!”

“是争贡之役啊。”傅咸长叹一声,双目从案卷上一开,“元宁三年四月两波倭国贡使相继到达宁波,因礼仪问题发生争斗,在宁波、绍兴等地烧杀抢掠,东南沿海为之大震,由此拉开绵延数十载的倭患。”

“是,永安年间朝廷就废除了处理番贡的市舶司,番国来朝事宜皆由地方官监管。正因那年官府忙于处理争贡之事,才对‘一夜春’草草结案。”林伯解释道。

“这与我家老幺有何关系?”容七一语问到了点子上,连荀八也不住点头。

“几位舅爷都知道,当年‘一夜春’是被已故的余大侠擒获的,就算官府不记,南山院可是一字不差,纪录翔实,方才我家少主唤来表少夫人一问才知,江湖盛传的淫药就是出自‘一夜春’之手。”

“淫乐无边夜夜春?”手中扇子一滞,容七略微吃惊,片刻又恢复一台,“这个倒不怕,不说我家老幺的心智,有老十在暗中守着定不不会出事。”

不对,绝不会这么简单,“淫乐无边夜夜春”绝非上官特意所指,傅咸薄汗覆面,心生不祥预感。

元宁三年,争贡之役,难道?

“关键是那个‘一夜春’是个倭人!”

语落,傅咸冷汗滑下,他骤然起身。

“老八你脚程快,回去看住老幺。”

荀八不解,“怕什么,老十在…”

“我不是怕她出事!”

啊?

傅咸刚要再催,忽的他看向一旁的林伯,“想必你家主子手脚比我们快。”

“大舅爷英明,我家少主半刻前就已经去了。”

月晕知风(上)

“说那是迟那时快,只见你爹我一招泰山压顶,那个‘东方绝不败’便跪地求饶,抱着我的大腿嗷嗷地哭啊,那声音——”

小人儿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阿牛,我还没说完呢!”

月牙眼平波无荡,扫过意犹未尽的某大侠,“爹,这段你都说过十七遍了。”

不仅说了,还次次不同,那位“东方绝不败”从受伤不敌到哭天抢地,足见这位大侠的话不可信。

“那爹再给你说一段,就说天山决斗那次吧。”某大侠一甩长发,摆出一个雄姿英发的侠义造型。

小人儿视若无睹,拍拍屁股抬脚就走。

“别走啊,阿牛,听话听完这可是我们老余家的祖训。阿牛,阿牛!”

天好高,云好淡,不知道午饭吃什么。

“这回真是压箱底的好料,阿牛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爹是如何英雄勇救母老虎的?”

轰隆一声震破了她的耳膜,小人儿缓缓转过身来,“不是娘救了爹吗?”

“放屁!”某大侠指天怒吼,“这是赤裸裸的诬陷、诋毁、泼脏水!阿牛快过来,爹这就告诉你真相!”

远山如黛,染绿了一地春色。

“就是说那个倭奴假扮成爹下毒被娘发现,娘想下杀招却没了力气,这时爹从天而降百年死了那个倭奴?”

大侠欣慰点头,怎样,崇拜死爹了吧?

“爹,你应该感谢那个坏蛋啊。”

大侠双目脱窗,一脸不可思议。小人儿徐徐叹气,有些同情地看向犹未开窍的自家老爹。

“如果不是那个倭奴,被扁死的就是爹了啊,毕竟那个倭奴顶着爹的脸啊。”实际上娘想揍的是爹爹吧,其实她很理解娘啊,真的。

噗——一记不雅的哧声,随后是震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

月牙眼眯成了一条缝,小人儿转眼间被自家老爹抱在怀里。

“阿牛啊阿牛,”某大侠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是爹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小小一个孩子怎会懂得大人的情感呢。”

爹又来了,抹不开面子就赖她不对。

“阿牛,”俊朗的面容难得正经,某大侠目波沉敛地看着她,“眼可以骗人,但心不会。若你娘认不出为父,便不会有你了。”

“那事后爹为何没给娘解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