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晏书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打量他的办公室,一边说:“昨晚在酒吧,你不是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吗?”

顾承泽抬眸,漂亮的睫毛在阳光里微微颤动。

黎晏书走过去,在他身后两米的位置站定,问道:“这个话现在还算数吗?”

顾承泽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你昨晚不是还很清高,一副被侮辱了的样子,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黎晏书干笑两声:“昨晚我不是喝醉了吗,喝醉酒的人哪有什么脑子,胡言乱语罢了。现在,我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觉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

顾承泽和她打了几次交道,认定她谎话连篇,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这通套话。不过,他也正有需要她的地方,不妨静观其变。

黎晏书见他一声不响地盯着自己,便笑了笑,道:“顾先生,您可是盛虹集团的总裁,总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顾承泽故作沉吟道:“既然这样,那你就先从设计部的助理做起吧。”

黎晏书一听就笑了:“你们大公司就是不一样,一个设计部的助理,都要总裁亲自出面物色人选,我也真是长见识了。”

“那你想要什么职位?”

“这话说得,莫非我想要什么职位都是可以的。”

对于谈判,顾承泽自然计胜一筹,淡淡一笑道:“职位越高,责任越大,黎小姐若是能力过人,才华出众,盛虹是绝不会委屈人才的。”

黎晏书是个聪明人,明白他是叫她量力而行,当即笑道:“那你就把设计部交给我吧。”

顾承泽道:“据我所知,你刚刚学校毕业,并无工作经验,虽然在韩氏担任设计部的经理,但是,这个职位似乎也不是你靠自己的实力获得的,你凭什么敢张口就跟我要Newface的设计部?”

黎晏书道:“我虽然不是靠实力获得韩氏设计部经理的职位,但并不是说,我没有实力,实际上,我的才能可不仅仅是设计。”

顾承泽冷笑一声,接口道:“没错,你在撒谎、演戏和装聋作哑方面的确是才华横溢,连我也不得不钦佩。至于在设计方面,你所谓的实力,该不会是指抄袭吧?”

黎晏书气结,愤怒地瞪着他。

顾承泽继续说:“Newface是盛虹一个重要的战略部署,设计部又是Newface的核心,直接关系到网站运营的成败,你叫我怎么放心把它交给你这样的人?”

黎晏书瞪着他了片刻,转身往门口走。

顾承泽见成功地打压了她的气焰,这才不急不慢地说道:“总裁的特别助理,这个职位怎么样?”

黎晏书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意思?”

顾承泽道:“我不会把设计部直接交给你,但是,你可以以我特别助理的身份,负责设计部的具体工作,为期半年,这期间我会对你进行考核,你若是能达到考核目标,届时我再公开你的任命,如何?”

黎晏书略一沉吟,点头道:“成交!”

顾承泽道:“明天上午十点报道,具体的薪资待遇,人事部会和你谈的。”

黎晏书道:“OK!那我先走了。”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握门把时,忽然又想起什么,她转过身来,看着顾承泽,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顾承泽立刻警惕了起来:“怎么?”

黎晏书走回来,笑得一脸谄媚:“那个,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顾承泽简直无语了:“又借钱?我是你的存折吗?你一共欠了我多少钱,自己先算算清楚。”

黎晏书笑道:“不就是刚刚的车费吗?五十七块。”

顾承泽冷笑道:“昨天晚上的酒钱呢?还有上次那一杯两千多的红酒,都不算了吗?旧账未还,又添新债,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黎晏书死皮赖脸:“就当是预支工资吧。”

顾承泽冷若冰霜:“没有这个道理。”

黎晏书想了想,端正容色:“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来算算账好了。”

“哦?”顾承泽微微扬眉。

“昨晚我穿了一件真丝衬衣,没错吧?”

“嗯哼。”顾承泽点头。

“那件衬衣是名牌的,价值四千八,却被你撕坏了,你要怎么赔?”

顾承泽听她提了这件事,神情一变,微微尴尬。

“而且你看了我的身体,肯定也没少揩油!”

这句话被顾承泽视为莫大的侮辱,他连忙申辩道:“话可不要乱说,我当时是闭着眼睛的……”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顾承泽忍不住冷笑:“黎小姐,请不要以你的水准来猜测我顾承泽,我做人的原则和道德的高度是你所无法想象的,我绝对不会对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有任何想法,你当时脏成那个样子,我连多看你一眼,都怕污染了我的眼球……”

“那你干吗还把我带回你家!”

“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风度,以你的水准,肯定是无法理解的。你知不知道,昨晚的那个酒吧究竟有多脏?你知不知道,那种地方,我平常多待一分钟都会窒息的。还有,昨天晚上你把我的外套、衬衫、裤子、鞋子、车子,还有我家的地毯全都吐脏了,我的衣服也全都是名牌,折算起来,少说也有三四万,还不算车子和地毯的清洗费,这笔账我没有跟你算,你自己倒先提起来了。”

黎晏书待要分辩,她并没有让他去酒吧解救自己,却见他忽然伸手指着自己,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穿的是什么?衣服和鞋子哪个不是我的,你还要跟我算衣服的钱吗?”

黎晏书立刻气短,道:“好,那就不算了。”

顾承泽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料到必有后招,果然,她话锋一转,道:“但是,如果你不借我钱,我现在就出去,对你的员工说,你昨晚睡了我,没有付钱!”

顾承泽一呆,怀疑自己听错了,怔了半晌,才怒吼一声道:“这种谎言鬼才相信。”

黎晏书微微一笑,道:“我穿着你的衣服,你的鞋子,你说他们是信,还是不信?”

顾承泽真是气得要笑了,偏偏拿她没办法,只是指着她,说不出话来。黎晏书立刻趁机服软,嗲声道:“哎呀,人家只是想要个打车费回家,你不要这么小气,明天我就还给你了。”

顾承泽咬牙切齿瞪了她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算你狠!”然后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里,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捆红色钞票转回来,抽了一张递给她。

黎晏书见他只给一百,撇嘴道:“真小气,还堂堂一个总裁呢……”

“不要拉倒。”

顾承泽正欲收回,黎晏书连忙夺了过去,钱一到手,居然是热的,她微微一怔,抬头去看那个柜子,原来竟是个高温消毒柜,顿时叹服:这个洁癖男,果然奇葩。

她拿了钱,就要出门,顾承泽连忙又喝道:“站住!”

黎晏书回头:“又怎么了?”

顾承泽将手里那捆钱朝桌子上一扔,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了出去,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一路将她拖到了女装部。

女装部经理看到总裁大人带了个女的过来,连忙上前躬身待命。

顾承泽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给她找一身衣服和一双鞋子,然后把账单开了,送到总裁办给我。”说完,就扔下黎晏书走了。

他绝不能再让这个女人继续穿着自己的衣服到处招摇了。

黎晏书听了这话,高高兴兴地选起衣服来。

女装部经理微笑着上前服务:“小姐,请问您喜欢什么样的款式?”

黎晏书也微笑着回复她:“款式不重要,我只喜欢价格昂贵的!”

女装部经理顿时一脸被噎住的表情。事后,她少不得要和同事们交流疑惑,而这一天所发生的种种,也足够这些女员工用作未来三五年的下饭菜了,谈了又谈,说了又说。

第四章 共处一室

女人在买衣服的时候总会面临难以取舍的问题,黎晏书也不例外。

她在两条美丽的裙子之间犹豫不定,想着反正账单是开给顾承泽的,便厚颜无耻地把两条裙子都打包带走了。

黎晏书到了韩家,一进门,阿姨便从厨房出来告诉她:“韩先生和太太下午带了君睿少爷去了北京,听说有个专攻自闭症的外国专家在北京做交流,夫人说,可能要在北京待上几天,让你回来,给她打电话。”

黎晏书静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阿姨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什么,她略微等了一等,见她没有说,便抬脚上楼去了。

到了房门口,首先看见门上贴了一个便利条,是韩君瑶的字迹,写着:“你说搬出去,切勿失言,行李我已帮你收拾好,不谢!”

她推开房门一看,果然,房间里放着两只箱子,书桌、梳妆台上就像被盗贼清洗过一样干净,床上也已经罩上床罩。

黎晏书终于明白阿姨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了。

稍后,她提着行李下楼,阿姨又是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该帮她提行李,还是该挽留她。帮提行李吧,似乎是赶她走,留她吧,自己又没有资格,只好说:“黎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马上就吃晚饭了。”

黎晏书笑笑:“我吃过了。”

她提着两只行李,来到街上,一时还真不知该往哪里去,在公交站台的凳子上坐了老半天。

她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去附近大大小小的酒馆里寻找自己的父亲。父亲每每喝得烂醉如泥,喊着母亲的名字,求她不要走。有一回她实在看不下去,讲了夏梦的坏话,却挨了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

父亲清醒的时候,抱着她保证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但过不了两天,酒瘾发作,就把承诺丢到了九霄云外,故态萌发,变本加厉,还染上了赌博,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她到处借钱,弄得那有限的两三门亲戚也都断绝了关系。

一年,两年,三年……风里,雨里,雪里……那片社区,人人都知道她有个酒鬼父亲,人人都替她惋惜,这样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没有投胎到好人家。父亲去世的那天,她正在学校里考试,听到消息的时候,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把父亲的死和这么多年的遭遇,全都算在了母亲夏梦的头上。

她永远记得十三岁的那个夏天,她放学回家,在楼梯口就听到父母的吵架声。父亲卑微又可怜地求母亲不要走,他说:“小夏,求求你不要走,晏书才十三岁,怎么能没有妈妈呢?”

夏梦的回答,黎晏书记得非常清楚。

她说:“我也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提她了!每一次都拿她当借口,要不是为了她,我怎么会跟你过这么多年?当年追求我的男人有一卡车,我为什么跟你结婚,还不都是因为她,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她。因为她,我的整个人生都毁了,她已经拖累了我这么多年,你还要我为她牺牲到什么时候?”

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刀锋划在玻璃上,语气凄厉又决绝,在逼仄的楼道间形成了小幅度的回响,但是,在黎晏书的心上却回响了整整十三年。她知道父亲的死,不是因为车祸,而是因为夏梦,她当年的无情出走杀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另一个是十三岁的黎晏书。

她视母亲为自己人生的一个污点,一座耻辱之碑,不论她如何聪明、懂事、品学兼优,只要一说出她是夏梦的女儿,她立刻就能感受到众人的变化,那些遗憾的眼神,鄙夷的脸色,背后的议论,甚至是无形的孤立……这些构成了黎晏书少年时代的噩梦,漫长而屈辱。

于是,她对夏梦的恨里又添了新意。

她试过逃离,后来发现,血缘是逃离不了的,即便是死了,化成了灰,也改变不了夏梦是她母亲这一事实。

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了黎晏书,她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掏出口袋里的零钱看了看,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地址,出租车飞驰着消失在夜幕里。

顾承泽处理完一天的公务,看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前一晚因为黎晏书的醉酒,闹得他几乎是一夜没睡,到了这个时候,也觉得有点吃不消,便准备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他刚一踏出电梯,就看见黎晏书坐在一只箱子上,身子趴在另一只箱子,似乎是睡着了。他怀疑是自己太疲惫,走错了地方,左右看了看,确定是自己家没错,于是,走上前去踢她的箱子。

黎晏书在门口等了他很久,实在熬不过便睡着了,这时睁开眼,抬头看到他,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只见他居高临下,用一副来意不善的口吻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住的是高档小区,进入的管理非常严格。

黎晏书勉强站起来,揉一揉眼睛,说:“物业的小哥让我上来的……”

顾承泽立刻掏出手机,拨了几个数字。

黎晏书问道:“你干什么呀?”

顾承泽冷冷道:“投诉物业。”

黎晏书瞬间清醒过来,眼疾手快地抢过他的手机,赔笑道:“哎,人家小哥混口饭吃,也不容易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顾承泽不理她,把手一伸:“手机还我。”

黎晏书把手机往身后一藏,继续赔笑:“做人何必这么严肃呢。”

顾承泽将她身子一扳,夺回自己的手机,才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黎晏书有求于人,更加放低了姿态,眨巴眼睛装可怜,道:“呃,是这样的,我的房子被房东收回去了,想在你家借助两天……”

顾承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真当我是慈善家啊?”

黎晏书立刻拱手握于胸前,苦着脸哀求道:“拜托你了,就当日行一善吧,不然我只能去睡大街了……”

顾承泽不为所动:“那就去睡吧,既宽敞又凉快,非常适合你啊。”

说完,伸手将她拨到一旁,打开房门,抬脚进屋,黎晏书试图趁机挤进去。顾承泽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硬生生地将她推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黎晏书不满地抬脚踢了一下门板,结果疼得抱着脚乱跳。

顾承泽进了家门,放下公文包,换拖鞋,脱外套,走进去四下里看了看,又到楼上的卧室和衣帽间检查了一遍,见一切都还算正常,松了口气,进入洗漱间,自镜子里看到自己眉头的创可贴,生平第一次有强烈的骂人冲动。

那个疯女人害得他昨晚一夜没睡,现在居然还想赖进他家?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太亲切了吗?他像圣诞老人吗?

他凑到镜子跟前,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转身走入淋浴间。沐浴完毕,就上床睡觉了。因为太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大门外,黎晏书吃了闭门羹,倒也并不失望,重又缩回墙角里,趴在箱子上努力睡起觉来。

她可是墙根底下长出来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得很,从小到大,最不愁吃到的东西就是闭门羹了,比起她曾经睡过的那些地方,能够睡在这个高级公寓的楼道里,简直就是她的福气。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男人,好看到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好看到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不但好看,表情还很温柔,微笑着弯下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道:“小姐?小姐?你怎么睡在这里?”

黎晏书醒了神,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腿已经麻木了,不但没能站起来,反而一屁股又坐了下去,那男子连忙伸手去扶她:“你没事吧?”

黎晏书两腿酸麻难忍,干脆就坐到了地上,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腿麻了……你是谁啊?”

那男子侧头指了指对门,道:“我住这里。”说着,又将手腕的表伸到她的面前,手指点了点表盘,道,“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你怎么会睡在这里呢?”

黎晏书仰头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顾承泽家紧闭的房门,静默片刻,忽然计上心头,撇嘴道:“我,我和男朋友吵架了,他一生气就把我赶出来了,我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待在这里了……”说着已经做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男子听了这番话,显得十分吃惊,道:“什么?还有这样的男人?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让自己女朋友睡过道里啊,他该不会是住这里吧?”他指着顾承泽的家。

黎晏书点头:“他不理我,也不开门,我想等到天亮再求求他。”

“天下竟然还有这么恶劣的男人?而且还住在我David的对门?”他似乎比黎晏书还要生气,转身就去敲顾承泽的房门,“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又用力按住门铃不放。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有人前来应门,极其不爽的口吻:“哪位?”

那男子道:“邻居。”

顾承泽入住多年,从来不曾进行过邻里社交,忽然有邻居半夜三更来敲门,心里有些疑惑,问道:“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