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竟然这么快。

从火车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钟,我们像在火车上一样,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交谈,也只是我问他答,我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

我说:“你看,骑车上学的话,我走这条路。可以快上十分钟左右…… ……您呢?您在哪里念过书?我的同学们没有找到关于丹尼海格的任何资料。”

“我没有念过大学。”他说。

我有点惊讶,抬头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里瞧不起人呢,你这个商校的好学生。”

“那您可信教?”

我们恰好路过圣约瑟夫大教堂,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讲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观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说:“不,你呢?”

“我也不,”我说,“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当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个东西的时候,似乎总能得到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祷了吗?”

“并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小时候,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后来,我想考上一个好中学;后来,是来法国念书。我没有向任何一个神祈祷过,但是我得到了。”

我们穿过半条马路,走到街心公园,他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的对我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来,他有一颗尖利的犬齿,月光下,我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好看的吸血鬼,这想法有点吓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没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对不对?”

“不不,请别误会。只是我觉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话,”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能扮演长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楼。”

他走过去看门口的牌子:“哦,这是——德拉贝的故居?他仍然有时造访吗?”

“会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敲着门说:我好饿啊。”我说。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点啼笑皆非:“好莱坞电影没什么好作用,专教小孩子吓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当小孩子很多年了。

“这里很简陋,我的室友也在。我们在这里道别吧。”我说。

“好的。”

“您是回香贝里,还是留在里昂?”我问。

“我会留在这里。”他说,“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俯下身,吻我的双颊,道再见。他呼吸间有薄荷的味道,身后是一轮好月亮。

我转身进了那栋老楼,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见了丹尼海格;他从香贝里送我到这里来;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腾腾腾的上楼,我要在这个可爱的梦境醒来之前赶快睡回去。

谁知道小多在楼上正摆着大阵势: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各种中国香烟层层叠叠的对方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那边统计:“红塔山两箱,人民大会堂五条,七匹狼软包一箱,硬包六条…… ……”

我看着她:“你在干什么啊?”

“小裴让我给他帮个忙,把一些烟先存放在这里。”她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唉接着,帮我拿到那边去。”

她把一条烟飞到我手里,我讨厌烟叶子的味道,我把它随手就拍在旁边的灶台上,我怒气冲冲的问她:“你怎么把这么悬乎的事儿弄到这里来了?”

“这怎么悬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把这些东西只存放在这里一天,他后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没有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你犯不着这样紧张。”

我没有时间与精力跟她辩论了,这个人脑袋里面没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烟盒中找到下脚的位置,一步一步的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未关上房门,小多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你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她让我告诉你:你的学费她暂时凑不出来,她让我先帮帮你。”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第四章(中)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小多扔了一叠钱在我旁边:“我就这些了,2000块,你拿去急用,记得还我啊。”

我把那叠钱拿起来,在手里小心的体会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质感,我走过去,把它放在小多围裙的口袋里,我说:“你,你还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问题不止这些呢。”

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怎么了?你是不是,学费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个朋友,她这时候没再数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电话抄出来:“我去找小裴想个办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别,我没事儿。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觉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与丹尼海格独处的喜悦转瞬不见,那个好梦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处一个贫穷的,窘迫的,不能按时交纳学费,又周身都是中国烟叶味道的噩梦中。我的汗水又下来。

这个噩梦在第二天早上达到□。

有人蛮横的敲门,我披上衣服去外面,看见小多在一地的烟盒中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

我小声问:“那是谁啊?”

还未等她回答,来人在外面说到:“警察。我们怀疑你们与一起香烟走私案有关,请开门协助调查。”

我们怎么会与此“有关”?我们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证堂而皇之的摆在脚底下,警察出这个任务可是省了事儿,连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谁来把这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噩梦中叫醒?

门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还是绕过小多,走过去,开一条小缝儿,外面是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其中的一个顺手一支,我们的门被大打开来。

“秦多方,齐慧慧?”

名字被怪声怪调的叫出来,我点点头。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烟,一扫刚才敲门时的急躁,忽然从容了,四平八稳的说:“你们二位被怀疑跟一宗香烟走私案有关,请跟我们去警局协助调查。你们可以委托别人进行辩护,也可以自己辩护。你们从现在起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视为与本案相关。”

已经出门的小多回头说:“跟她没关,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的,早就没了动静。

我们两个被四个警察前后看管着下楼,螺旋形的黑色楼梯像是个没有底的深井,我们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东在楼下,倚在门边上看着我们。

后面的警察催促:“请走快一点。”

大门外面忽然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金色盒子,他与刚刚下楼的我们打了一个照面,身体立时闪到一边,给被警察簇拥的囚犯让路。

快要出门的时候,我听到那位年轻人提到我的名字,他问房东,这位齐慧慧小姐住在几楼?

我回过头来。

房东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轻人看上去蛮失望,他双手把盒子托起来让我看:“能不能把这个礼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头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车里。

为了防止窜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里别分开。我被关押在一间不到五平米的长方形的小房间里,没有窗子,门是铁栅栏的,就像动物园的笼子,挨着墙有一圈长条形的木板,宽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只够支撑半个臀部,那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姿势。

除了我以外,这个房间里还关着两个人:一个白人女孩,年纪不大,画着浓重的黑眼圈,满脸的铜环铁定,她坐在我对面,双腿交叠,不停的抖动着;另一个是看不出来年纪的的黑人妇女,戴着花头巾,身体臃肿,身上的气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们来的警车上彻底醒过来的,也不再发呆,此刻脑袋里面再清楚也不过。只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从没坐过任何一个国家的班房,我没有自己的律师,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于是在脑袋里开始回忆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导致我现在在这里?我是不应该来法国?还是不应该念一个好学校?我似乎应该省下学费住一个干净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听见哭声,呜呜的从隔壁传来,原来小多就在旁边。我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我听见她说:“这个该死的小裴…… ……”

我说:“你为什么骂他?”

小多在那边说:“一定是他害我。”

我们两个隔着墙壁嘀咕,女警官从对面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来,走到这边来,手压在自己腰间的警棍上,威严的看着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静还是要吃家伙?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我双手抓着栏杆说:“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么会害你呢?”

女警官挥着手里的电棍说:“退回去!闭嘴!”

后面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来,像乌鸦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着警官说:“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着我的鼻子说:“退回去!闭嘴!”

第四章(下)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带走了,黑人妇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过来叫我的名字:“齐慧慧,出来。”

我从里面出来,跟着一个警察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只一张桌,一面镜子,两把椅子的房间,灯光是暗蓝色的,一个便衣手里拿着卷宗,向自己的对面一指:“请坐在那里。”

我走过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说:“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凉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便衣说:“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们合作后,陈述了她们知道的所有情况,我们不仅不予以起诉,还为她们安排了就业和上学的机会,有人之后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兰西国籍。”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说:“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证据确凿,她们被送进班房。”

“…… ……”

“法国电影不好。拍监狱的都是喜剧。其实根本并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吗?”

“你让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说你们的香烟从哪里,经过谁弄来的,说你们是怎样倒卖出去的——说跟这些相关的所有的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里骂我是母狗。可是无论是我痛哭流涕还是歇斯底里的嚎叫,他都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毫无关系,我没有必要让他看热闹。

我与便衣相持了半个小时,直到他接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过程当中,他通过镜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变化。

没过多久,一位衣着考究,模样体面的先生进来说:“我是齐小姐的律师,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我来为齐小姐办理保释手续。”

便衣没有任何意见,我后来猜测,他的上司已经在刚才的电话里告诉了他因该怎么做。

我在一些律师仔细审核过的文件上签字,然后被带回警局,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夜里了。律师先生说:“我的车子在附近,请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么办?”

“她有点复杂。因为她直接涉案。不过,我会想办法把她保释出来的。怎么样?齐小姐,您是要回家还是要去吃些东西?我可以载您去。”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我说。

“我为海格先生工作。”

其实我刚才猜出了一半,只是我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我眼巴巴的指望着能被营救,我又卑微的希望着,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别人,我不想在他的面前那样狼狈。好长时间我站在那里,看着丹尼海格派来的律师,我一动没动。

律师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是的,齐小姐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他对我说:“是丹尼,他问您是否愿意同他讲话?”

我把电话接过来,手机拿在手里,鼻子和喉咙都疼痛起来,那么久说不出话来,哽咽着。过了好一会儿,丹尼海格在另一边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像一对打牌的伙伴,一个出错了,另一个给她拾残局,又安慰又促狭“哦,瞧瞧你”。

他那可亲的声音说:“我本该去接你,可是在日内瓦有点急事,不得不离开里昂。”

“嗯。”

“微微,别为你的朋友担心,好好休息。”

“嗯。”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当我们缱绻在香贝里那个临着贝尔热湖的房间里的时候,我平白无故的回忆起这一天的事情,很多细节得以求证。

“你在警局里有朋友?从上面施加压力保我出来。是吗?”

“也没有施加什么压力,只是有朋友而已。”他说。

“法国也搞这一套?你凭什么还说中国腐败?”

“哦哦,”他指着我的鼻子,“居然在这里等着我?听我说,我们原来并非如此。有法国的公务员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来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我笑起来,他压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亲我的嘴巴。

“等等,”我说,“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你真的在日内瓦吗?”

“…… ……我在对面的街上。”

“…… ……”

“只是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在那个时候见到我。”

我翻一个身,背朝着丹尼:“当然不愿意。一整天我都没有洗脸刷牙,头发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 ……我那么狼狈,我谁都不想见,我最不能见到你。”

“对这个我倒是无所谓,”他在后面,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腰上,“我只是觉得稀奇,为什么这个孩子每次见到我,每次跟我说话,都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的脸埋在被子笑:“那个时候又傻又小…… ……唉,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霉,被人带到警察局去的?”

“让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礼物的人,回来通风报信。幸亏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