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笑一笑:“那么我先为您做一下消化系统的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给您开一张验血的诊断单,除了看看有没有怀孕以外,我们还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请跟我到这边来,我先要检查一下您的肠胃。”

我没有马上动,我问她:“如果是怀孕的话,医生,我要怎么进行人工流产呢?”

女医生看了看我,然后回到座位做好,这位女士有一张秀丽而庄重的脸,她的表情和她身后的窗子外那些铅灰色的云朵让她接下来说的话有一种仪式感,她说:“可能与中国不同的是,在法国,自然受精的人类胚胎已经被认为享有人权…… ……自1979年起,人工流产在法国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剥夺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我们强调一定要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什么叫做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标的化验明确的显示,不适宜妊娠,还有我们坚持要与当事人双方进行沟通,希望能够劝说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头发:“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难道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决定吗?”

女医生双手相织,放在桌面上:“小姐,任何一位医生出具人工流产手术的证明都要承担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您想商量些什么呢?”

“我明白了。”

我的肠胃没有问题,我抽血化验,等待第二天出来结果。

我没有一点侥幸的心理,我在药店里面转了很久,寻找那些孕妇忌服的危险药物。可惜很多都是处方药,我看来看去,用于性生活第二天紧急避孕的药物不需要处方,而且说明上的措辞又颇强硬:服用本药避孕失败后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买了两颗。

傍晚我在城里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莲花广场。我买了一杯可可坐在长椅上,看着有小贩在街对面卖烤栗子和热白酒。喷泉的水声很大,阿波罗勒住九条火龙。我坐在这个长椅上想,那是什么时候?丹尼海格在这里等我,在街上摆小摊做义工的我?那是什么时候?

医生说,要与当事人双方沟通,那么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丹尼海格吗?其实找一个人去医生面前表态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决定把他打掉并不难,我接下来想到的就是雅尼克,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是个朋友,让他帮我做这件事,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周折。

这一天也不都是坏消息,我睡觉之前接到了罗辛先生的电话,他希望圣诞节之前雅尼克他们能够抽空去一趟巴黎,让他的合作者们也看一下这个乐队的表演,然后在圣诞节之后,我们也许就能够准备一份合约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的心里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个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归的摇滚乐手们还在睡觉,我在阳台上给化验中心打了电话,结果跟我想的一样,我怀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谢过对方,放下电话,下楼给自己做些东西吃。我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做手术。

“给我也煎一个鸡蛋,行吗?”雅尼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会儿了?”

“不困。”他说。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说。”我把一只鸡蛋打在平锅里。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呢。”雅尼克说。

我转过身,手里拿着翻鸡蛋用的小铲:“那你先说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过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

我有点没听懂,雅尼克,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去美国?

“似乎不行,”我说,“我正要跟你说呢,昨天罗辛先生打了电话来,他希望你们三人圣诞节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见一下他的合作者们,然后…… ……”

他对此没有丝毫的惊喜,他只是看着我。

“你是什么意思?雅尼克。”我问。

“有个美国的制作人想让我去那边工作。下个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个绿苹果,咬了一口,“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鸡蛋在平底锅里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们赶快翻了一个个儿,我背朝着他想了几秒钟,转过身问雅尼克:“是你去美国,不包括罗杰和让,对吗?你要单飞,对吗?”

“对。”

“是你自己接触的美国的制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让我跟罗辛先生联络,这样就没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对吗?”

“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们两个怎么办?”

“人各有志,我现在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点。我觉得自己唱歌可能比乐队更适合我。”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跟罗辛先生说?我已经见了他两回了。”

“你不用跟他说,”雅尼克直说到现在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国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雅尼克。下个星期一你去美国,你现在来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你去?你以为去美国像去家乐福买东西一样吗?”我紧紧的盯着他,我到现在都不能消化这个消息。

“我到了美国,在那里等你。你可以立即着手开始办理签证的事情。”他说,“中国人去美国可能会有些困难…… ……我是真的邀请你去的,我需要一个人帮忙,我觉得你……”

我向他摆摆手,请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鸡蛋分别装在两个盘子里,我很难压抑自己的震惊和愤怒,鸡蛋给他的时候,盘子落在桌面上,“咣”的一声。

“你刚才说,你也有事儿跟我说?”他看看我。

“没有了,雅尼克,没有了。”我看着他,摇着头,转身上阁楼。

摇滚乐手雅尼克让我非常非常的挫败。

我自己坐在阁楼的椅子上,一边吃煎鸡蛋一边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为他生病了,想要帮他叫车子,其实他是刚刚吸食了毒品呢,在那里舒服呢;我帮他联系制作人,洽谈合同,跟夜总会的老板叫嚷着讨价还价,而他早就拨弄着自己的算盘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曾经那么感恩于他的热情和信任,我曾经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个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么愚蠢,我还动过那个念头,想让他陪我去医生那里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着想着,头疼极了。这么多的事情乱七八糟的涌上来,我只觉得耳边一片杂音,哗,哗,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我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肩膀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丹尼海格在这里,他会怎样做呢?他会帮我摆平很多事情,然后他会告诉我,微微,你要记住……你不应该……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这样。他像是一个教我驾驶的老师,无论我的车技有多么糟糕,他在一旁总能化险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横冲直撞,狼狈不堪。

我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手机拿起来,欠费了。我下楼,在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丹尼海格的号码。

电话铃一声一声的响,我想,我现在要他来搭救我的话,他会来吗?

上午时分,街上人不多,一个扎着辫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电话亭旁边的马路沿上,旁边是她的大狗,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半个抱在锡箔纸里的三文治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她的狗。

一辆漂亮的车子停在她旁边,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给女人开门,他们两个那样光鲜亮丽,互相亲亲脸颊之后道别。

我脑袋里面忽然有个念头,他对她,会不会比,它对她更忠诚?

丹尼海格的电话这个时侯被接起来,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咙哽咽住,我没说话,他现在是在谁的温柔乡里?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没说话。

“你在哪里?”

我还是没有说话。

“……逛得怎么样?累了还是无聊了?我去接你回来?”他说的有点纵容,我觉得也有点看笑话的味道,仿佛知道我会打这一个电话一样,仿佛知道我转了一大圈,最终会告饶一样。

我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紧紧的握着话筒,越说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他说。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啪”的一声。

外面的哥特女孩看着我。

我从电话亭里走出来,也坐在马路沿上,我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把香烟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摇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我说:“你爸妈呢?”

她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问我,“你的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这个小孩生出来干什么啊?他的妈妈是一个毫无能力抚养他的女学生,他的爸爸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大富翁。

剧情的发展逃不开两个方向:现实版的是,孩子生下来,丹尼海格不承认他的血统,我用尽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传媒手段将之证明给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财产得有他的份,就算是问题解决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钱。钱,丹尼的钱,我不要都摆在那里,我要的话,不用拿一个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带着他独自生活,他会是个优秀的小孩儿,漂亮健康而且热情,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我深爱的他的爸爸。那种幽怨缠绵持续我短暂的一生,我身后,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对丹尼用过去时说:“我妈妈叫齐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怎样演绎,这都是悲伤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写一个悲伤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弃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为一个非婚生子,一个私生子,那我也情愿放弃他。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吸烟一边把那两粒药吞掉了。

我态度强硬,而且化验的结果显示我确实不适宜怀孕,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诊断书,约会定在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发去美国的那一天。我从摇滚乐手的阁楼上搬出来,在一个暖气不错的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我买了一个很厚实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总得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

那天我状态不错,因为打了麻药,过程中也没有那么疼痛。我岔开着腿,看着医院手术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只当是生了一场病,一个炎症被医生挖出身体。那是个好医生,手术之前给我冲中国绿茶喝,给我讲他在桂林旅行的经历。

我还是问他:“人工流产会给我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没有大的问题,好好保养,很快复原。您这么年轻。不过最好没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从我看到绒毛的那一刻开始的。护士把从我体内剥离的东西给我看,在一大片浓稠的血液中,我看见莹白色的绒毛,里面居然还有小节的残肢,透明的,但是已经分明看到形状,哪里是他的小脚,哪里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为我笑了一下,其实那是在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下,脸上肌肉的抽搐,我看着那个护士,沙哑着声音问:“怎么,怎么是这样啊?怎么他都有脚了?”

她看着我,目光很怜悯。但她只是摇一摇头。

我离开医院,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打了一辆车子,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馆的被子里,我仍然想着那个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剧痛中醒过来,麻药的劲头过了,我的惩罚从肉体上和心灵上同时袭来。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脑袋里面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样子。

要是个男孩,应该像我,皮肤白白的,无论长到多大脸上都有些孩子气的小绒毛。他的下巴上也有个小涡。我的样子不难看,像我的男孩儿会眉清目秀的,会有许多姑娘爱上他,他会深情的对待一个真心的女孩。

要是个女孩,会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个典型的欧洲人,金头发,蓝色眼睛,有一点偏执的脾气和果断的魄力,她不会爱上谁,她是个小坏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给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运气的话,本应该在来年的七八月份出生,处女星座,是个心底温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义者。

他或她非常聪明。

他或她很小就会讲复杂的汉语和美丽的法语。

只是,再没有他或者她了。

……

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从我身体里面传来,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声,谁知张开嘴巴,便痛哭出声。

第二十章

我从那间小旅馆出来,是12月23号,学校组织圣诞晚会。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脸色仍然糟糕,我涂了很多的粉和腮红,可是发现,黑眼圈怎么也盖不住。

吃自助餐的时候,达米安坐在我旁边,他看着我说:“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我生病了。”我说。

“哪里?”

“……阑尾炎。”

“好了吗?”

“嗯,好了。”我点点头,“谢谢你。你现在在哪里实习?”

“我爸爸的公司,帮他们做一些地产项目的宣传策划。你呢?”他问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养病嘛。”

“你知道那个唱歌的雅尼克自己去美国了吗?他把他的两个同伴扔下了,自己单飞了。走之前,谁也不知道。”达米安说。

“哦?是吗?”我配合他,做了一个惊讶的样子。其实他的情报错了,他走之前,至少有一个人是知道的,我。

晚餐之后有燃放烟火的节目,然后是舞会,还有人从教堂请了少年唱诗班来唱圣诞歌曲。穿着白袍子的小孩们唱《小城伯利恒》,声音像他们的脸颊一样透明,可爱得让人想要流眼泪。

晚会还在进行,我离开的很早,赶上唱诗班的小朋友们互相牵着衣襟走出学校,去会合等待他们的家长。我把衣服紧了紧,围巾裹好,如果找不到一个勤劳的出租车,我就打算走回旅馆去。走了几步,我停下来,我又看见丹尼海格的车子了。离我不远,停在道边。

这一次没有对峙,也没有谈判,丹尼海格从车子上下来,朝着我走过来,他穿着灰色的羊毛风衣,向我伸出双手。

小孩子们被他们的父母接走了。

丹尼海格又来认领我了。

我被他拥抱在怀里,他的手按在我的头上,我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他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我回到那个铺着白色羊毛地毯的房子,绿色植物仍然长得很好,壁炉的火烧的热乎乎的,我们洗了澡,躺在床上,脸对着脸。他的手拨动我额前的刘海,像是极为专心的做着这件事情,我心里想,他这么容易就找到我,我那些事情他知道些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我说。

“骑鹅旅行。”他说,有点笑容。

我在枕头上摇摇头。

他看着我,目光温柔:“是的,我知道,你跟几个摇滚歌手呆了一段时间,我也知道其中的一个跑到美国去了。你自己有什么感想?”

我低下头:“我是个笨蛋,搞糟一切。”

他搂着我,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胡说八道些什么?见识一下不也挺好的吗?至少你知道摇滚乐手怎么过日子。”他亲亲我的头发,“至少你知道人还是没有合同值得信任。”

我犹豫了半天,直到丹尼海格睡着,我都没有勇气问他,你是否知道我去医院流掉了一个孩子。之后他也没有跟我再提起这件事情,我带着侥幸告诉自己,他可能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除了这个。

我得说,只要这个人愿意,他会让你觉得他的一颗心都是你的。

我回来之后的日子过得又像从前一样风平浪静温柔浪漫了,像我最初跟了他的那些时候一样,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仍是每天跟我在一起,吃饭,□,睡觉,看电影和动画片,帮我改一改毕业论文,还有他仍然送给我那么多漂亮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