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也送送我吧。”他难得跟她开玩笑,她便欣然同意陪着他走回车站。

“最近怎么样?”他寻找着站牌上的线路,背对着她,又不像一个单纯客套的问题。

“很忙。”

“忙什么?”

“嗯…”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学习…生活…还有…”

他回过头,对她下面的词很好奇。

“还有…工作…”她拖了很长的尾音,有些调皮。

他耸耸肩,回去继续寻找公车线路。

“那你呢?”普华问。

“我?”纪安永转过身,推了推镜框,“我在…调整吧…”

“调整什么?”

他靠在广告栏下面,抱着手臂摸了摸下巴,“怎么说呢…成绩刚下来那阵,总要有个接受的过程。心态上要变,处事要变,做人的目标准则也要变!”

她本意里,是不想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题。

“没关系,我现在不介意谈高考的事,没考好就是没考好!”纪安永坦然的提起旧事,比普华想的轻松很多,“也好,经历点坎坷,说不定是独辟蹊径呢?”

“…”

“第一志愿落榜了,本来打算重考的,家里又不希望那么孤注一掷,所以去了邮电,就在你隔壁。”纪安永解答了普华心里的疑惑,“不用替我惋惜,现在看来也很好,很充实,很忙碌,每天忙着…”他也做出思考的样子,“拆机器和装机器!”

见到他如此乐观向上,普华欣然点头,由衷为纪安永高兴。

“这样真的挺好。”

“嗯。”

车久久不来,纪安永看看手表,提议,“我陪你走回去?”

“不用,不远。”普华婉言谢绝,对眼前这个纪安永很放心了,她觉得自己也跟着振奋了一些,“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你去吧,一会儿天就黑了。”

“好。”

他陪着她走回过街路口,帮她按了灯,目送她安全过街,站在刚刚他站过的地方。

他们挥手告别,没有说再见。

普华走远了,回头向车站的方向张望。纪安永站在下面,又对她挥了挥手。她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象着,还是感觉和煦温暖如沐春风。

回不到过去也好,回去的话,她不能如此坦然的面对他,面对那段感情。

路灯渐次亮了,普华沿着街道欣赏着一家家的橱窗,走得很慢。这条街上婚纱店摄影楼很多,有几家的新人正在摄影师安排下摆着姿势取夜景,普华也站在围观的路人后面看。

她没有过一件华丽的衣服,也没穿过晚礼服。中学时候她和娟娟海英跑过这条街瞻仰婚纱,对着某家的橱窗摆个姿势,让自己的影子和橱窗里的婚纱合二为一,像是小时候玩的花仙子穿礼服的纸板游戏,在想象里当了很多回新娘,满足小女孩的心愿。爸爸妈妈分开前,她和普通的小女孩一样,爱幻想,爱玩耍,无忧无虑。如今大了,事事有所顾虑,反倒不敢把自己的手臂展开,像镜头前的新娘那样摆一个姿势。她深知身后落日下空荡荡的大道,与儿时对爱的憧憬想象相距太远。

那对新人换了场景,普华也随着散了的人群继续沿街散步,不知不觉又站回聚餐前停留过的那家服装店。模特身上换好了新衣,陪着首饰靴子,完美的如同聚会上的裘因。

普华站在窗前,有些晕眩,眨眨眼,玻璃里有一个自己,穿着模特身上的衣服,一晃,又变成了裘因。

“叶普华!”

玻璃里有人叫她,还拍拍她的肩。

“叶普华!”

一紧张,她一步上前,“咚”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橱窗玻璃上。

撞得并不厉害,但很晕,普华揉着额头,尴尬的和身后的孔家兄弟打招呼。错愕中,她竟把孔谦错当成了另一个人。

“怎么还没走?”孔谦眼里带着关怀。

“我…”

“要不坐我们的车?”

“不用…不用…”普华脑子里还在嗡嗡的响,从一只耳朵出去又从另一边钻回来,热风吹得她心里燥闷干渴,又有点恶心。

“那有机会…”孔谦还未讲完,她突然变色,忍不住捂住嘴跑到路边的树坑,俯下身搜肠刮肚呕了起来,全是聚会上吃的东西。

兄弟俩都措手不及,孔谦过去拍着她的背,孔让买来了纸巾和水。

普华吐了一阵才止住,孔谦扶她去公共洗手间清洗。出来时,她软软的支着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兄弟俩坚持送她回家,上车她还在道歉,把沾着秽物的衣角捏在手里。

“真的,对不起。”

“没事。”孔谦宽和的安慰她,孔让回过头也说,“别说话了,靠着休息休息。”

普华其实并不累,尤其和纪安永谈过以后。可她就是不舒服,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车到小区外,孔谦扶她下去,普华坚持要付车费,被孔让拒绝了。

“快回家吧,头上有点肿了。”车开动,孔谦从车窗里探出头还有些不放心。

普华压着胸口,目送车开远,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忘了说“谢谢”。

她没有直接回家,身上乏力,只走到丁字路口的棋牌桌,在爸爸常坐的位置坐下来。她不愿意爸爸看到自己的样子。

巷子里寂静无声,纳凉的人都回家了,小区门口的铁栅栏门关了一半。她趴在桌上枕着书包,脑子里不再一阵阵嗡嗡作响,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欲睡的疲惫。风渐渐清凉了,街上的人声车铃声混合着轮胎摩擦着地面的声响,像是一首安逸的催眠曲。

她想起一年前的一件小事。施永道走时把两辆自行车用一条链子锁住,几天后她去学校取车,传达室的老师给了她钥匙。链锁还在,他的车不在了。于是那条链锁至今还跟着她,就锁在车前。

骑了六七年,车旧了,被她远远放在巷子里。车座上蒙着塑料袋,破损的皮革上有道深深的裂口。她心里也有,可能没那么深,但也埋藏着很多东西。

错事,傻事,蠢事,憾事,过去六年最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当日没告诉他实话。

如果结局早已注定,她原以为过程如何都是一样的,现在想想,是错了。

6-3

普华睡得很浅,好像才阖上眼睛又被人扶起来。

“叶普华!”

有人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两条有力的手臂从身前拢到背后,让她靠了上去。

“叶普华…”

她想起婚纱店前自己摆的那个依偎的姿势,舒展开酸软的四肢,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叶普华,别在这儿睡,醒醒。”

“嗯…”

“醒醒,是我!”

“嗯…”她应着,觉得就像在爸爸怀里。

“是我!”

那双手紧了紧,她跟着也颠簸了一下,额头擦过他下巴的地方,扎扎的,蹭在她撞到的地方。

酸酸的疼痛触到了某跟神经,她隐约意识到那不是爸爸,不是爸爸那样喊她“华华”。

“是我…我是施永道!”

他的声音成功冲破她朦胧的睡意。她翕动着睫毛倏然睁开双眼,坐正身子。眼前竟然真的是他!

“醒了吗?”

他蹲下来直直的望着她,轻轻拍她的脸,不放过过往十二个月留在她身上的任何痕迹。

她下意识抱着书包后退,身子没坐正,一滑又歪回他身上。菲薄的衣料穿透他的胸口贴到她脸上,一件纯黑的衬衣,上面有烟和酒的味道,他的味道,也有自己呕吐过的秽味。

她有点不敢相信,他瞬间从梦里走出来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她趴在那里,说服自己是假的,可抬手碰碰他的下巴,刮过的胡茬硬硬的扎到指尖上。

脑子里嗡嗡的声音又回来了,敲击着她的理智。聚会上发生的一切重新聚合到脑子里,令她捂住嘴趴下去,试着平息不断涌起的不适。

“怎么了?”她抵在他肩头,他轻抚着她的后背,却感觉出她在哆嗦,好不容易克制住,不久又开始。

他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被她推开。她撑着棋牌桌站稳,又俯下去撑在墙上。他听到剧烈干呕的声音,去拍她的背,她吐得浑身都在发抖,还腾出一只手把他推远,似乎是不愿意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其实他早就见过了。她在服装店外懵懵懂懂的乱撞,遇到了孔家兄弟,说了几句就毫无征兆吐了。她扶着树站好给人道歉,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色,瘪瘪的嘴角楚楚可怜。

“好点吗?”等她吐完,他扶着她离开秽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我陪你走走,走走就好了。”

她摇摇头推他,没推动。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有可恨之处,又不免让人心生怜爱。她瘦了,也晒黑了,可能比一年前还要瘦,弓起的背上有尖尖的胛骨。聚会上女生都变漂亮了,她没有,除了头发长长以外气色并不好,还像个刚刚经历过高三的人,瘦弱疲倦,笑都是恹恹的。

“施…”她有气无力的喊他的名字,“施永道…”

“嗯。”他应着,把挡在她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了撞到的额头,指甲大小的一片红,中央的地方果真肿了。他叹口气,对着红肿吹了吹气。

她瑟缩着躲他的气息,仰起脸来失神的望着他,忍不住问:“你干吗…”

他苦涩的笑了。

“胃里还难受吗?”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握住她的手一同压在胃的地方,轻缓的揉。纵有之前一年的隔阂,她一身吐后的异味,他还是制止不了想接近她的渴望。

她皱着眉躲他,但没能挣开。他抓得很牢,紧到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她的手窝在里面,冰凉凉的。

他牵住她出了巷子,带她过马路,在有路灯一侧的便道上慢慢散步,在经过的快餐店给她买了杯热水。

“过去一年过得好吗?”他自言自语似的与她讲话,“我过得还行,就是很累。北大生化很好,但是很辛苦,和高中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望着他,没说话。

“外面考来的人都很厉害,想当第一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而且,有些课…我也挂了。”

她听了眉皱得更厉害。

他笑了,不再是聚会上的冰冷漠然,反倒憨憨的,“那些什么大思修,毛概,你也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政治!”

她当然知道,他还曾经扬言过,如果不是政治,他要跑来跟她学文。他说过很多傻话,做过很多傻事。

走到路的尽头,他们又折回来。她实在走不动了,站在一家药店廊子下再不肯往前挪动半步。她松脱手抹抹嘴角,放下水杯蹲了下去,缩成一小团垂着头。

他也蹲下安静的等待,拍拍她的头。十二个月没有见面,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肯定是吃太多了,吐了就好了,没事。”

她头垂得极低,像个乞讨的孩子,杯里的水放凉了都没有看上他一眼。他心里不忍,拉着她坐在药店的台阶上。

“我进去买点东西,你等着我。”他对着她的眼睛要求,她眨动着睫毛,像答应,又不像答应。

他跳上台阶,要走进去又回头确认,“你不许走。”

她缩了缩肩膀坐在那里,没理他。

他跑去给她买了健胃消食的药片,讨了杯热水。出来她还在,画着台阶上瓷砖的花纹,默不作声。

他习惯了她的安静,拆了包装撕开一片,捏在手上送到她嘴边。她终于还是动了动,别开脸。

他跟过去,她又躲,他还跟,跟到她没处躲了,自己拿过药含进嘴里,细细的嚼,很小声地对他说:“谢谢。”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他以为今晚她不会再理他了。

“之前也这样过吗?”他与她并排坐下,翻着药盒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说明,用余光偷偷的瞟她。

她靠在拉门上终于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幕,“没有…”

“现在好点了吗?”他问。

她侧过头,含着药片的脸颊鼓鼓的,撇撇嘴点头。

犹豫了一会儿,他问:“你…过得不好吗?”

她下意识摸摸脸,轻轻地说:“没有。”

“是吗?”他拉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展开给她自己看,“你比高三瘦了。”

她举起那只手对着天空,张开透过光亮,又收成一个很小的拳头放回口袋里,然后对他说:“没有。”

“怎么没有!”

他跟她的眼睛较劲,她躲过他的目光又去看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隐隐星光,月亮躲在云后面,这是个阴沉闷热的晚上。

“叶普华!你看着我!”

她明明听到了,就是故意不看。

他站起来走到她目光所及的地方,阴影笼罩在她脸上。她于是低下头,躲回自己的世界里。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非要她看着自己。

“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他试探着问。

她没回答。

“你现在是不是还难受?”他又问。

她依然如故。

“跟我说话!”他要求。

她故意咬住嘴唇,眼睛里出现一贯的倔强。

他生气了,她其实也在生气,生聚会上的气,生他和裘因的气,生自己的气。

“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你现在是不是还难受?”

“没有…”

“你是不是骗过我?”

“没有…”

她的答案让他很崩溃。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你想不想见我?”

“没有…”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

她恍然意识到他问了什么,咬着嘴唇,还是吐出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