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早上在这儿等你,你知道吗?”

“已经五年多了,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好多事情她宁可装糊涂也不要活的那么清醒,因为清醒意味着更累更疲惫。

“你想我吗?”他摇着她。

她呜呜的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搂着她,听她像个受了最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咽,心疼不已。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还是不说,垂着头只是哭,一直哭到他的心软成一团。

“那我现在就走!”

他作势要走,她不出声,跪起来圈住他的颈项把脸埋在他肩膀里。

他推开她,摇她,摇出了更多的眼泪。

“那说你喜欢我!”他命令道,“说你喜欢!”

她摇脑袋,被他搂过去,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

“说…”

她不肯,抓着他缓解心里无法抑制的痛楚。她累了,坚强不起来了。

“那你告诉我,让不让我喜欢你?让不让?”他还是一意孤行,又趁虚而入。

她眨眨眼睛,什么也不想承认。

“让不让!”

“让不让!”

她哽咽着,摇头,喃喃的说“不让…”,下一秒被他堵住了嘴唇。

五年前,十六岁的施永道和五年后二十一的施永道,都对她势在必得。不管她说什么,她怎么说,他都要继续这段感情,直到她也动心为止。

厮磨着那两片朝思暮想的唇瓣,想着她说的“不让”,他心有不甘,狠狠吻了下去。

6-6

那晚,施永道在车棚落满尘土的台阶上坐了几个小时,台阶上很凉,坐到后来腿都麻了,只剩胸前很暖。普华偎在那里,蜷缩成很小的一团。五年里,他们从未这么久的靠在一起,盖着同一件外衣,毫无拘束的说话。

她始终很伤感,几乎把他前襟的衣服都哭湿了,她从没这么恸哭过,拿他的外衣捂着鼻子嘴,嘤嘤的抽泣。

每过一会儿他就拉开外衣看看她是不是还没停,闷着了,听到她还在呜咽,就把衣服盖回去,放心的叹口气。他不止一次问她出什么事了,又不忍心打断与她难得温馨的相处,恨不得就让她靠着哭下去,永远不用去面对现实的问题。几小时里,她只说了一些不太完整的话,断断续续提到“爸爸,妈妈,离婚,结婚”,他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开始悔恨对她那么粗暴。

她手腕的地方不但红了,而且有一圈青紫,他要给她揉揉,疼得她受不了,又觉得极委屈。他情难自已地贴着她的眼角,接住那些还没流下的眼泪,咸咸的味道两个人都尝到了。

她止了哭,和他一同站在冷风里,捂着哭肿的眼睛问:“钥匙呢?”

他这才想起钥匙的事,四下里找又没看到,怕她真生气,懊恼的像个抓狂的孩子,蹲在车棚的墙角翻别人扔的垃圾,最后也没翻到。

“那怎么办?”他抓着头发小心翼翼问她。

她长长的“哎”了一声,说:“算了。”

锁了十二个月也够久了,丢就丢吧。

反正也哭痛快了,她跟他一同去街上的快餐店吃东西。

他买了很多蛋挞,两杯牛奶,身上只剩下了几块钱勉强够坐车回去。坐在她对面,他捧上牛奶让她暖手,在袅袅的热气后面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掰开一个蛋挞,分一半给他,托着腮看儿童乐园里的小朋友玩滑梯。那些伴随在一旁细心照顾的爸爸妈妈让她感触很深,眼睛累了,她才转过头望着他,很认真的说:“施永道…”

“嗯?”

“我妈妈和别人结婚了。”

“我知道了,别伤心。”他盖住她的手背,摩挲着小小的指尖。

“我想她能幸福。”她歪着头,像是在慎重的做一个决定。

“当然…她也不容易…”他点头。

“我希望爸爸也幸福,他太难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他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揽着她的肩让她靠。

“都会好的…别哭了…”

“嗯…”她眨掉眼底薄薄的泪光,抬头对着他冒出的一片胡子茬,忍不住想摸摸,“以后…别问我那个…好吗…”

“…?”

“我…不讨厌你…”压下抬手的冲动,她垂下睫毛端着牛奶贴在脸上。

体会着那几个字,他也暂且满足止步于现在的状况。

“嗯…以后不问了…”他郑重的保证,“我喜欢你就行了!”

后来的一段日子,也算不上是谈恋爱,只是施永道每周骑车从北大来师大几次,他说有些“学术”上的重要问题必须向普华请教。

他所谓的“学术”探讨,不过是大思修马哲毛概那些从中学时期就深恶痛绝的学科。探讨的方式就是他旷了北大那边的课,跑到师大跟她听些他更加深恶痛绝的课,比如之乎者也的古代汉语,或者塞音擦音塞擦音的现代汉语。

专业差距很大,除了两三门公共课,他们学的东西没有任何交集。上大课,普华从来都和同学坐在前排认真听课,施永道远远的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做作业或者看书。赶上他特别不喜欢的课,每每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他就戴着耳机趴在桌子上睡觉。

小课的时候他不敢混进教室,千托万托辗转弄到一张师大的图书馆卡,去上上网,到阅览室看看书,做做作业。快到下课的时再跑去系门口等她,多少能赖到吃完晚饭再走。

总之,假以时日,施永道还是以他的方式渗透进了普华的生活。她要不挑明关系,他就跟她暧昧着,“暧昧总比不暧昧强”已经成了他的座右铭。

普华照样学习做家教,忙学业,施永道照样一周出现几次,吃个饭,围着她转一转,也没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他们像回到了高中时代,不过教室距离的更远了一些。

有了她宿舍的电话之后,他每天都打,从打一个,到两个,到好多个。有时他忙,普华的宿舍熄灯了他也要打,问问她一天吃什么了,累不累,说两句就挂,让她好好睡觉。

区别于纪安永在宿舍留下的好印象,唐唐麦麦几个同屋普遍不太喜欢施永道。一是他时常熄灯后来电,二是别人接了电话他永远只有一句“叶普华呢!”,三是他实在阴魂不散的跟得太紧。

彩虹见过两次就对普华说:“这男的要干嘛,干脆撒泡尿把你圈个圈儿里看着得了!你又不是他们家的!”

彩虹是夸张了,可也是事实。施永道不能喜欢谁,喜欢了,就成了他的私有财产,谁多看上一眼都是在觊觎。他的这点心思就像个孩子,普华知道不好,又不好说他,有时候也没办法。

她没有给他正名,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过分亲密的举动一概没有。那晚以后,别说是亲吻,连拥抱她都拒绝。施永道像被关在一扇栅栏门后面的野兽,很多时候他想表现成乖巧的小猫咪,但必须得到她的奖励,比如她让拉拉手,她给他点个喜欢吃的菜,她站在风里等他来接,上大课前她给他在后排占个座位。进退尺度一旦失控,他就会烦躁得像头炸毛的狮子,在她宿舍下面整晚守着不走,骑车一路从宿舍尾随到教室,恨不得她去卫生间也跟着。

他都21岁了,还会为她和男同学在话剧里一个母子拥抱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20岁了,仍然认为感情是件过分奢侈的事,不敢完全接纳他,小心地绕开是非曲直,把更多的精力留给爸爸和学习。

娟娟问过,“普华,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呢?”

海英提起,“最近尹程老找不着施永道,怕别是出事了?”

麦麦商量,“十二点以后不许他打电话行不?”

唐唐好奇,“纪安永怎么不来了?”

彩虹打趣,“那个什么什么道今天又撒尿圈地没?”

小鬼义愤,“我头发短点儿也错啦,他老瞪我干吗?”

几个月以后,普华在学校音乐节上撞到虞世南。四五年没见,虞世南已非当日,但还爱开玩笑。他退了一大步,摸着下巴打量了普华半天,然后恍然大悟,指着她说:“叶普华,你变漂亮了!”

6-7

转年春天,施永道跟着系里老师去了南方一所兄弟院校交流学习,普华辅导的两个孩子马上要参加中考模拟考试,不巧姥爷的老毛病犯了,家事学习赶在一块,大家只能分头各自忙,抽空电话里说上两句。施永道走前特意跑去师大,带了些水果营养品,嘱咐普华捎回家里给老人吃。

匆匆见过一面,他提着东西送她回宿舍,在避人的地方拉住她的手,俯下头蹭蹭她的鬓角。

她别开头,躲过他有意无意擦到脸颊上的胡茬,嘱咐他,“在外面注意安全。”

“知道。”

他再不舍还是走了,临上火车还给她宿舍打过电话。他下午出发,她去做家教,自然找不到。抵达目的地再打,她又去食堂吃饭。

除了必须上的晚课,普华每天都骑车回姥爷家,帮着做顿饭,给姥爷熬熬中药,累了就留在那边睡,早晨再赶回学校上课。周末回家,爸爸说她有点儿瘦了,普华自己倒没觉得。

快一周没有施永道的消息,她想过打个电话去问问,可他又没留下联系方式。拨了一次他的宿舍,没人接,她也打消找他的念头。不过是几周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几天以后,上年底考的四六级成绩下来了,普华宿舍全体通过,她和彩虹还拿到六级优秀。大家在外面庆祝,她又被安排在纪安永身旁,缩着手夹菜,每次还是会碰到他。他倒不介意,远些的菜一样样帮她夹到碟子里。

考过的为尽兴,没考过的为失意,男生们点了很多啤酒,麦麦唐唐哄着一道喝,最后每人的塑料杯子里都斟得满满的啤酒,普华也不例外。

“来,祝贺大家四级六级胜利大逃亡,阵亡的同志们愈战愈勇!来,干杯!”

计算机男们嚷“干杯”,普华只好把酒干了,无奈的对纪安永笑笑。他摇摇头也干了一杯,很快又被满上一盅。

几轮下来,除了小鬼女生多多少少都不胜酒力带了些醉意。最后一杯有男生给普华对酒,她才说谢谢,杯子就被纪安永拿过去,“给我,我替你喝!”

纪安永醉得不轻,吐在普华脸上的气息都是酒气,镜片后一贯内敛清醒的双眼透出一份不像他的冲动热情,两个人手把手的抢一个杯子,酒泼洒出来。普华先放开手,眼看着纪安永仰头把半盅酒灌下去,少许酒顺着嘴角滑到腮边。

饭后,大家歪歪倒倒回宿舍,路上少不得都说了些醉话。麦麦一个劲把普华往纪安永身旁推,唐唐凑上去问他:“纪安永,你怎么都不来我们宿舍?”

他正撑着普华的手臂,突然反过来抓着她的手站住,半醉半真地问:“你让我去吗?”

普华浑身发烫,面对纪安永醉得发红的双眼,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当真。她摆开手去追彩虹,躲在女生堆里。余光瞥到身后,纪安永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空掉的手里仿佛抓着什么。

回到宿舍大家都上床睡了,电话响时普华睡得正香,揉着太阳穴勉强坐起来,脑子里全是宿醉的晕眩。

“…喂…”

“是我!”

“嗯?”普华认出是纪安永。

“喝多了吧?!”

“嗯。”她觉得电话另一端的纪安永听起来从没有过的亲切,“你呢?”

“醒了。”

“有事吗?”

“…也没什么…”

“…?”

“下午…说的话…你别当真…”

“哦…”她想了想,记起他说了什么。

“没生气吧?”

“没有。”

“头疼吗?”

“还好。”

“那你休息吧。”

“嗯。”

她探着身子准备挂电话,另一端又讲话了。

“叶普华!”

听筒放回耳边,他又不说了。

“怎么?”

“…”

“…?”

“…嗯…改天再说吧…”

“好。”

“那…晚安。”

“晚安。”

电话放回去,铃声又响了。拿起听筒,里面是嗤嗤啦啦的杂音,普华趴在枕上握着听筒,努力止住那声音引起的头晕脑胀。

“喂?”

没人回答。

“喂?”她朦朦胧胧想到挂断前纪安永没说完的话。

“喂,纪安永?”

另一端还是没人应。

“…纪安永?”

像是线路出了问题,她问完,嗤嗤啦啦的持续了一会儿,电话就断了。

第二天上课做家教普华一边的眼皮老是跳,饭后早早跑回宿舍等电话。如此这样等了三五天,电话没有一通是找她的,她开始有点不踏实。

周五晚上做完作业收拾东西回家,她才出宿舍准备去取车,对面车棚边有人跳下横梁大步走过来。

她不禁吓了一跳,三周未见的施永道挂着一对黑眼圈站在她面前,密密的胡茬遮住了大半张脸,路灯的作用下,显得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你…回来了…”她迎上去。

他一言不发拖住她的手往宿舍后面的树林里带。

“你干嘛…”

“问你事!”他一板一眼讲完还瞪她,把她带进路灯光透不进的树林深处才放开手。

“你…”

他握住她的手腕直接往怀里带,托高她的脸,急切在她眉目间搜索可疑的东西,怒气冲冲问:“干吗不接我电话?”

“什么电话?”

“你说什么电话!早晨打不在,下午打不在,晚上打也不在!天天不在,你都去哪了!”他恨不得咬她一口。

“没去哪儿。”她扭开脸又被他掰回来。

“没去?”他眉头皱得出了抬头纹,“那怎么找不到你?”

“我…要回姥爷病那边…家教课也多。”她实话实说了,他还是不放心,眯起眼凑在她脸边嗅了嗅,好像她身上带着能辨别诚实和谎言的特殊味道。

她本来要推,倒被他闻的气笑了。

“干吗…”

“闻闻!”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拿她没办法,“这么久没见我,也没打电话,你不担心?”

“和学校去的,不用太担心吧?”她闪烁其词给自己找理由,下巴还被他板着左瞧右看,“而且,我打过一次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