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元瑾并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做的是怎样的承诺。

他若提亲,那元瑾日后便是靖王妃了。

元瑾听了陈先生的话,欲言又止。

虽然一瞬间她是有些许自己都不明白的喜悦的。但是他只是个普通的幕僚罢了,家里怎么会同意呢。

她忍了忍,又老实地道:“多谢先生这般仗义,愿意舍己为我。只是这提亲之人也得特殊,便不说比裴子清地位高,也需得是平起平坐才行,否则我家里人怎会同意…陈先生才高八斗,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这时候还帮不上我。不如先生先考个举子?”

朱槙听了笑着叹息,难得有一天,他向别人提亲,竟然会被嫌弃身份不够高。

竟然还被建议去考个举人。

“哦,这样啊。”他说,“那你应该还有别的打算吧?”

元瑾便又站了起来。其实这法子她在家中思索许久了觉得可行,只是要更麻烦一些,但总比第一个毫无希望的好。“我曾暗中无意得知了,裴大人一些贪墨的事情。希望先生写成了信,替我交到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手中,这佥都御史是太子之人,势必会引为重视。”

裴子清原来做过什么事她一清二楚,拿这么几件来威胁他也不过分。只是这信通过定国公府是寄不出去的,只能由陈先生代为帮忙。

朱槙听到这里有些意外,毕竟裴子清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怎会让元瑾知道他贪墨的事呢,还是他也喜欢小姑娘到了昏头的地步。再者,她又是怎么知道左佥都御史是太子之人,薛让告诉她的?

不过不管哪种,她有如此洞察力,都证明她是个聪明异常的人。

“但若是没有证据,恐怕也无法将裴子清定罪。”朱槙说道。他其实是想引导她说出更多东西,他也想看看小姑娘究竟想到了哪个地步。

元瑾笑了笑说:“先生想得详细,其实我只是用来威胁他罢了,有没有证据不重要,没想过真的害他。”

毕竟陈先生怎么是定国公的幕僚,而定国公和裴子清又是好友,元瑾没有完全告诉陈先生自己的打算。

这些事还是不会动摇裴子清根基的事,而她还知道很多,能真正伤害裴子清的事,可以进一步的威胁裴子清,这才是她真正的打算。

朱槙则觉得小姑娘单纯,仅凭几件案子的风声,是不可能对裴子清有什么动摇的。否则裴子清哪里还能混到现在。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你这般想要摆脱他,可是他强逼着要娶你?”

听他这么问,元瑾却抿了抿唇不说话,朱槙俯身靠近了一些,看着她粉白的脸颊,柔和而坚定地说:“告诉我。”

而他的略微靠近,似乎让她的脸色更薄红了一些。

被人威逼要挟要嫁,说出来任何人都会不好意思。

元瑾道:“总之,先生若能帮我这件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朱槙笑着问了句:“不管我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帮你就是了吧?甚至向你提亲?”

元瑾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就说:“先生若真能说动我父母家人,我自然也高兴了。”

说完了事情,元瑾便看着时辰不早,准备要走了。临走前还再三叮嘱了朱槙。

朱槙笑着应好,等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招了招手。

李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跪下:“殿下。”

“回去后,叫人先修书一封给定国公,问问他女儿的亲事最近可好。”朱槙道。然后他又想了想说,“另外,再备下一百八十担聘礼。”

李凌方才藏在房间暗处,听到了两人说话。闻言迟疑问:“殿下当真要以自己提亲帮她?”

“帮她?”朱槙喝了口酒,道,“我这是要娶王妃了,可不只是帮她。”

李凌听了面上一喜,心情顿时激动起来。

这么多年了,殿下都不肯娶亲。如今竟然想娶了。殿下竟然要娶亲了!

他立刻笑道:“原来是当真有喜事,那属下立刻回去准备!”

朱槙笑着颔首让他去。原他还想着,用个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元瑾他的真实身份比较合适,眼下不就是个好机会么。他娶了她,也是帮了她,她便应该不会计较自己的隐瞒吧?

至于裴子清么,他都出面了,难道裴子清还敢不退让?

不过薛让的问题比较严重,等他回来之后,他再好生“问问”他。

而远在京卫,正训练士兵的薛让,因此打了两个打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

第41章

见薛让打喷嚏,他身边的副将关切地问:“国公爷可是身体不舒服?”

薛让擦了擦鼻子道:“倒也没有,许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京城风沙大,他觉得自己是不是不习惯。

这时候有个士兵跑上了城楼,在他面前跪下来:“国公爷,有您的一封信,从定国公府送来的!”

士兵双手奉上了个信封。

薛让这会子正要演练军队呢,哪里有时间看家书。便挥手道:“先拿回去放我书案上,我一会儿再看!”

士兵有些迟疑道:“可送信的人还等着大人您的回信呢,他一起带回去。”

薛让更不耐烦了:“你放到我房中就是了,哪儿这么多话!”

士兵犹豫片刻,只能先退下了。

薛让便继续专心致志地训练军队。等到他回房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寒风来袭了。

他先喝了一口酒,烈酒沿喉咙火辣辣地滑下去,驱散冬日的寒冷。才靠着椅背,慢悠悠地打开了家里的来信。

老夫人在信中说,裴子清想娶元瑾为正妻,还请了曹老夫人上门提亲,问他是什么意见。不过她觉得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打算先同裴家商议一番。

薛让看了嗤笑:“这裴子清…平日还装得一本正经,原是暗地看上了元瑾!”

裴子清若是娶了他名义上的继女,两个人的辈分还不知道怎么论呢。到时候他要回去,定要逼他叫自己一声岳父听听!

薛让慢悠悠地放下了信纸,突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薛元瑾,不是靖王殿下的人吗…靖王还曾将贴身玉佩给了她!

那裴子清,怎么能娶元瑾呢!

而且,母亲既然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搞不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如果靖王殿下追究起来…

薛让原地走了几圈。不行,他要赶紧修书一封回去,跟母亲把事情说清楚,不能让这门亲事继续下去!

薛让高声对外面道:“来人!”

下属听到他喊,连忙跑了进来:“国公爷有事吩咐?”

薛让道:“你去把刚才给我送信的人叫进来!”

下属有些疑惑:“啊,国公爷…什么送信的人?”

薛让又急又怒,一脚踹了过去:“刚来送家书的,快把人给我找过来!”

下属应是,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赶紧去找那送信的人过来。

这时候又有个士兵通传了进来,跪下禀报:“国公爷,靖王殿下密函!”

靖王这信发出虽然比老夫人迟了一天,但老夫人那是家书,自然来得慢。靖王殿下的信,却是以军机密函加急送至,所以不过半天就到了。

薛让摸了把冷汗,道:“拿来我看!”

眼下没有军情,殿下来信恐怕就是为了元瑾的事。

他本还幻想着若是靖王殿下没发现,他可以把这件事掩盖过去的。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薛让打开一看,只见信中果然写的就是元瑾的事!

他沉声道:“给我拿纸笔进来!”

他得赶紧给老夫人回信,让她阻止这门亲事。同时还得赶紧给靖王殿下回个信,向他把整件事解释清楚才行!

写完之后,薛让直接派了两个士兵骑战马,连夜加急送回京城去。

京城之外的薛让焦头烂额,定国公府却是喜气洋洋。

似乎是知道元瑾绣艺不好,第二日裴家派了两个女红最好的绣娘过来,给元瑾量了嫁衣的尺寸,跟崔氏商量了绣什么花样,是金线绣凤穿牡丹,还是喜鹊等梅。冠上又嵌什么样的宝石,用点翠还是金累丝。

老夫人也在一旁参谋,直到婆子拿了一封信进来。

“国公爷回信了。”婆子将信交给老夫人。

老夫人便放下茶盏接过了信,还有些腹诽,这信怎回得这般快,然后扫了一遍内容,顿时脸色就变了。

她立刻就合上了信,跟崔氏说了声“暂时别选了”,就匆匆进了内室。崔氏还有些纳闷,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方才大家不是还商量得高高兴兴么。

老夫人却是将信翻来倒去看了两遍,心里将薛让骂了一通。

这蠢物,这般重要的事也不提前告诉她!就算是靖王殿下让他不要外传,但告诉了她,她会说出去不成?至少让她平日里行事心里有个底,不会胡乱给元瑾许什么亲事。

眼下可倒好,弄成这样该怎么办。

但薛让又说了,靖王殿下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那便是平白无故退亲,让她怎么开得了口。

老夫人靠坐着罗汉床吁声叹气,过了会儿才摸了把额头。

罢了,还是先告诉裴家那边,亲事暂缓吧。

她走出去,让绣娘和别的婆子先下去,才告诉崔氏:“这门亲事——恐怕咱们是不能答应了。”

崔氏听了大惊失色,怎的老夫人突然就想悔亲了!她问:“老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老夫人道:“秀程,自你入府来,觉得我对你如何?”

秀程是崔氏的闺名。

崔氏自然道:“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

她以前在薛家的时候,因为没读过什么书,说话做事又直,几个妯娌连同薛老太太都看不上她。但是到了定国公府,老夫人却是真心待她好的,崔氏当然也极喜欢老夫人。

“那便好。”老夫人说,“我是绝不会害你和阿瑾的,这门亲事不能答应——”崔氏正想说什么,老夫人却按住了她的手,语气有些郑重,“但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一件坏事。”

崔氏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这件事突然的发展给搞蒙了。

虽然她是非常信任老夫人的,若不是老夫人,她们一家哪里能到京城来,还住进了国公府里,过着以前想也想不到的日子,元瑾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姻缘。但是裴大人这般好,怎么就突然要推拒了呢。拒了他,元瑾嫁给谁去?

崔氏一时有些忧虑。

“那裴大人那边呢,咱们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崔氏问。

老夫人叹了口气说:“明日就是太后寿辰了,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只能等寿辰之后我再亲自去说了。”

崔氏想了想,咬牙点点头:“那我一切听您的!”

老夫人听了很是欣慰,崔氏虽然重利,但却是很信任她的。

西照坊靖王府中,朱槙也接到了薛让的回信。

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指尖摩挲着信封。

薛让在信中说他远在京卫,根本不知道家中发生了此事。不过他已经告诉了老夫人立刻停下了,并诚恳请求他的谅解。

本想着不日就上门提亲的,但又遇上了太后生辰一事,只能暂缓片刻了。

“明日太后生辰,东西都备下了吧。”朱槙问道。

下属恭敬回答:“殿下放心,都备好了。”

朱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二日便是太后的生辰了,因裴子清的事还未解决,元瑾倒也没什么心情。

她还等着陈慎的信什么时候能送去都察院。

自然,元瑾是没想过陈慎能从哪里找个位高权重的人来给她提亲的。

宝结给元瑾梳了个偏心髻,戴了一支莲花苞金簪,点翠的花枝头面,一对白玉的耳坠。再着藕荷色提花缎面夹袄,湖蓝色缠枝纹马面裙。

紫苏在给她戴手镯的时候,却笑着说:“别的都好,只是小姐常戴的这个香囊是红绸的,和这身颜色不配,应该搭一个鹅黄或是蜜合色的香囊才好看。”

紫苏说的,正是元瑾用来装玉佩的那个香囊。

元瑾淡淡道:“那取了就是了。”

只是把香囊解下来之后,元瑾就想起陈慎说要她随身佩戴,可去灾避祸的话。

罢了,今儿既是去宫中,仇人扎堆,那还是戴着吧。

元瑾便将里头的玉佩拿了出来,系在了腰间。那玉佩淡青温润,流苏墨绿。倒是更好看。

“原是个玉佩啊,倒是极好看!”紫苏笑道,给元瑾整理好了流苏,再披了个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主仆才一道出了门。

今日元珍则是盛装打扮了一番,不仅戴了金累丝的红宝石宝相花头面,凤衔珠金簪,还穿了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缎袄。而老夫人则正式地穿了一品诰命的大妆服饰,戴着极重的一品诰命头饰。

她仔细打量两个孙女的衣着,觉着没有问题了,才一并上了马车。

马车悠悠地朝着紫禁城去了。

嘚嘚的马蹄声,带着元瑾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

老夫人看了又看元瑾,心中总还记挂着昨晚接到的那封信,极想问问元瑾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薛让却在信中说了,靖王殿下的身份不能让元瑾知道,那便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老夫人憋了半天,才叮嘱两个女孩:“…你们两个女孩若以后高嫁了,也是少不了会到宫中来的。我今儿领你们先见识了,知道了宫中的规矩,以后就不会出错了。”

两个姑娘都应了是,薛元珍看得出有些紧张,元瑾则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心跳声越来越快。这既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是她旧日的居所,是她前半生荣耀之所在,而她,即将以另一种方式回去。

完全陌生的身份,不同的地位。

不知道那些跟她有仇的人,过得好不好。

…衷心希望他们过得不好吧。

马车在午门之外停下来,丫头扶三人下了马车。

元瑾抬起头,入目便是巍峨庄严的午门,大红丈高铜铆钉正门紧闭,跟她是丹阳县主的时候一般无差。

这紫禁城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多少次易主。它始终沉默而冰冷。

进了午门之后,周围是华贵的朱红宫墙,黄琉璃瓦,绵延不尽的汉白玉台阶,无处不彰显着皇家的肃穆和高贵。一行人走得十分谨慎,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约莫过了一刻钟,穿过许多长长的甬道,才看到前方的一道宫门,挂了赤金祥云纹的匾额,上书‘月华门’三个字。

元瑾看到月华门却是一怔,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常伴坐在姑母的轿撵走过这里,去内阁同大臣们议事,有次她贪玩从轿撵上掉了下来,正好磕在了文华门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即便哇哇大哭,太后心疼她,将那两个石狮子移去了。

到现在,月华门门口也没有石狮子。

这宫中,其实无处不残留着,她儿时的记忆。

“今儿宫中红梅初绽,太后便不在坤宁宫中,而是去了御花园赏梅,夫人随我过来吧。”

引路的嬷嬷带着几人朝御花园走去。

走过坤宁门眼前豁然开阔,传来一片笑语喧嗔的声音。一大片红梅林出现在眼前。红梅映雪,正是极好的景色。一群命妇和世家小姐正在赏梅。

老夫人带着两个孙女走了过去,对正中的身穿太后礼服,左右八名宫人随侍的妇人跪了下来:“命妇定国公府秦氏,携孙女给太后娘娘请安,祝太后娘娘福寿双全,身体康健,千秋兴盛。”

盛装的妇人温和道:“老夫人不必多礼,快起身吧。”

元瑾才随着老夫人起身。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淑太后的样子。

淑太后穿着太后的礼服,因养尊处优,保养得甚至比小她几岁的姑母还要好,面容细腻,气质温和。

她想起当年,还是淑太妃的淑太后来找姑母,不停地低泣:“太后娘娘,您可要宽恕陛下这一次啊!那定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被奸人蛊惑才到了今日…”

姑母对淑太妃的哭哭啼啼不耐烦,等淑太妃走之后,才告诉元瑾:“实在是个糊涂人!”

元瑾对她那个哭啼的印象尤为深刻,乍的看到她这般明朗的笑容还有些不习惯。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淑太后身上那身太后服制上。

习惯了在姑母身上看见这身衣裳,在姑母身上的时候,它威严华贵,让人不敢直视。而淑太后细致秀美的面容,温和的气质却撑不起这身太后的服制。

淑太后问询了老夫人身体如何,老夫人恭敬地回答。

另外的命妇小姐们则好奇地打量定国公府这两个继小姐,早便听说定国公府家,有两个收养的小姐,只是从未见过。眼下既带进宫来,那便是这两个了。

她们这样正统出身的小姐夫人,自然对着小地方来,还是收养的继小姐感兴趣了。其间不乏窃窃私语。

正是这时,外头通传了一声:“徐贵妃娘娘到!”

众人哗然,纷纷都垂手站好。片刻后,一个身着贵妃服制,面容明艳的女子走了进来,除太后外,所有人都跪下行礼。

徐贵妃先上前给淑太后行礼。

淑太后问她:“皇上现在如何了?”

徐贵妃笑道:“…请太后不必担心,陛下身子已经康健了,只是仍不能吹风罢了,皇后娘娘也稍后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