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脸色苍白,想必勉强穿上衣裳,其实还疼得厉害,额上布着一些细密的汗珠。朱询看了他问也不问,就一招手:“把他带去值房关押起来!”

元瑾之前是忍着一言不发,尽量让朱询不注意到她。听到这里如何忍得住,立刻站起来挡在了闻玉面前:“太子殿下,为何要关押闻玉?”

她决不能让朱询对闻玉怎样。一则闻玉身上还有伤,既没有包扎也没有敷药,若是耽误了上药,伤口溃烂了怎么办?病情加重了怎么办?更何况这事闻玉并没有什么错处,他是与旁人换班,刚来这里时就见到起火,还因为扑火受的伤,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将闻玉关起来。

朱询上次在定国公府见过,还以为这姑娘是胆小如鼠的人,现在看她为自己弟弟突然冒出来,却实在是不知轻重!

他冷淡道:“薛闻玉玩忽职守,致使景仁宫烧毁严重,自然要予以惩戒!”

“姐姐,我无事,你让他们带走我吧。”薛闻玉在她身后低声道。

元瑾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别说话。

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没资格给闻玉出头,但闻玉现在伤得极重,不能不上药。再者,闻玉还有那样的身世,倘若让朱询察觉到异样,恐怕才更是不好。她了解朱询,他总归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不听的。

元瑾走上一步,屈身说:“若太子殿下不问起火的因由和过程,便直接惩治了闻玉,怕是有些草率。传出去恐怕也是有损殿下的威名。倒不如细细审来,看闻玉是否有错处再做定论。方才景仁宫不是闻玉当值,闻玉也是刚赶到此处,就看到大火已起,他还因救火负了伤,还望殿下体谅一二,至少让闻玉上个伤药,以免伤口恶化。殿下觉得如何?”

朱询却根本不跟她这样的小人物辩解,道:“今日太后寿辰,景仁宫却出了这样的事。你弟弟玩忽职守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他道,“来人,把薛闻玉带进值房,先关押起来!”

元瑾被他的坚决堵得无话可说。

这个朱询,跟她所认识的朱询并不一样!

现在的朱询性格暴戾,对弱者毫无同情,也不屑理会下位者的感受。

或者说,他向来就是如此的。只是之前的羊皮穿得太好,她从不曾察觉罢了!

两个禁军听命,立刻要上前抓闻玉。元瑾看了焦急,也立刻上前去。

而此时乾清宫内御书房,黑漆地面光滑可鉴,幔帐低垂,赤金九龙腾云四方双耳香鼎中,飘出阵阵香雾。当今皇帝朱楠坐在宽阔的赤金镂雕的椅子上,上铺着暖和的银狐皮。他年近四十,因大病初愈,面色还有些苍白,笑着同朱槙说话:“难得你入宫探望朕一次,怎么也得多留几天再出宫。母后可是极想你的。”

朱槙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笑着说:“皇兄说笑了,母后记挂皇兄的病情都来不及,怎会想念我。”

朱槙今日与平时不同,头戴翼善冠,身着藩王服制,前后及两肩各织金色游龙,腰系玉革带。只是随意地坐着,便让人觉得气势如山。

皇后庄氏陪坐在右侧,她年约三十,长得端庄秀美,保养得宜。也笑了笑说:“靖王这是哪里话,你能来宫里住,太后娘娘只是高兴的!再者,靖王多年不再娶,如今正好让陛下给你指门亲事。”

朱槙却是笑了笑,并不对此答话,殿中安静了片刻,庄氏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说到这里,外面有宫人通传:“陛下,景仁宫掌事嬷嬷求见。”

朱楠宣了进,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掌事嬷嬷先在皇上面前跪下:“陛下,景仁宫失火了!”

“什么?”庄氏听了大惊失色,从椅子上站起来些许,“景仁宫如何会失火?”

景仁宫是她的居所,庄氏自然会大惊!

掌事嬷嬷道:“现还未查出缘由,不过太子殿下已经过去了。殿下让奴婢来回话,火势已经被控制了,让陛下和娘娘切勿因此心急,这件事他会处理。”

庄氏才复坐下,目露隐忧地瞧向皇上。

而另一个进来的人却站到了朱槙的身后,低声在他耳侧轻语。朱槙听着下属的话,面上的轻松神情渐渐收了起来。

景仁宫中,禁军听了太子的吩咐,便立刻要抓闻玉去禁闭。

禁军一抓便扭到了闻玉胳膊伤处,闻玉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元瑾看到皱了皱眉,道:“他方才因为救火,胳膊受了伤,即便你们抓他走,只抓他的手腕就是了。”

这朱询真是越发不讲道理,火势起时又不是闻玉当值,闻玉还因为救火受了伤。他抓闻玉,莫不过就是抓个替罪羊顶罪罢了!为何还要这般折磨他!

禁军根本不听,扯着闻玉就要往前走。见闻玉疼得站都站不住了,元瑾心中一急,上前就想把他拉回来。

禁军却是一挥手将她推开!

禁军手劲极大,元瑾被推得趔趄,一脚踩滑了台阶,跌落在了雪地里。挣扎片刻也没起得来。

薛闻玉看到,顿时比自己受伤还要疼,强忍着痛意道:“姐姐,你不必管我…”

那禁军还说:“你若再阻止,这刀剑可是真无眼的!”

朱询只在一旁散漫地看着,他的确不喜欢这定国公府二小姐,大概是因雪团亲近她,他心里只觉得雪团完全就是姑姑的。而姑姑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这样一个小姑娘,她凭什么能像姑姑?所以看到禁军这般对她也没管。

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女子腰间的一个东西时,瞳孔蓦地一缩。

方才她披着斗篷时他还未看见。眼下她跌落在雪地里,那淡青色的玉佩便看得一清二楚!

那东西竟然是…!

怎么会在她身上!

元瑾摔在雪中时还有些懵,雪渣进了她脖子里,冷得刺骨。而朱询却在旁看着,毫不阻止禁军的行为。她心里暗恨这畜生,果然是两世都要和她过不去!

她正要爬起来时,却见朱询变了脸色,突然向她走过来。

他半蹲下身,将她腰上的玉佩摘了下来,打量了一番,然后问她:“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元瑾看到他拿着陈慎的玉佩,只是淡淡道:“区区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殿下难道也感兴趣?”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朱询听着笑了笑,抬头冷冷地看着她,“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这代表着靖王殿下的身份,代表他至高无上的权势。

代表她无论出入何种险境,只要是有人认得这块玉佩,就根本不敢拿她如何!

这是陈慎送给她的玉佩,陈慎是一个普通的幕僚,这玉佩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故元瑾一直就觉得这玉佩不值钱。

但为何朱询会对这个玉佩有这般反应。这让元瑾不由得想起,当初定国公一见到这玉佩时,也是这般的反应!

倘若定国公的反应还可以用陈慎是他熟人来解释,那朱询呢,他又是因为什么!

元瑾也开始怀疑起来,这枚玉佩,究竟是什么来路!

元瑾抿了抿唇道:“这是旁人送我的,我当真不知道是和来路,殿下可不可以先让我起来?”

“哼,你不知道!”朱询似乎是嘲笑了一声。

他站了起来,直接将旁边禁军腰间的剑抽出来,抵住了元瑾的脖子,半蹲下靠近她,语气阴寒地道:“你最好老实说,你知不知道这玉佩究竟是谁的!你是怎么得来的!”

他对靖王恨之入骨,靖王的东西出现在这女子身上,还是他的贴身之物,那势必证明。这女子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冰冷的剑刃紧紧抵着元瑾的脖颈,而她真切地感觉到,此刻朱询身上凛冽的杀意。

仿佛她一个说得不好,这剑刃就会突入她的脖颈,了解了她的性命!

而朱询,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样一个普通的玉佩,为什么会让他有如此反应。

这究竟…是谁的玉佩!

正是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个徐缓而熟悉的声音,有人跨门而入。

“这玉佩是我送给她的,太子有何意见不成?”

而景仁宫内的禁军,锦衣卫,当值的宫人,皆纷纷跪下来。

就连朱询,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第43章

元瑾霍然抬起头,便看到一穿着亲王赤袍的高大男子从宫门跨入。当她看到那张极为熟悉的脸时,顿时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陈慎!

他为何会出现在宫廷里,并且还身着亲王服制!

而朱询笑着走了上前:“我说是谁,竟这般大的排场。原来是叔叔来了!”

叔叔…

元瑾听到这里,紧紧地抓住一把雪,冰凉的感觉透过掌心,直凉透了她的身体。

能被朱询称为叔叔的,这天底下除了那个人,便没有第二个了!

只有那位,权倾天下的靖王殿下,才当得起,当今太子爷一声叔叔了。

元瑾看着陈慎。

今天是太后寿辰,他进宫赴宴穿的是亲王服制,更衬得他身材高大,虽然仍然是面带笑容,但周身的气质没有丝毫压制,与平日那个普通幕僚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倘若他一开始就是这样出现在她面前,那她也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她思绪极为混乱,原来陈慎就是靖王!

是灭了她萧家,囚禁了太后的西北靖王。

她竟然一直将他当做普通幕僚,多番求他帮忙,还与他交心往来!

那么多的疑点,到这一刻都有了解释,陈慎就是靖王,所以他才对兵法运用娴熟,到了恐怖的地步。所以他周围出没的人才行踪诡异,神秘莫测。所以定国公看到那枚玉佩,才会脸色大变,因为那是靖王殿下贴身所带的东西,却平白出现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她怔了半天,脸色又青又白。

朱槙却笑道:“侄儿在这里审问我的人,叔叔自然不得不过问一二。”说着已经走了进来,身后带的锦衣卫四下散开,将景仁宫团团围住。

他走到了元瑾面前,看到她跌落在雪地里,目光微动,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伸出来,轻声道:“来。”

元瑾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出去,她的手冰冷,被他的大掌握住,再顺势一拉便站了起来。

朱槙又轻声问她:“可有受伤?”

元瑾摇了摇头。

他道:“那你稍等我。”

他说完才放开她,招了招手,几个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元瑾护住。

朱槙走到朱询面前,他比朱询还要略高一些,因此气势更胜,语调缓慢地道:“方才侄儿见着我的玉佩,倒不知为何这般激动,竟至于用剑指着她?”

朱询是没料到朱槙会突然出现,并且门口连个传话的都没有。

想来是门口的禁军根本就不敢拦他。

他是西北靖王,囚禁萧太后,灭萧氏余党,威震边关,战功赫赫,怎会有人敢阻拦于他!

其实若没有当年那件事,朱询也不至于会到想杀他的地步。但因那件事,他对他恨之入骨,之前疯狂地杀了直接导致事情出现的一批人,靖王并未曾管。那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来说也如蝼蚁,他根本就不在意。

所以但凡是他重视的,那便都要毁去。

他要报复!

但是明面上,靖王还是靖王,是他的长辈,西北军权的拥有者,所以还是要和睦的。

他道:“叔叔实在是误会!侄儿正是见到叔叔的玉佩无故出现在一个小女子身上,怕是您的东西有所遗失,或是被人偷窃,所以才要替叔叔捉拿贼人。”

这便也是睁眼说瞎话了,靖王身边是什么守卫,怎么可能出现玉佩意外失窃的情况。

“怕我的玉佩遗失,竟然至于用剑指着一个女子?”朱槙又问。

朱询则道:“是我方才激动了,不知这姑娘竟是叔叔的人,还请叔叔见谅了。”

当然,朱槙现在也无法跟他计较,毕竟他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而元瑾也没受伤,实在是没有发难的理由。他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玉佩是我亲手赠与她,并非遗失。侄儿是想抓贼人倒也罢了,若是因见到我的玉佩,便起了杀心,那还真是不好办啊!”

朱询自然不认,也笑了笑:“叔叔哪里话!侄儿怎敢对叔叔的人起杀心。”

朱槙却抬起眼,冷冷地盯着他道:“你不敢吗?”

他这时候笑容尽收,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尤其冷酷,那种凝滞而压迫的感觉便迎面扑来,叫人呼吸都一滞。让人想起这是亲手砍过宁夏总兵头颅,坐拥西北、山西军权的靖王朱槙。

朱询露出一丝无意味的笑,淡淡道:“…不敢。”

朱槙才点头,道:“那便还来吧。”

朱槙说的正是那枚玉佩。

朱询也没有想要的意思,将那玉佩交回,朱槙接了走过来给元瑾。

朱槙伸出手,却见小姑娘仿佛没反应过来一般,没有伸手接,而是径直地看着他。他才笑了笑:“怎么傻了?”

元瑾并非没反应过来,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接。

她面对的仍然是熟悉的陈慎,甚至言行都和平日一般无二。但刚看到刚才他与朱询对峙的那一幕,元瑾心里却分明的知道,他不是陈慎,什么陈慎不过是他虚化的人物,他一直在隐瞒自己的身份。这个人就是靖王朱槙!

那个她曾无法抗衡的对手,高高在上的命运主宰者,就连朱询在他面前,都要恭顺应承。

这亦是她的仇人,是太后和萧家覆灭的元凶之一。

居然之前,只在她面前装作一个普通幕僚!

所以,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他。

朱槙却觉得,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吓傻了。

毕竟这样巨大的身份转变,突然间身边的一个普通人,就成了权势滔天的藩王,没有人会不被吓到。

他拉起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手心,告诉她:“是非之地,我先派人送你回定国公老夫人那里。你弟弟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吗?”

玉一入手便带着他掌心的温度,瞬间让她冰冷的手也感觉到了几分暖意。元瑾心中更加复杂纠结。她开口道:“你…”她非常想说,你怎么会是靖王,为什么你会是靖王!

只是她本来单纯地恨靖王,亦是单纯的喜欢陈慎。但当这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晦涩得难以开口,面对他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究竟应该是爱还是狠。

一切不都摆在眼前么。

他是陈慎,那个三番四次帮她,她视他如佛祖般温和的陈慎。但他也是靖王,是她的仇人,亦是太后死亡的元凶!

朱槙则告诉她:“明日我会亲自去定国公府。”

他是想说,明日会来跟她说清楚,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但这又能如何呢。

元瑾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开口。

随后朱槙转向了朱询,淡淡道:“侄儿虽贵为太子,只是天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方才无故冤枉了定国公府二姑娘,是否还是跟她道一声歉呢?”

其实自古以来,就从没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候。朱槙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权势和地位,逼朱询向她低头罢了!

而元瑾需要么?她不需要,她更怕日后朱询会报复在闻玉身上。

所以她握了握靖王的手,示意不要强求。

朱槙却轻轻一按她的手,笑道:“侄儿以为如何?”

朱询瞳色幽暗。

朱槙是他的长辈,并且权势之重,连皇帝都要避让他,他亦不能正面和朱槙对上。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所以他只能抬起头,看着元瑾一笑,道:“方才,当真是我对不住二姑娘了。”

他这话说得非常缓慢,显然是极不情愿。

元瑾想着,他已身在尊位许久,恐怕是很少有这种被人强按头的时候了。

但说真的,她养他这么些年,他又曾刻骨铭心地背叛她。这句对不住,还算是浅的了!真正重的,应该是让他在自己面前跪下,跪出血来,才能消减几分她心头的恨意!

“太子爷客气了。”元瑾也只说了这几个字。

朱槙则想着,小姑娘现在肯定还无法接受,刚才又受了惊吓,还是让她先去缓缓吧。

朱槙招手,叫了李凌过来:“送二小姐去崇敬殿。”

李凌应喏,恭敬地伸手一请。

定国公本就是靖王的人,靖王处理弟弟的事,比她更方便。再者能看得出,朱询对靖王还是有那么一些忌惮的。反而她在这里,靖王和朱询没这么好谈。他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凡事都有所忌惮。

元瑾想到这里,终不再停留。只先走到弟弟面前,对两个禁军说:“你们放开他。”

有靖王在旁边站着,并且很明显,这小姑娘是靖王殿下的人。两个禁军也不敢不听,放开了闻玉的伤处。闻玉差点没站稳,还是元瑾扶了他一下,轻声问他可好。

闻玉略睁开眼,淡棕色的瞳孔透出几分瑰色,缓缓地点头。道:“姐姐你先走。”

他同靖王想的一样,姐姐在这里反倒连累姐姐。

元瑾见他真的没事才放下心,迟疑片刻,又对靖王略一点头,才由李凌陪着回了崇敬殿。

她走到门外,才听到朱询的声音说:“既然叔叔来了,倒也可以帮侄儿看看,这火灾因何而起…”

看来朱询对靖王也甚是忌惮啊。

元瑾思绪混乱着,走到了崇敬殿外时,李凌道:“二小姐进去吧,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元瑾正要走,脚步却一顿,随后转身问他:“你之前就知道我?”

他看到靖王对她说话,却一点都不惊讶,那势必是早就知道她的。或许是在她和靖王来往的时候,这些人就在看着她。毕竟朱槙这样的身份,出场必然是有多重人手保护的。她没看到,只是这些人在暗处罢了。

“您常与殿下往来,我们自然是知道的。”李凌笑着说。

“他为何要装作普通人,跟我来往这么久?”元瑾问道。

但这些训练有素的手下,是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尤其他还是靖王的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