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瑶还想说什么,徐婉却死死地按住她,不让她说。

如今定国公府这二姑娘今时不同往日,是得罪不起的了。但想要达成目的,却是可以从长计议的。

徐家几位同顾老夫人说过话之后,就坐到了旁边的桌去吃茶。

而同老夫人一番契阔之后,顾老夫人才想起今日的正事。

今日说是给顾珩接风洗尘,其实她真正打算的,是要促成元珍和顾珩的亲事。她先跟元珍、元瑾说:“冬日虽寒,我们府上却有一处泉眼,经年温暖。泉边还有个茶花院子。种的是焦萼白宝珠、茉莉茶、宁珠茶、照殿红几个品种。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再剪些花回来,放在客堂之中。”

薛元珍是极爱花草的,一听着这样好的去处,又有珍贵的茶花,便想去看看。

元瑾却觉得,是顾老夫人想支开她们,同老夫人悄悄说话。所以她也站起了身。

等婆子带着两个姑娘离开之后,顾老夫人才笑着道:“我那山茶花院子打点得极好,这时节也是花团锦簇的。今儿元珍打扮得这样好看,若与山茶花相配,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老夫人亦是人精了,立刻就明白了顾老夫人想做什么。她笑道:“想制造偶遇便罢了,何必瞒着她不知道!”

顾老夫人拉了她的手:“老姐儿,我若真的告诉了她,她必定会拘束。便这样自然流露最好了。我可还想着,珩儿能和靖王殿下一起娶亲呢。”说着召了婆子过来,吩咐道,“你去告诉侯爷,就说我在茶花园里见他,叫他赶紧过去。”

婆子应喏而去,老夫人却噗嗤一笑。“亏得你费尽心力了!”

顾老夫人感叹:“我盼孙子可盼得眼睛都红了,便顾不得这些体统了。”

在旁桌的徐瑶听到这里话,有些焦急。低低喊了一声:“二姐,这可怎么好…”

“你慌什么。”徐婉却很冷静,“我与大姐日常教导你,凡事要沉着。不过是个偶遇罢了,顾珩也未必会看上她,你给我好生坐着。”

“但万一看上了呢!”徐瑶不依她。

徐婉叹了口气,她家三妹纵然刁蛮任性,却何尝不是对顾珩情根深种。父亲想借势封一等公,其实不借顾珩也行,还不是三妹喜欢。三妹在家中最小,从小就被宠坏了,想要什么东西,却也不懂得用计谋去抢,只像个孩子一般哭闹,耍无赖希望旁人能送给她。而在外面的残酷世界里,谁会因为你哭闹,就把这些东西送到你手上呢。

徐婉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她的东西,便都是靠她自己得来的。

“罢了。”徐婉道,“定国公府两姐妹刚走不远,你派个小丫头跟着过去,就扮成魏永侯府的丫头,叫薛元珍回正堂来,就说顾老夫人突然有事找她。如此就遇不上了,不过这丫头回来之后,便不能在人前露面了。但你得记得,这是在旁人府上,不得由你任性胡来,这样便行了。”

徐瑶听了一喜,知道姐姐还是肯帮自己的,急忙点头,招手叫了自己的丫头过来。

那正堂外,顾珩正在迎客,来的亦都是些京城权贵,不得不他亲自招待。他父亲战死沙场,唯余祖父还在世。只是祖父年事已高,不能待客。如今来的正好是定国公薛让,他跟薛让是旧识,刚同薛让喝了两杯薄酒,就听到了母亲派来的人的传话。

顾珩深深皱起眉。

他非常了解母亲的个性,平白无故的,怎会突然在茶花园见他,必然有猫腻。

他道:“你先去回了母亲,说我这里还有客,过一会儿再去。”

婆子却是得了命,怎敢不遵。道:“侯爷,老夫人当真在茶园同别人赏花,有急事找您。您别为难奴婢了,还是去一趟吧…”

顾珩看了她一眼,说:“有急事找我?她若在陪旁人,势必都是女眷,我怎好前去。再者什么急事非要我去不可的。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否则我也不去。”

他们家侯爷真是不好骗。

婆子迫于无奈,只能道:“老夫人是为了侯爷好,侯爷还是别驳了老夫人的一番心意吧。且这姑娘,还是老夫人特地从山西找的。”

她这话说得着实委婉,顾珩听了叹气。

罢了,若不过去看看拒绝,母亲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道:“你前面带路吧。”

他倒要看看,母亲又做出个什么花样来。

第48章

元瑾和薛元珍到了茶花园时,却见顾老夫人的确没有诓骗她们。大概也是真爱花之人,这冰天雪地的,各色茶花竟开得姹紫嫣红,粉的粉白的白,细数下来,品种竟不下十个。

魏永侯府的婆子还拿了剪刀和篮子过来,笑道:“大小姐尽管剪一些吧,一会儿拿去放在屋中,添一些喜气。”

元珍拿了剪刀便手痒痒,去挑好看的花苞剪了。

那婆子对元瑾使了个眼神,元瑾便明白她的意思,就对元珍说:“姐姐,我去那边看看,仿佛有一株十八学士开得正好,你先剪着。”元珍只顾着剪花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元瑾便跟着婆子,从茶花园中退了出来。

既然顾老夫人是要促成元珍和顾珩,那她还是退开比较好。

却说本来顾老夫人是想让薛元珍独自在茶花园中剪花枝,才有意境,元瑾她们悄悄离开后,连个丫头也没留在院中。薛元珍正挑着好看的花剪,谁知却来进来了个丫头,对薛元珍屈了身道:“薛家大小姐,我们家顾老夫人要请您过去吩咐几句话,您随我去正堂吧。”

薛元珍听了有些迟疑:“当真是顾老夫人叫我?”

她觉得就算顾老夫人要叫她,也会派一个定国公府的丫头过来,怎的派一个脸生的。

“正是呢,”这丫头却笑道,“二小姐她们已经过去了。”

薛元珍四下看看,果然没看到元瑾她们,一时心慌,还以为元瑾她们是先得了信回去。因此也不再多想,收拾了东西,就匆匆地跟着这个脸生的丫头回去了。

却是在她走后不久,顾珩就被婆子领到茶花园外。

那婆子没有多留,屈了身就立离开了。

顾珩在茶花园里走了一圈,茶花都开得正盛,朵朵缀满枝头,却并没有见着人在里面。他眉头紧蹙。

叫他来茶花园一趟就罢了,竟也没个人。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母亲也是,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

罢了,反正他亦不想来的,没人正好就能回去了。

顾珩便提步走出了茶花园。

不远处就是泉眼。

那泉眼流出的是温泉,流成了一个池子,旁种许多茶花。因为温泉,这池上便烟波浩渺,泉眼旁边的亭子也在雾气弥漫中,缥缈得宛若仙境。

顾珩不觉地,便走到了亭子外。

雾气被一缕缕吹散,亭中的情景隐约可见。

亭子里似乎有人,而且还是个姑娘。她依靠栏杆而坐,伸手去掐了一朵粉边的茶花来,送给她的丫头。

那丫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趴着栏杆,回头望池子,烟波吹来,将她的身体笼罩。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却让顾珩心中猛地一跳。那般的动作和神态,实在是像极了她!

像极了他找了五年,无时无刻不魂牵梦萦的她。

顾珩深吸一口气,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自己认错了。连忙更加走近了一些,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

那姑娘侧身在和她的丫头闲谈:“…你既习武,那可知这陶洛习武的故事。我看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进,必能练就一身好武艺…”

她的丫头就说:“小姐您可别打趣奴婢了,这习武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练跑路都不知道废了多少双布鞋了。”

听到她说这话,顾珩浑身一震,她也曾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依然是这样的语调,又带着一些慵懒:“你武功废了怕什么,可知道陶洛习武的故事。你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进,武艺便渐渐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看着他,笑眯眯的,宛如春日阳光。

是她,真的是她!

顾珩心中太过激动,却是僵硬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了。

他生怕自己走过去,发现不过是一场幻觉,一次梦境。而她惊扰了之后,这一切便都会消失了。

他想起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年顾珩不过十九岁,跟着父亲上战场,却遇到了鞑靼最为精锐的部队。父亲无力抵抗,几乎是全军覆没。那时候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还身受重伤。逃出三十里外,终于才逃脱了追兵,倒在草野无人发现。

他躺了一天,四周一片空旷,连飞鸟都不经过。

终于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有车轱辘的声音压过戈壁,有个人跳下了马车,在这附近采盛开的马兰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采他旁边那朵,突然发现他仰躺在地上,就连忙喊人:“小姐,您快过来看,这里有个人,还穿着铠甲呢,好像还没死!”

“哦?”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听得出是个少女,“我记得前几天,边界似乎打过仗,可能是那时候逃出来的吧。”

“看战甲好像是山西的军队,要不咱们把他抬回去吧…”她的丫头有些犹豫说。

她却说:“可我是偷跑出来玩的,抬个人回去,爹肯定会骂我。”她叫她的丫头不要多管闲事,“…我来这里一趟不容易,还是不要惹事了。”

丫头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们见死不救?”

“对啊。”她的语气却很平静,“再者那场战役几乎全军覆没,唯独留这一个,谁知道是不是逃兵。”她有些不屑,“我为什么要救一个逃兵?”

他听到这里,气得发抖,若是他还有力气,肯定会掐死她的。

他的军队全军覆没,父亲战死沙场,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她竟然还怀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头惊喜道:“小姐,他手指动了。我看还救得活呢!”随后又迟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气的,又立刻不动了。”

“算了,我来看看吧。”她终于还是跳下了马车,走到了他身边半蹲下,只用了两根手指头,将他的战甲翻了起来看。

“咦,似乎是刀伤。”她说,想了想,终于对丫头道,“好吧,准你抬回去,但是不准他给我惹事!”

后来他问她,为何看到刀伤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诉他:“理由很简单。有刀伤,就不会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这样的人,她不会见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个废弃的小院内,三天之后他才醒。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猩红一片,只看得见大致的人,却看脸、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过来看,却说不出是个什么原因。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感觉,父亲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看不看得清楚,还有什么要紧的。

她却啧了一声说:“你真是事多,这样养好了伤恐怕也不能马上离开。”

他气得都懒得理她。

后来他发现,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抱怨,却仍请人给他治。并且每天来看他。

那时候对他来说,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独的,他无法走动,因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父亲死后有没有来找他。但是她每天都来,并且每天都跟他说话:“父亲发现我去过边界,把我的丫头香芹都关起来了,我也只能到这里来看看你。”她说,“香芹被关起来之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若死了,出来她会哭鼻子的。”

或者她又说:“你怎的动都不动,若早死便说一声,我扔出去喂秃鹰,也免得浪费了…”

她说到这里,顾珩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闭嘴?”

她有点吵,吵得他心里烦闷。

她却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的!”

她不过是想逼他开口而已!顾珩被她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

那时候他正处在失去父亲,经历战场的血腥和失败,人生毫无支撑的阶段,他根本不想未来,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边不停地说话,他其实才没有完全封闭自己。

他以为自己是嫌她烦,其实是非常依赖她陪伴的。

他对她的态度在渐渐软化,只是她问他是什么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没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无妨,但他总得防着旁人,毕竟他现在宛如没有爪牙的老虎,谁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却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问:“你叫什么?”

她说:“你不告诉我,却指望我告诉你?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我不告诉你,是有因由的。”顾珩说,“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你叫什么?”

“还报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离开,别再吃我的饭,便是报答了。”她也始终不肯告诉他名字。

但是终于有一日,她没有来。

他第一次发现,世界如此寂静。没有人在他身边说话,他又看不清楚,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她终于…没有耐心了?厌烦了?

他在心里不停地思考,质问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终于出现,靠着门框说:“唉,跑出来越来越麻烦了。这实在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被他抱住了。

她僵硬了,道:“你…你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内心被人抛弃的恐惧。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等了三天,这三天,每一刻都更让他更明白。原来她是如此的重要。

她说:“你放开…你这是耍流氓!”

他问:“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挣扎说:“我爹不要我出来…你快放开我!”

知道她不是因为厌倦了所以不来,顾珩终于放下心,他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不会放。”

他怎么这样耍无赖!她很是无语,但是根本挣脱不了成年男子的力量,只能告诉他:“我叫阿沅。”

阿沅,阿沅。他仔细地在舌尖呢喃了两遍,问了她是哪个沅字,才放开了她。

她说:“我警告你,且你现在是个病秧子,我随时能找人进来杀你!”

“你今年多大了?”顾珩笑了笑问。

他突然萌生了想娶她的念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念头,却让他兴奋,让他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也许是,她从此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吧。

但她却警惕起来,说:“你想做什么?”

顾珩又是一笑,他低声说:“阿沅,等我好了以后。你嫁给我如何?”

他身为魏永侯世子,也许回去之后,就已经变成了魏永侯爷。她嫁给他,是绝不会吃亏的。

“嫁…什么嫁的!你整天在想什么!”她一向聪明伶俐的人,居然有点结巴。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踩了他一脚,然后跑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来了,那时候他正靠着屋檐下的廊柱晒太阳。他长得好看。虽然他现在面容落魄,胡子拉渣,还在边疆被晒得很黑。但是他仍然好看。

“我的眼睛还没有好。”他说,“看不清你是什么样子,你能告诉我吗。”

“我长得极丑。”她幽幽地说,“那你还要娶我吗?”

顾珩这十多年来,多得是被人爱慕,美与丑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他仍然说:“若你太丑便罢了。”

她哼了一声。

其实顾珩是知道她好看的,就算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也能感觉到她的神态,能触及到她的肌肤。以及知道她纤秾合度,抱在怀里柔若无骨。

他也知道,她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否则何以每天都来。

“我想好起来。”顾珩说,“你能不能帮我?”

好起来之后,他可以回家,叫母亲为他提亲。不管她是什么身世,是什么容貌,他都会娶她。

她便开始积极地给他治眼睛,但是一直都没有起效。她就略有些沮丧,说:“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你若再好不起来,我就真的不能来了。”

“你要回哪里?”他有些紧张。

“家里。父亲说边疆太危险,我该回去了。”但她始终没告诉他,她的家是哪里,父亲又是谁。

后来每每想到这里,顾珩最痛心之处莫过于,他从来不知道她的一个确切的信息。只知道她在山西,她的父亲大概也是一个将士,但她身边没什么人跟随。唯独的一个丫头,还只见过一次就被关起来了。

后来有一日,她真的再也没有来。但是留下了足够的银子,给他治眼睛。

那一晚,他追出去空地十余里。直到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她在何处。天地苍茫,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天空下起暴雨,他跌倒在泥泞的草地里,就这么过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时,他竟然就看得清楚东西了,眼前的那片猩红,终于消散了。

顾珩最后去看大夫时,大夫告诉他:“心结需心结治。你原因别的郁结于心,目不能视。如今你郁结已散,自然能看见了。”

但其实顾珩觉得,并不是因为如此。

因为战场厮杀,血流成河和父亲的死。所以他眼前总是猩红看不清。而如今能看清了,是因为他要去找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这眼疾,也是因她而好的。

后来顾珩在山西边境花费了两年,却一点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她似乎从未存在过,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在边疆建功立业,希望扩大自己的势力,能因此发现她。

所以二十二岁这年,他立下赫赫战功,甚至超过了他的祖父,成为最年轻的都督佥事。

而正因为如此,萧太后反而看重了他。因他之前曾和丹阳县主有婚约,便想他延续这个婚约,娶这个京城第一贵女,家族权势已经大到可以威胁皇权的丹阳县主。

当时,不管母亲怎么劝,如何告诉他,丹阳县主是个何等美人,高贵的身份,锦衣玉食地长大。他都不喜欢,他想娶的只有她。那个山西边境上,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所以他抗旨不尊,以致后遭贬黜。再然后是他追随靖王,使萧太后和萧家的覆灭,丹阳县主的死亡。他不必再娶丹阳县主,而他也一直没有找到她。

顾珩看着雾气弥漫中她的身影。他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是记得她说的话,记得她的神态,只有她才会给他这种感觉。才会让他心中动摇。

他没有再忍耐,几步上了台阶。

凉亭外烟波浩渺,她听到人来的脚步声,笑着转过头。

就这么一眼,顾珩就知道,她就是她!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