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你带璇玑公子去歇息。”夜无烟在室内踱了几步,便踩着夜色,向伊冷雪的居所而去。

一轮孤月悬挂在暗蓝的夜空中,幽幽泛着清冷的光芒。

伊冷雪坐在炉火旁的紫檀椅子上,听着火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她披着一件镶着雪狐毛的裘衣,云鬟低挽,发髻上斜插着几支碧玉簪子,耳带嵌珠珊瑚坠子,一张素颜,虽然绝美,但是,却隐隐透出一丝苍白的病容来。

近些日子,自从在黑山崖上被那场大雪和山风冻坏了身子,加之又受了些许惊吓,她也得了一场寒症。如今,也落下了病根,虽说是挨着火盆子,可是,全身依旧还是畏寒。报应竟是来的如此之快吗?当日,江瑟瑟为了给她驱毒,也曾落下了寒症。这么快,她便也尝到这种痛苦了。

自从那次驱毒苏醒后,她便一直处于一种不服输,不甘心的境界里。她在天佑院服侍了神佛四年,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北鲁国子民对她的膜拜,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是站在云端,成为了神佛。可是,一旦从祭司的位子上下来,凡人的欲念便彻底控制了她。沉静了四年的心湖,抑或是说压抑了四年的欲念,在这一刻迸发而出。

她想要的东西,她若是得不到,便极是不甘心。其实她要的也不算多,只不过是他的爱。可是,他什么都能给她,只有爱,却给不了。

他保护她,他若到春水楼,便也带她到春水楼,他若在王府,便留她在王府。他给她锦衣玉食,给她名分,对她温言雅语,只是,这种相敬如宾,让她心底恐慌。

纵然是他站在她面前,不管离得多近,她都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而在那膜的另一面,他的苦痛忧郁,都和那个女子有关,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她想要打破这种境界,她拼命地想要在他的面前展现什么,因为,她知晓,其实他并不了解她的才华。

她精心设计了一些巧遇,甚至在夜里抚琴歌唱,她要他知道,她不仅容貌绝美,更是才华横溢,她精通很多东西。

她可以和他并肩站立在一起,只有她,才有资格和他携手共面天下。

如梦令 047章

夜无烟踏着夜色缓步到了伊冷雪所居的院落。守在门口的侍女遥遥看到他,正要躬身施礼,夜无烟挥了挥手,侍女会意,悄然退下了。

一场大雪,让北方的气温骤降,室外,寒意凛冽。室内,燃了两个火炉,倒也暖意融融。

夜无烟踏入室内,借着跳跃的烛光,看到了坐在火炉旁的伊冷雪,大约是冷的缘故,她在室内还披着厚厚的裘衣。

“王爷…”伊冷雪错愣地起身,慌忙施礼,眸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

这么多天了,他从未到过她的室内,今夜忽至,怎不令她惊喜。

夜无烟一言不发,眸光犀利地扫了她一眼,转身默立在窗畔。

伊冷雪被他锐利的眸光一瞧,瞬间感觉自己犹如透明人一般,似乎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窥透。她咬住唇,长睫毛颤了颤。

“王爷…您用晚膳了吗,我让玲珑备饭,王爷在这里用膳吧。”伊冷雪淡淡说道。自从在他面前恢复了伊冷雪的身份,那些娇柔的话语,她在他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不用了!我有话问你。”夜无烟转身,俊脸上一片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

然而,伊冷雪还是呆了呆,心底划过一丝惊惧。

“不知王爷要问什么事?”伊冷雪抬眸问道。

“你是何时忆起前事的?”夜无烟淡淡问道,声音无波无浪,令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当日,因她失忆,是以他说她腹中孩儿是他的。但是,他也和她说的明明白白,他心中爱的,只是瑟瑟。她听了,泪眼婆娑,却并不介意,只求他给她一个名分。

可是,如今看来,她是早就忆起了前事,而他却不知,她是何时记起的。

“我是,在崖上苏醒的那一瞬,才逐渐记起了前事。”伊冷雪静静说道。

“当日,你是如何被劫走的?”夜无烟凝眉道。这些日子,夜无烟为了寻找瑟瑟,并未亲自来问伊冷雪这些事情。只是命狂医过来问了事情经过。

今日,他再次提起此事,伊冷雪心中顿时一沉。

“当日,臣妾中了迷幻药,一觉苏醒,便在崖上了。实实不知,是如何被劫走的。”伊冷雪静静说道。

夜无烟眉头微凝,沉声道:“冷雪,我希望你说实话!”声音不怒而威,令伊冷雪心头升起无边的恐慌。

“王爷,你是在怀疑臣妾吗?”伊冷雪抬眸,凄然笑道,“自从江姑娘为我驱毒,救了我这一条命。我便对她,感激不尽,怎会陷害她。自从忆起那些前事,我便知晓,自己这身子,是配不上王爷的。可是我爱王爷,我不愿看着王爷因为失去挚爱,永远痛苦下去。所以我才赖着脸,要永远留在王爷身边。可是,可是王爷竟然怀疑臣妾吗?如若是这样…”

伊冷雪抬眸望着夜无烟,眸底含着一丝幽怨,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滑落,而唇角,却有鲜血流下。

夜无烟一惊,凤眸一眯,上前一步,扼住了伊冷雪的下巴。但见她唇内一片血红,很显然,是咬了舌。

夜无烟眸光一深,狠狠掬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发力。

“来人!请狂医。”夜无烟沉声命令道。

侯在门外的侍女见状,慌慌张张地前去请云轻狂。其实府内是有其他医者的,不过,近段日子,春水楼无事,而夜无烟的受伤还不曾好,是以云轻狂便以狂医的名义赖在了府里。

不一会儿,云轻狂便背着药囊,疾步走了进来。原本唇边是挂着笑意的,看到伊冷雪的那一瞬,笑意凝住。他趋步上前,查看了伊冷雪的伤势。

“怎么样?”夜无烟凝眉道。

“幸好制止的及时,否则…”他摇摇头,“不过,眼下,伤情依然凶险,我只能尽力。”

夜无烟从未听过云轻狂说过“只能尽力”这样的话语,但凡有四五分的把握,云轻狂也不会这么说。

他低叹一声,缓步走到外室,在椅子上坐下。

她竟然咬舌自尽,以示自己的清白。

他或许是真的冤枉她了!

过了半个时辰,云轻狂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道:“王爷,伤处已然敷药,病者尚在昏迷。如若能安然醒来,这条命便可保住了。”

夜无烟一脸沉静地挥了挥手,云轻狂识趣地退了下去。

夜无烟缓步走到内室,床榻上,伊冷雪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唇角淌血,两腮浮肿。

“你们都下去吧。”夜无烟屏退侍女,在床榻一侧的卧榻上坐下。

他抚额沉思,心底满是歉疚。

不能不说,伊冷雪今日一切,和他,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当日,瑟瑟一曲《国风》,终结了伊冷雪在北鲁国的神化地位。虽然最后可汗恩赐,许她暂代祭司一年,但是,北鲁国的人们对她,再不是那般崇敬。人人都知,她只是暂代的,并非真正的祭司。

瑟瑟当日被赫连霸天非礼,事后,他派人将赫连霸天一顿毒打,但是,却不想赫连霸天竟然猜到了是他指使人出的手。他知晓他恋慕伊冷雪,便将她强暴了。

如若她还是那个人人尊崇的祭司,赫连霸天纵然再过迷恋她,他断不敢这么玷污她的。

如若不是他一厢情愿地要她做不成祭司,这些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伊冷雪也不会落入到今日这般境地,或许依旧在做那个人人敬仰的祭司。

做祭司时,她被人们崇拜,一旦身破,北鲁国子民都认为她玷污了神佛。让她饮鸩毒,把她丢在柴堆上,火刑祭天。

他将她从火刑场上救了出来,原本想为她觅个安身之处,让她平平安安度完残生。

却不想,她竟然怀了赫连霸天的孩子。更想不到的是,对于赫连霸天强暴祭司之事,北鲁国可汗震怒,一杯毒酒,赐死了赫连霸天。连自己的儿子都赐死了,又怎会饶过她?

她在这个世上,再无立足之地,除非他能给她一个名分,一个让北鲁国不敢轻易动她的名分。

此事,他从未向瑟瑟解释,当日在祭天大会,是他求她去奏的《国风》,但是,她若知晓,她演奏的《国风》,最终害了一个人。她心底,一定会难过至极。而以她的性子,纵然再爱她,也断不会再阻了伊冷雪的幸福,势必会弃他而去。

是以,他不敢向她解释。可是,他不曾料到,自己这样的隐瞒,造成了这般凄惨的结局,是他,害了瑟瑟。

也是他,害了伊冷雪。

冬日的夜很长,夜无烟在榻上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伊冷雪苏醒了过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夜无烟缓步上前,她口疾未好,不能说话,只用一双清眸悲哀地凝视着夜无烟。

夜无烟握住她清凉的手,低声道:“你,好好养伤。”言罢,自己缓步从室内走了出来。

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天色终于放晴。

夜无烟踩着积雪,来到书房。

凤眠早已起身,正在夜无烟的书房内望着他那幅画出神。

“凤眠,随我到东海一趟。”夜无烟定定说道,话中满是坚定。如若那些人真是乘坐这种船将瑟瑟劫走,那么,那些人定是和海有关系的。

*

痛!

如锥心般的痛,痛的似乎要停止呼吸。

瑟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仿佛是在做梦,又不是在做梦,轻轻的,飘来飘去。就像从枝头飘落的花,不知要飘落到何方。或许是到了地府了,浑身无力,全身疼痛。

原来魂魄也会疼痛啊,瑟瑟迷迷糊糊地想。

这样迷迷糊糊的日子不知过来多久,有一日,瑟瑟终觉得自己不再飘飘忽忽,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平和的亮光,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隐约听到一个欢喜雀跃的声音道:“醒了,醒了!快去告诉公子。”

瑟瑟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吐气之声,眼皮有些沉重,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隐约感到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有人在为她诊脉。

她再次陷入到昏迷当中。

再次醒来,神志便清醒多了,眼前也不再迷蒙。她睁开眼睛,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姑娘,你终于醒了啊,饿不饿,渴不渴?”

瑟瑟瞧着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这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梳着双鬟,看样子却不像是丫鬟,眸光清澈纯净。

瑟瑟伸手抚向小腹,轻声道:“我的孩子…”她的孩子,一定是没有了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笑道:“你的孩子好着呢,孟郎中说,你能活下来,当真是奇迹呢。他说你吃了保命和保胎的奇药。”

瑟瑟闻言,心中一松,欣喜交加地抚向腹部。

想必是及时吃了云轻狂的那些保胎药还有保命的丸药,她和孩子这两条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瑟瑟眼波流转,发现置身之处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屋内陈设粗陋简单。很显然,这是一个很贫因的家庭。她记得,当时似乎是一个男子救了她,只是,她没看清那人生的什么样子。

“你是谁?”瑟瑟低声问道。

“我叫沉鱼,大家都叫我鱼儿,这些天,都是我和我娘照顾你的哦。”沉鱼笑嘻嘻地说道。

小小年纪,倒是手脚利索,起身给瑟瑟倒了一杯水,将她扶了起来,将整杯水喂了下去。

瑟瑟饮完水,觉得口唇不再干脆,想起初醒时,就是这道声音说道:“醒了醒了,快去告诉公子。”遂问道,“你说的那位公子呢?”

沉鱼眸光忽闪了一瞬,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公子,姑娘怎么记得有公子呢?”

“是谁救了我?”瑟瑟低语道。

“是我爹啊,他到河边凿冰捕鱼,恰巧看到姑娘昏迷在冰上,便将姑娘救了回来,我爹可称不上公子。”沉鱼说罢,笑着道:“姑娘躺着,我去熬药去,姑娘的身子虚,要好好养着。”

沉鱼说完,蹦跳着出去了。

瑟瑟颦眉,当时迷迷糊糊的,莫非当真是自己听错了。

不一会儿,一个村妇走了进来,衣着朴素,笑容可掬,自称田氏。她和沉鱼照顾瑟瑟极是细心。

瑟瑟从她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小渔村,地处南越国中部,已然远离了墨城,但是,距离都城绯城却也不近。他们一家三口,靠打渔打猎为生。

瑟瑟听了田氏所说,知晓沉鱼的爹爹是从村旁的小河边发现的她。难道是那个救她之人,将她丢到了这里的冰上,又被沉鱼一家救了回来?

瑟瑟凝眉不解,便也不再追究,只是细心养伤。例也没感染风寒,只是胸口那一掌,拍的五脏受损,必须多服用药物。

在小村庄一住三个月,待到瑟瑟身子大好,已然是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

一日晚间,瑟瑟来到田氏房内,笑语道:“田大婶,这些日子,多谢大婶相救,这才让我捡了一条命。大恩不言谢,若是大婶日后有相求之处,瑟瑟一定尽全力相助。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这根发簪,赠与大婶吧。这些日子,我在此叨扰,也花了大婶不少银两。”

瑟瑟言罢,从发髻上拨下来一根发簪,递了过去。她平日里很少用首饰,这根发簪,也是仅有的装饰了。

田大婶笑着道:“姑娘,不必客气,这个发簪我实在不能收。姑娘今日说这话,是要离开吗?”

瑟瑟点点头,道:“我身子早就大好了,只是因为天寒,赶路辛苦。此时春暖花开,再不能留了。”

田氏起身,将发簪重新别到瑟瑟发髻上,笑语道:“这个发簪姑娘收回去。我只求姑娘一件事,我一看就知姑娘是贵家之人,能否将鱼儿带走。这孩子聪明伶俐,随了我们夫妇,只是受苦,只盼能跟着姑娘,能够到见识些世面。”

瑟瑟凝眉,道:“田大婶,外面不比村里,可是处处凶险,鱼儿会吃苦的。你们就这一个孩子,舍得吗?”

田氏连连点头,执意要沉鱼随了瑟瑟。而沉鱼,虽然对爹娘恋恋不舍,却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也执意要随了瑟瑟。

瑟瑟无奈,只得答应了。

翌日一早,便携了沉鱼,出了小村,向绯城而去。

*

瑟瑟的孩子保住了,伊冷雪那个孩子也保住了。

还有关于伊冷雪是正妃的事,我看大家争论很激烈,再次表明。夜无烟没和伊冷雪再拜堂,就是当日和瑟瑟拜的,别人都以为是和伊冷雪。伊冷雪也不知正妃,正妃是要说王妃的。只是一个妃。

如梦令 048章

瑟瑟和沉鱼一路向南,起初路上还隐见残雪,越往南走,积雪愈少,唯见草木葱茏。冰雪,虽然摧毁了无数草木,却又在滋养着草木的新生。

瑟瑟妆扮成书生模样,怀胎已四月有余,腹部微隆,穿了宽大的衣衫,总算是遮掩住了。若是再过一月,扮书生便不适宜了。脸上,瑟瑟带了风暖送她的人皮面具,早已和之前的面貌不同。如若不是面对面,距离极近地说话,很难发现她是戴着面具的。

沉鱼扮作书童,她相貌清秀,但肤色偏黑,扮作男童,倒也极像。

每年此时,京师都有一场春闱。两人扮作上京赶考的学子,一路上来,倒也算是平安。

这一日,瑟瑟和沉鱼到了牛家镇,两人宿到牛家镇最大的一个客栈之中。牛家镇距绯城也不过只有一两日行程了。

去岁,瑟瑟因为海上一战,夜无尘知晓了她是海盗之首,不知可曾向皇帝禀告。现下,她进帝都,不知可否安全。瑟瑟在牛家镇住了两日,打听到并未有通辑她的告示,才和沉鱼一起向绯城而去。

路上,不时遇见赶考的书生,她们二人夹杂在其中,看上去极其自然,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这一路行来,瑟瑟已将身上的首饰变卖殆尽,身上仅有纹银五两了。不过,好在已经到了帝都。瑟瑟寻了一处便宜的客找住下。

此番进京,只想去看一眼爹爹,便转道东海,这一世,她不打算再回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