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刚想说,胸口却涌起一阵烦恶,几乎要吐出来。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颈后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气。”他转身对无方叫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取出来。”此时那大沟已有丈许宽了,仍在不断扩大,宗真却像根本不以为意,似乎不知道无念掉了下去。无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

宗真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伸向无方。无方答应一声,解下一个包裹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递给宗真。这东西活像小孩玩的拨浪鼓,不过是两个圆形木块叠在一起。那两个木块上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宗真拿在手里轻轻一晃,那个木块登时相向转动,上面的梵字连成了一片。

这正是三藐母驮。此物本是西域佛门之门,也是转经轮一类,宗真将三藐母驮拿在手上,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梵咒。宗真看上去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几岁,身上月白袈裟一尘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风度闲雅,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三藐母驮转得几转,宗真忽然大喝一声,一掌猛地拍向无心的后背。无心只觉心头一空,一口污血吐了出来。这块污血黑漆漆的有如煤块,发出一股恶臭,一吐出来,方才的烦恶之感尽去。宗真轻轻让开了,低声道:“道友,你体内邪气已除,再服些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无事。”

无心一吐出污血,叫道:“宗真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

宗真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肤色白皙,脸上木无表情,便如戴着个白玉面具。他将三藐母驮递给无方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白色丝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缘,无非夙业。道者入道,魔者入魔。”他本是密宗,这话却说得有显宗的禅意。他用那块丝巾擦净了手,又放回袖中。一双手白皙柔软,与月白袈裟一般颜色,几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他又向无心行了一礼道:“道友,好自为之,入魔入道,原本只是一念间之事。”

他的话温和清雅,无心的心中却猛地一跳,不由忖道:“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他知道我的来历一般?”

他正乱想着,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片砂石土块四处飞溅。绕着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周围已裂了一圈足有两丈许的大沟,那堆残垣断壁此时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随之变低,此时只露出一个尖了。无心大急,叫道:“大师,难道不救小和尚了?”

宗真斜过头看了看,低声道:“波罗夷将临,还是走吧。”

无心急道:“波罗夷到底是什么,难道连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宗真扶着禅杖已是要走,听得无心的话,他站定了道:“佛门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为波罗夷,这是人心根本之恶。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罗夷已成其形,马上就会出来,无念身入其中,已是无救了。”

无心惊呆了,叫道:“不救他么?而且波罗夷要是出来,岂不会成天下人的浩劫?”

宗真道:“不错。”他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想着什么,轻轻道:“大千世界,人人想着的都是争名逐利,权势金钱,到处都是战火烽烟,饥荒一起,人民相食。比起这等恶业,波罗夷又算得什么,一饮一啄,都是报应,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心所驱,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师,纵然天下沉沦,这世界终不至于无可救药,又岂能袖手旁观?”

无方正在收拾包裹,听得无心这般说,点头道:“道友说得甚是。师父,除魔卫道,是我佛门本份。”

宗真斥道:“无方,你的于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

他的斥声严厉之极,无方被他一声喝斥,登时浑身汗水淋漓,低头道:“师父说得是,说得是。”

无心一把抽出长剑,厉声道:“大师,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障,我只知不论是何门派,为人处世,应当堂堂正正,大节不亏。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转身向那道大沟走去,无方虽然说他讲得有理,但见他不识厉害,急道:“道友,波罗夷成形,遇之即成齑粉,你还不快走!”

无心也不回头,高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天下大道,不是只靠修行便能得来的,人无伦理,谈何大道。”他走到沟边,弯了弯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跃过长沟。此时那土丘已经陷到了地面以下,要跳过去并不太难。无方见他跃下,惊叫道:“道友!”但无心的身影已一闪即没。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师父……”

宗真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喝道:“无方,你苦修数十年,却喜怒形于色,难道这苦行都白做了?”

无方嘴动了动,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宗真道:“走吧。”他禅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无方不敢再说,只得跟了上去,刚走了一步,却觉脚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却见乱石碎砖中,是两个深深的足印。

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宗真站着时神定气闲,无方只道他心境空明,纤尘不染,却不知宗真心底已如惊涛骇浪,以至于劲力外泄,将地上的砖瓦也踏成碎末。

原来,师父也依然不曾修到无相之地啊。

无方吸了口凉气,却也隐隐有些欣慰。他一直以为宗真几非凡人,此时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人,纵然他不曾勘破于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没有勘破细相现行障。

这时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土丘已经深入地下,原先的五显灵官庙已成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洞。无方被这声音一震,眼前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当初的情景。那时无念还是个襁褓中的弃婴,宗真将他收养下来,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来将他养大。虽说出家人要断情绝欲,但无方心中,仍是将这个小师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他将禅杖往地上一顿,道:“师父,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得道,悟得四圣谛,八正道……”

原来佛经有云,世间种种苦恼称为“苦谛”,苦恼的缘由称为“集谛”。若要解脱这些苦恼,便当断绝苦恼之因,这便称为“灭谛”。而断绝苦恼,则需修行正道,称为“道谛”。正道的内容,共有八项,所以名为八正道。佛祖所悟四圣谛八正道便是如此,后来佛家又分为小乘与大乘,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则求渡人。密宗本属大乘,但亦有许多偏于小乘,无方念了许多年的经书,其间种种疑义总难释明。他也知道若一味寻求文义,那又堕入了知觉障,故一向不以为意,但此时却突然想到,以前读经时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都在脑中盘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么了?”

他呆呆地站着,突然深施一礼道:“师父,无方无能,今生定破不了于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师父成全。”

宗真的脸仍是木无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

无方道:“正是,师父。”

宗真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道:“波罗夷幻形,全凭施咒人心思,千变万化,绝难抵敌。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术,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只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无方将禅杖一顿,高声道:“师父,您常说入魔入道,只在一念之间,魔与道本是阴与阳,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责罚师弟,只因他偷学了外道破魔八剑,您说他堕入小术,已是离经叛道。但师弟若以邪术行正道,那邪术还是邪术么?”

宗真没有说话,两道眉毛却拧在了一处。无方越说越响亮,大声道:“师父,《法华》中有谓: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则为大乘心。人世纵然罪孽滔天,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论何人,只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动无明,执著一念,这岂非也是入魔?”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须也在飘动。话说完,却觉得说得未免太过分,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师父会如何作答。宗真的脸仍然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无方,一障已破,你精进了。”

无方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他又惊又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黑暗中无心发出了一声惨呼。他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我去了!”

他身形一闪,又沿来路冲去。宗真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道:“无方,修行原非一路,多亏你帮我破了这细相现行障。”

他的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欣慰,但马上又木无表情。此时月亮已圆了一半,周围也重新亮了起来。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九、明王不动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

无心一跳下那大坑,只觉周围正在不断下沉,那道长沟是个圆形,正好将五显灵官庙围在当中,他倒像是掉进了一个干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时不断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个活物。无心在暗中摸索着,忽然触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

半张女人的脸。从眉宇间,到鼻子,到嘴,都只有半个。割开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血,苍白的尸肉翻出皮肤外,直到腰间都是半个。

那正是阿红的半边尸体。

阿红先被无念腰斩,后来又被无心以剑术从中斩为两半,这块尸块不过只有十来斤重,被无心一下拉了起来。突然间见到如此一块残尸,虽然知道阿红本就是借尸还魂,无心仍是心头一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无念到底掉在哪儿了?他将半截残尸扔到一边,拼命看着地上。土丘有十余丈见方,无念落下来时,定是滚落在土丘边上,无心最怕的就是无念已经滚落到哪个缝隙里了,那样一来定是万劫不复,找也找不回来。他越来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秃驴!你在哪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呻吟。无心耳力甚佳,沿着声音来路看去,却见几块土块被翻开,一只手从浮土里伸出来。这只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粗许多。无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来。

那正是无念。原来这土丘正在下沉,上面的浮土不时滚落,无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盖了一层,迷迷糊糊中听得无心的叫声才抬起手。无心将无念刨出来,叫道:“阿弥陀佛,还好小秃驴你还活着,我可不想来生变个牛马什么的来补报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号来了。

无念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这是哪儿?”

无心道:“不知是什么妖怪地方。来,我背你上去。”

此时土丘顶部也已在地面之下,边上更是距地面足有两丈多高。无心若是一个人,这两丈的距离一个飞身便能冲上,但背起无念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绝没这个本事了。想了想,无心伸手到无念袈裟上撕下一条布,背起无心后将他绑在自己身上,道:“小和尚,抓紧了。”

要从沟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心道术学得很杂,武功也相当不错,一贴到沟壁,便像壁虎一般向上攀去。这沟壁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可借力的地方,并不太好攀,无心五指用力,深深插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点气喘吁吁,正在担心能不能坚持下去,从上面忽然“哗啷”一声,伸下一根禅杖,只听得无方在上面道:“快抓住!”

这禅杖只有六尺长,伸下来也仍有四五尺之距。无心心头一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足并用,一下又爬上了几步,伸手已可触及禅杖。他一咬牙,双足一用力,人已飞身跃起,一把抓住禅杖的头,却还来不及庆幸,却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腥风袭来,有个什么东西一把缠住了他的双腿。

这等梦魇一般的情景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只道是条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长长的枝条。这枝条又长又软,在他脚上缠了几圈,当真有如活蛇,已是绷得紧紧。

无方在上面叫道:“快上来!”他的声音中已是满是惊骇,无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腾出一手来从腰间拔出长剑,回身一斩,那根枝条立被斩断,他刚要发力冲上,哪知边上突然又伸过了几枝枝条来。这一次连他的一只手也缠住了。

无心大骇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帮忙!”他一只手抓着禅杖,另一只手已被缠住,那些枝条力道极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凭他自己是根本挣不脱了,只望无念能帮一下手。但无念却动也不动,只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突然,像有两只极大的黄蜂,从一边飞过了两个铜环。这两个铜环像是活着的一样,在空中划了道弧,发出“嗡嗡”声,在枝条上一掠而过,那几根绷得紧紧的枝条登时如遭利刀猛砍,当即断成两截,断枝却仍要抓上来,无心的手一脱羁绊,剑气已大长,一剑掠过,星星点点的都是剑光,那几根断枝一探过来便被无心的剑气斩碎。无方只觉肩头有人搭上手来,正是宗真,他正要说什么,宗真道:“快拉他们上来!”

无方已觉臂上传来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禅杖,禅杖上挂着两个人,足足有两百五十余斤的份量,以他本身的力气原本提不动的,但此时却觉两臂上涌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将无心和无念拉上来时,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无心一跳上来,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无念脸上蒙着一层黑气,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间一按,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再取出来。”

无方惴惴不安,一边从背上解包裹,一边道:“师父,他还有救么?”

宗真没说话,脸上仍是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无心站在一边看着宗真,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惧意。这个和尚的双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让他感到害怕。

宗真将三藐母驮转着在无念身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处,那两个转轮突然飞转起来。三藐母驮本就是与转经筒差不多,转一圈当得念一句佛,但从没转得这般快法。无方看在眼里,蓦然一愕,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宗真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时,从一边又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那土丘已经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已成了个深坑,这一声巨响显得有些发闷。无心在一边本有点不耐烦,听得这声响,忙转过头去看。只见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像一朵花一样绽裂,从中飞出无数枝条,那些枝条都像蛇一样舞动,若方才就有那么多枝条缠住无心的话,只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眼见这土丘裂开的中心隐隐有些亮光,似乎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无心心头一阵发毛,道:“大师,那就是波罗夷么?”

无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罗夷,却见宗真放开了无念,走到坑边。这大坑里,那些枝条正越伸越长,已经要伸上地面来了,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宗真看着下面,突然道:“你会五雷天心大法么?”

无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着下面,此时从坑中不住涌起回风,将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来,这个少年僧人更显得出尘绝世。他低声道:“大师为什么觉得我会懂这门法术?”

宗真道:“你虽然用的是精钢长剑,也夹杂许多旁门奇术,但道术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传承。”

无心顿了顿,才道:“不敢瞒着大师,我是出身正一教,但大师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天师的嫡传,我可没资格学的。”

宗真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们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最能克制这木龙幻形。”

这时那土丘中心开始发亮,一个声音由轻渐响。那声音有如梵唱,听去全无邪气,只听得像有个人在极幽深的地方念颂: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

闻我名者,断恶修善。

闻我说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听得这声音,无心还好,无念却已面露微笑,要站起身来。无方就在他身边,但他也如在梦中,眼前一阵茫然。宗真突如舌绽春雷,喝道:“妖孽!”他提起禅杖,重重插在坑边。“哗”一声,禅杖深深没入泥土,上面的铜环像被大风吹动一样发出阵阵乱响。无方一听得铜环的声音,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下惊醒过来,惊叫道:“师父,这是胜军不动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