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显怀的李福晋也得跟随在嫡福晋身后,艰难地磕头。

“额娘…”宜萱咬着唇,低低唤了一声。

李福晋朝她笑了笑,道:“没事的…十三爷府的瓜尔佳福晋月份比我都大呢。”

宜萱侧眼望去,果然瞧见了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年轻妇人,便跟随在十三福晋兆佳氏的身后。可是这位瓜尔佳侧福晋还不到三十岁,年轻体健,可额娘都四十了!

三跪九叩之后,是要跪地聆听太宗、世祖遗训,幸而此时是十月初冬时节,只要穿得厚实一些,就不会太冷。

只是那冗长的太宗、世祖两代遗训,篇幅极长,非得两三个时辰才能读完。

“夫朕祖宗,积德百余年,聿修厥德,宽厚宏仁…”

“然,自古国家兴废存亡,何代无之,尚天命靡常,后世革易…”

负责诵读遗训的,自然是皇帝,声音苍老而缓慢,因此也大大延长了聆听的时间。皇帝站在太庙陛上,穿着黑貂缘明黄朝服,饰十二章纹样,前后各绣团龙九条,因搀了金线绣制,故而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刺眼。

宜萱只觉得膝盖处传来愈发清晰的刺痛,身体也渐渐乏力,她抬头瞧着前面已经身子发颤的额娘,愁眉低叹了一声。

忽的,宜萱鼻下闻见了一抹血腥的气息,嗖地心头一阵,急忙去看额娘李氏,见她虽然身躯摇摇欲坠,却并未见红,才稍稍放心了。

随即,却听见噗通一声,原来是侧后方不远处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已经倒在了地上,她秋香色的朝服上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淋淋的痕迹…

“妹妹!”惊呼出声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她急忙上前,扯了扯瓜尔佳氏的朝裙,盖住露出一角的膝盖上捆缚的护膝。——没错,其实跪在太庙台阶下的所有人的膝盖上都包裹着厚厚的护膝。因为颁金节是贵得最久的,又是寒冷的初冬时节,若是当真只穿着一身朝服,膝盖必然要跪烂了。只是护膝垫这种事儿,只是暗中心照不宣罢了,若是真的叫人看见,再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便要落一个不敬的罪名了。

李福晋低低哀叹一声,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之色,“瓜尔佳福晋三年前生四格格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这回底子还没将养回来便又怀上了,好不容易才养胎到六个月…唉——”

片刻后,已经有太监麻利地将瓜尔佳氏搀扶出太庙范围。

而地上那摊血渍,还明晃晃存在着,刺目无比。

聆听祖宗遗训,一直到晌午十分才结束,随后是颁金节大宴,自是一派觥筹交错,玲珑满目的山珍海味,宜萱却没有丝毫胃口。

侧脸却发现身旁的额娘也是如此。

宜萱便低声道:“额娘,您吃些吧。”

李福晋摇头叹息道:“也不知道瓜尔佳氏如何了。”

瓜尔佳氏…那么多的血…还能如何?只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要保不住了。

宜萱是日落之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净园的,只传来消息说,雍王府的医正叶岐已经去了十三皇子府,而瓜尔佳氏如何了,还不得而知。

只是翌日一大早,便传来了瓜尔佳福晋小产的消息,落下的是一个手脚俱全的男婴。因只有六个月,所以一落胎,便夭了。

宜萱也无心用早膳了,吩咐吴嬷嬷道:“准备车马,我要去十三叔府上。”

十三叔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当时因为早年一些事情,惹得皇帝厌弃,所以至今还只是光头皇子,身无半点爵位,故而他的府邸自然远远比不上雍王府华贵大气。

进去里头,才发现阿玛也在。堂中弥漫着一股格外压抑的气氛,阿玛穿着一身暗纹贡缎常服坐在上头的圈椅上,五官沉肃,眼底是幽深的沉痛之色。阿玛身侧坐着的无疑是十三叔,他低垂着脑袋,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八十五、落魄十三叔(下)

宜萱心中低低一叹,只先忙上前见了礼:“阿玛万福,十三叔万福。”

胤祥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张极其悲痛的面孔,有难以抑制的哀恸和怨愤。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看就知道昨晚彻夜未眠。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珐琅彩的茶杯,攥得指节已经发白。

他的嘴唇干裂,当口便是极为激愤的言语:“要是早先汗阿玛允了瓜尔佳氏不必参加颁金节,这个孩子,根本不会没了!!”

“十三弟!慎言!”雍亲王深深皱着眉头,急忙喝止道。

胤祥眼里有流不出的泪,声音却已经哽咽难掩,哽咽中带着微微的颤抖:“四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汗阿玛他、他…还是这般厌恶我吗?!瓜尔佳氏在太庙见了红,要是当初汗阿玛就叫太医全力救治,或许根本不会早产!”

宜萱急忙打断他的话:“十三叔!瓜尔佳福晋已经小产了,现在怨谁都是无益了!您又何必…”——这种怨恨皇父的话,若是一个不慎传扬出去,可是会给他招来祸患的。

胤祥却突然哈哈笑了,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话语中满是自讽自嘲的意味:“什么瓜尔佳福晋!!她没了腹中六个月的骨肉,汗阿玛还不肯罢休!竟还褫夺了她侧福晋的位份!!现在她只是侍妾了!”

“什么?!”宜萱一脸愕然,“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跪得太久而见红小产,难道也是瓜尔佳氏的错吗?!纵然瓜尔佳氏只是侧福晋,算不得皇上的儿媳妇,可她肚子里怀的。好歹也是汗玛法的亲孙儿啊!!

难道是做了帝王,都是如此,连对自己的儿孙都如此狠心吗?!——可之前她进宫面见皇帝,她的汗玛法,分明对待她是那样和蔼,就像是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难道那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帝王就是如此多变?!

胤祥笑容讽刺:“她当然有错,在太庙前见红。是对列祖列宗不敬;未事先言明胎相不稳。使圣上担负‘不慈’之名!可是两宗大罪扣了下来!!”

“十三叔难道没有事先上折请求,让瓜尔佳福…格格免于参见颁金节叩拜吗?”

“不错!那日,我是和四哥一起去的乾清宫。我跟汗阿玛说瓜尔佳氏已经六个月身孕了。为保万全,还是不要参加颁金节稳妥。”胤祥陈述着当日发生的事情,语气起初还算平和,可他说到此。忽然脸上又浮现悲苦的笑。

“汗阿玛就问我,瓜尔佳氏胎相不稳吗?早就过最不安稳的三个月。当然不能说不稳固,否则便是欺君了。”胤祥呵呵苦笑着,“汗阿玛当真是吗恨极了我了。”

雍王也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宜萱。道:“我本打算请旨让你额娘不必参加颁金节的,可见十三弟的请求被驳了,便没敢开口。幸好。你额娘没什么大碍。”

宜萱也知道,这个瓜尔佳氏。是最早服侍十三叔的人,甚至进门尚且在嫡福晋兆佳氏之前,后先后给他生育过儿女,故而在十三叔心目中的分量,是仅次于嫡福晋的。如今六个月的胎,就这么生生没了,怎么叫他不哀恸?

之前乾清宫面前康熙皇帝,宜萱分明觉得那是个十分和气的老人啊,怎么偏生就对十三叔这般刻薄?!当年的事,不管是否事十三叔错了,可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为人父亲的,就这般不可原谅自己的儿子吗?!

这时候,兆佳氏从内室走了进来,分别向胤祥和雍王见了礼,她拭泪道:“爷,瓜尔佳妹妹已经醒了,您要去进去瞧瞧吗?”

胤祥满脸悲痛,他低头捂着自己脸,摇头道:“不,我不进去了!我…哪儿还有脸见她!”——瓜尔佳氏好歹也是出身名门,多年陪伴着他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子也就罢了,如今连孩子,都不能保住,甚至还害得她失去了侧福晋的位份,他有什么脸面见瓜尔佳氏呢?!

宜萱便道:“不如叫弘昌和嘉宁陪伴着瓜尔佳格格吧。”——弘昌和嘉宁,分别是十三叔的长子和长女,都是瓜尔佳氏所出的孩子。这个时候,如果丈夫不能陪着她,有孩子在身边,也会好些的。

兆佳氏一听,忙吩咐道:“快去叫大阿哥和大格格来!”

忽的胤祥抬起头来,看着雍王:“四哥,瓜尔佳氏她…还有望能恢复位份吗?”

雍王面含沉沉之色,摇头:“她的位份,是汗阿玛亲自下旨废去的,汗阿玛这辈子都不可能允许她再入宗室玉牒了。除非——”雍王眸子深沉,后头的话太大逆不道,所以没有说出来。

胤祥本就是聪慧过人之辈,如何听不出自己四哥话中所指,良久,他一扫脸上的落寞哀怨,骤然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他掷地有声地道:“是我害她失去位份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后半辈子都只能做个侍妾!!”

初冬时节,十三皇子府的花园甚是萧条。

宜萱遥遥望着紫禁城的方向,想着那位看上去和蔼的康熙皇帝,在看到她脖颈上领约的时候那怀念的表情,而转眼却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刻薄…

雍王驻下脚步,道:“不管为了什么,你十三叔肯振作起来,总算是件好事。”

忽的,宜萱一怔,她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阿玛!”宜萱咬了咬嘴唇,忙看了看四下,见并无外人,便低声道:“若说做错过事情,十三叔的过错,莫非还会比八叔他们更大吗?为什么汗阿玛偏偏不肯原谅十三叔?”——当年一废太子之后,半个朝堂都拥立八贝勒,俨然是要动摇皇位,当时圣上大怒,可没过几年,却还是重新启用了八贝勒。

雍王叹息道:“大约是因为…废太子吧。圣上虽然废了他,但终究无人能比。”——说到此,雍王眼底滑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哀怨和愤懑之色,但仅仅只有一瞬罢了。

宜萱未曾察觉自己阿玛眼底一闪而逝的变化,低声道:“可女儿觉得,未必是如此…”宜萱仰头看着自己皱紧了眉头的阿玛,问道:“那日,阿玛给女儿的点翠福字赤金领约,可是孝懿皇后的遗物?”

雍王一愣,片刻后点头:“不错,的确是。”

宜萱徐徐道:“那日女儿佩戴者那个领约去乾清宫面圣,汗玛法看着领约,失神了许久。”

“八叔,有九叔十叔相助,自然如虎添翼。而阿玛多年,孤身一人,难免吃力。而若是有了十三叔…”

雍王神情一沉。

宜萱见阿玛神情凝重,便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可十三叔,自打当年的事儿之后,愈发颓废,谁也劝不过来。唯有当头一记痛击,反而能叫他苏醒过来!”

宜萱定定看着眉头皱得愈发深的雍王,徐徐道:“或许阿玛太低估孝懿皇后在汗玛法心目中的分量,也太低估自己在汗玛法心中的地位了。”

良久,雍王长长吐一口气,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是高兴、激动、期待、茫然、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渴望,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的渴望,更还有一丝难掩的愧色,他幽幽道:“若是如此,我对不住你十三叔。”

宜萱便微笑道:“那阿玛以后,多补偿十三叔一些就好了。”

“自当如此。”雍王神情笃定,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他抬头望着紫禁城的宫墙,却将眼底一切情绪都掩藏下去,恢复了往日里刻板而严肃的样子。似乎只有这个样子,才不会被任何人品读出他的情绪。

宜萱脸上的微笑一直持续着,她侧脸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其实只比她大十六岁的男人,这个只有三十九岁的男人,他是这个大清帝国康熙皇帝的第四子、和硕雍亲王。

这个年纪,是一个男人从年富力强趋于沉稳干练的年纪…但是她却看到了,他眼角细微的鱼尾纹…

……

这一年的冬天,沉寂的十三皇子胤祥在雍亲王的一力保举下,终于获得职务,被赐监管兵部事宜。而在他之前,也有一位监管兵部的皇子——便是十四贝子胤祯,如此兵部便成为了两位皇子争夺的战场。

显而易见的,十四贝子经营多年,势力不小,可十三皇子绝非庸人,竟是在情势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抗出了个势均力敌的局面,令十四贝子再也无法掌控兵部。只是如此一来,却导致了十四贝子向八爷一党靠拢,借八爷党的势力,与四爷党抗衡,一时间,朝野倒是好不热闹。

皑皑白雪覆盖京师,才修缮了一个月的鸣鹤园因为天气缘故不得不暂时停工,只等来年春暖雪融再开工。

邻近年关,却下了一道赐婚圣旨,为彰显满汉一家,将九贝子胤禟第四女乌琳珠下嫁汉军旗赵世扬。

宜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还以为这道赐婚旨意有得等呢,没想到在十三叔相助之下,阿玛如虎添翼,这么快便达成了目的。让乌琳珠下嫁汉军旗,不只是为她出了一口恶气,更是毁了九贝子想和郭络罗氏联姻的计划,大大折损了八爷一党的羽翼,可谓是一举双得。——原本的计划中,九贝子可是打算把这个嫡出的女儿下嫁给郭络罗郭浑呢!(

八十六、相爱相伤

这一日雪霁之后,宜萱披上貂皮斗篷,怀里抱着被团团包裹的盛熙,走出净园,去国公府掌家娘子他他拉氏的院子。多日不见,她倒是十分想念盛煦那个孩子了。盛煦也是喜欢极了熙儿。

却不曾想走到半路,结了冰的湖畔,却碰见了纳喇星德与戚氏,也是不巧星德正满是怜爱地哈着气给戚氏暖手。

星德见状,急忙松了手,连忙恭恭敬敬打千儿见礼:“郡主金安!”

戚氏也慌慌张张见礼:“奴才给郡主请安!”

宜萱淡淡“嗯”了一声,道了一声“免礼”,前段日子星德不是还借酒浇愁,颓废无比吗?怎么才过了没几个月,就和戚氏亲亲我我了?好似一副已然将青螺庵里的郑秋黛抛诸脑后的架势?!

宜萱瞅着如今穿着不俗的戚氏,便道:“戚氏倒是愈发如花似玉了。”

戚氏忙小心翼翼地道:“奴才鄙薄之姿,不过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宜萱呵呵一笑:“你的嘴巴倒是很甜!当初小郑氏要是有你这般乖觉,本宫也不至于容不下她!”

此话一出,原本恭敬的星德脸上露出恼恨之色,不过他倒是比以前有几分自制力,只恨恨咬了咬牙,什么都没说。

宜萱瞥见星德愤怒的表情,倒是心中一畅,果然星德没那么容易忘了自己的“真爱”!

其实小郑氏发落去了青螺庵——既然是庵,自然是只招待女香客,星德自然想见也见不到郑秋黛。倒是这个戚氏,为了博星德喜爱,自告奋勇负责替星德去青螺庵看望郑秋黛。给她送吃食衣物,并且负责传递消息。可戚氏本就恨不得郑秋黛死了,如何会真的给他吃食衣物?当然更不会替她把心里话传达给星德。仍旧像以前那样瞒天过海。

所以,星德愤怒,当然是对宜萱心存愤怒。

宜萱倒是不介意如此,郑秋黛的存在足以让戚氏永远无法成为星德的“真爱”,这样就足够了!

宜萱抿唇一笑。便对戚氏道:“苦药丸子不好吃吧?”——她说的自然是千金方中那个主令妇人有孕的白薇丸。

戚氏瞳孔一缩。身子隐隐发颤。

星德虽然没听懂宜萱的话,但看爱妾恐惧的模样,连忙便护上前去:“郡主。你想干什么?!”

宜萱嗤地笑出声儿来,这种男人,戚氏居然会喜欢?!当真是平白叫人看低了!

说罢,宜萱也懒得理会她这个名义上的额附。扭头便往他他拉氏院子方向而去。

冬日里,虽无繁花似锦。但千树万树,恍如梨花开的美景,倒也不错,再加上墙角的几株老梅也吐了芳香。倒是一片素白中难得的嫣红。那一段的幽香,沁人心脾,也只有冬日里才会有这样的高雅的冷香、这样凌然的风骨。

忽的。却见梅花树下,立着一个身穿青袍的男子。一如那傲雪而开的红梅。从头到脚,俱是魏晋风骨。

宜萱脚下一怔,那是…子文。

数月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

旧日的衣袍,俨然是衣不胜体。

他的手轻轻拂去落在红梅上的积雪,轻轻抚摸着那娇嫩纤薄的花瓣,只是那神情透着萧索的意味。

他那墨染的眉梢也沾染了细碎的落雪,墨色中一抹雪白,自是愈发衬得黑白分明。

他怜惜地看着手心的红梅花瓣,那是颇为罕见的台阁朱砂梅,花瓣红得发紫,浓烈得仿佛不是这个凛冽的季节所该有的。他眷恋地看着,仿佛是在看自己的恋人。

可下一刻,一个模样娇美的女子,盈盈走上前去,将一个厚实的靛蓝色暗纹的云锦斗篷披在子文肩上,她语气无比温柔地关切道:“三爷,天儿这么冷,您多加些衣裳吧。”

原来,他身边并不缺乏关心他的人。

“怎么,看得伤心了?”耳后传来像冰雪一般冷冷的讽刺。

宜萱回头一看,竟然是乌琳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乌琳珠今日身着盛装,穿着一身鲜艳的桃红色缕金凤穿芍药的贡缎旗服,外头披着一个胭脂红缂丝串枝牡丹斗篷,面容亦是十分鲜亮耀眼的装束,脸颊格外多扑了胭脂,显得格外明艳了几分。——只是她如今不是在备嫁中吗?

乌琳珠哼了一声:“我在这儿关你什么事!”

宜萱瞧着一脸不爽的乌琳珠,想到她明年便要下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便也懒得计较这些了,正要扭头离开。

乌琳珠却低声道:“我不过是想跟他道个别罢了,如今看,大可不必了!他身边原来早有红袖添香!”

这番话,宜萱停在耳朵里,莫名觉得心头堵得慌,嘴上却以平淡的语气道:“那个呀,叫茉香,是子文乳母的女儿,打小伺候他,自然非比寻常。”

乌琳珠冷笑道:“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不过就是个贱奴!!若换了我是…”这句话没说话,乌琳珠就硬生生自己吞了回去,只冷冷瞥了一眼梅花下男才女貌的画面,咒道:“贱人!”

宜萱嗤嗤笑了:“这关你什么事?茉香长得漂亮,将来还怕做不了姨娘吗?”——这话是刺乌琳珠,可同样也在刺她自己的心。好几年没见,不曾想,茉香出落得如此姿容动人了,待子文又是如此情真意切,他应该会为之感动吧?

乌琳珠怒视着宜萱:“我要下嫁给汉军旗的奴才秧子了,你很高兴是吧?!”

宜萱淡淡道:“下嫁汉军旗的,你又不是第一个。”前头废直郡王两个嫡出的郡主,不是照样下嫁了汉军旗?乌琳珠不过才是固山格格罢了,怎么就嫁不得了?!难道她比郡主还金贵了?!

乌琳珠眸子冷得如这个冬天一般:“汉军旗的,身份低微又如何?起码我能将之捏在手心,起码也不至于跟你那个额附似的,左拥右抱,倒是快活!”

宜萱倒是不以为怒,她从未将星德当成自己的丈夫,又怎么会因为他左拥右抱而生气呢?反倒听着乌琳珠的话,她是认命下嫁赵世扬之事了。不过也是,圣旨既然下达,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莫说她只是和格格,就算是公主,也得嫁!

乌琳珠冷笑道:“不要装得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你就算不会为你那额附伤心,可纳喇星徽的事儿,你能释然吗?!”

宜萱骤然心头一痛,那日丁香浦之事,子文的一席话,她又怎么可能释怀呢?固然,他没有错,但那些话,如今想来,仿佛是心口多了一根刺,想拔拔不出,想忍,又疼得厉害。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了心,更不知道一贯冷静的自己为什么会动心。但这般心痛的感觉,却日日提醒着她,提醒着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丁香浦中,子文对乌琳珠所说的话。

言犹在耳,字字如刀。刺在心头最柔软的位置。

——“你可晓得,纳喇氏勇毅公府一门荣耀,全都系在了雍王身上!!若是因我而使得怀恪郡主贞洁受损,雍亲王必然会憎恶与我,那样以来,我费尽心机才获得的重用——全都会转瞬化为乌有!!!”

但宜萱如今也算是练出演技来了,面上不露丝毫心绪,甚至嘴角也勾起了淡淡的微,轻轻“哦”了一声,徐徐道:“你说之前那件事儿呀。起初我是有些生气的,毕竟勇毅公府既然投效了雍王府,子文便也是我们雍王府的奴才。一个做奴才的那般心大,我的确生气了的。”

宜萱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唇角含笑继续道:“不过回头转念一想,他有本事,有才干,稍微心大一些有何妨呢?只要忠心耿耿就可以了。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心放宽些才是。”

话刚说话,乌琳珠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听了怀恪姐姐这番御下之道,真叫我茅塞顿开呀!哈哈!”

宜萱眉头一蹙,乌琳珠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忽的,心头一阵,急忙扭头,却看到了距离自己不过一丈之外,身在堆积雪的桃树旁的子文。

他的剑眉,已经凝结到打了结,紧蹙得仿佛掩藏不住万千愁苦。

他的手,化为爪,已经扼进了桃树的树干中,手背上有条条青筋爆出。

宜萱看着他晃动的眸子,心头不由一揪,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下一刻,他的手化为拳头,骤然击在树干上,只听咔擦一声,足足有小腿粗的树干竟然拦腰折断,而上头簌簌的雪,落了他一肩。

子文一句话也没说,扭头便大步流星远去。

“三爷,您等等我——”茉香急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只是她跑得太急,地上又满是积雪,脚下忽然一个打滑,她“啊”地大叫一声,便重重摔倒在地。

子文闻声,停下脚步,飞快折回来,蹲下身,温柔地问她:“没事吧?”

茉香眼里带泪,声音柔软得如春水一般,“我、我好像扭到脚了。”

子文眼睑一敛,忽的便伸手将茉香稳稳横抱了起来,径自往自己院中而去。

宜萱忘不了,茉香那张红得如火烧云一般的面颊和羞涩盈盈的眼睛,她羞怯,却是极欢喜的。

寒冬的风,吹在脸上,恍如刀子一般,阵阵割人,似乎要冷进人的骨髓里。宜萱抱紧了怀中的盛熙,她所拥有的,便只有这个孩子了。

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便这样过去了。

八十七、议杀华显

翌年的春天,暖和得格外晚一些。趁着新春的喜庆日子,石磐趁机为自己的独孙石斛求娶宜萱的贴身大丫鬟——年已二十岁的金盏。

这是个极好的去处,但金盏咬着几乎破裂开的嘴唇,满是愧疚望着她,摇头道:“格格,奴才…不嫁。”

宜萱笑了,伸手拉过金盏的手,柔声道:“做女人的,哪儿能不嫁人呢?玉簪比你小,如今都诊出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

“可是——”金盏喉间似乎有说不出的话,凝眸望着宜萱良久,终究还是将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宜萱见她神情古怪,便问:“莫非是你不喜欢石斛?”——若真是不喜,那自然另说。只是这几个月来,宜萱总能听底下人说,石斛常常带着些胭脂水粉、绢花镯子之类的东西,讨好金盏。金盏也多半都收了,怎么看,都是有些意思的。

金盏道:“那倒不是——只是奴才不想离开格格身边。”

宜萱不由呵呵笑了:“嫁了人,我不是不许你来净园了。玉簪不也是常常来请安吗?”

如此,金盏没了话说。而婚事,也在半推半那中定了下来。

其实宜萱没有拒绝石磐的请求,也另有缘故在里头。且说自那碗“附子催产药”之事后,石磐被雍王府粘杆处很是一通盘查,虽然在她的求情下,阿玛终于答允让石磐重新回到净园。只是这一番折腾,对于年过六旬的老人,终究是不小的损耗。

石磐每三日来请平安脉,宜萱都能瞅见他头上的气运比起从前大有衰减,尤其是——代表寿数的气运…虽然宜萱不确定观气术是否管用。但心中终究存了一份愧疚。石磐唯独只有石斛一个孙儿,如今为孙子求娶金盏,也是希望石斛日后能够得到净园的庇佑,日后能得安乐日子。

既明白这些,而石斛与金盏也剖有情义,宜萱又如何能拒绝得了呢?何况金盏都二十岁了,她的青春着实不能再耽误了。

正月十四。黄道吉日。宜萱特意照着玉簪去年的规格,也给金盏备了一份嫁妆,送她出嫁。

过了十五。天儿反而又更冷了几分,身子本就娇弱的星移在寒风凛冽之季招了风寒,宜萱先来无事,又着实担心她的身子。便叫人备了好人参、阿胶等物,亲自去往国公府。

如今的国公府着实比以前安静太多。戚瑛瑛一心讨好难忘旧爱星德,郑夫人一心照顾襁褓里的孙子萨弼,他他拉氏专心筹备年节事宜,就连纳喇星月都安安分分努力学习规矩。大叫宜萱惊讶。她还以为星月坚持不了几个月呢,如今倒是小瞧她了。看样子,她应该是想通了。

只是星移的院落有些偏僻。宜萱从秦氏的芜园侧经过,愈走愈是偏僻无人。可在这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里。积雪皑皑中,却见前头一方凉亭中,坐着两个人,煮酒对话。

里头的不是旁人,便是弘时和…子文。

弘时之前说过,不会再去找星移了,倒是说话算话,这回来,看样子只是来找子文吧。

宜萱轻轻叹息一口,年前那梅花林边说的那些话,她也是后悔。只是想到他身边已有红袖添香之人安慰,便没有去解释什么。

于是便选择佯装没有看到,便要扭头离开。

却遥遥听见弘时冷冷开了口:“替我杀了华显!”

宜萱心头一震,脚下终究是走不开了。

子文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华显?…三阿哥说的,可是之前被流放宁古塔的前川陕总督华显?”

“不错!”弘时瞥了一眼矗立在子文身后的三首,“你这个奴才的身手过人,杀区区一个华显,应该不成问题吧?”

子文笑了:“的确。只是——三阿哥为什么非杀华显不可呢?圣上不愿担负屠戮宗室子侄之名,方才判了华显流放宁古塔。而华显多年养尊处优,如今从天上掉到地上,这般苦日子折磨之下,是活不了几年的。”

弘时冷笑道:“太便宜他了!!”

子文微笑道:“算来,这个华显,还是三阿哥的堂叔呢。怎么三阿哥一点不顾惜血脉之情,非杀他不可呢?”

弘时冷着脸,如冬日的积雪一般,只冷冷瞪着子文,却不回答。

子文斟酒一杯,仰头饮下,才道:“华显的确该死,他做的那些孽,直接、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若是到了地狱里——唔,欺善凌弱,第九层的油锅地域,少说要进去炸个百八十回才成。”

“只是——三阿哥,你当真只是因为他作孽太多才想杀他的吗?我怎么觉着,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在里头?”子文面含微笑看着弘时。

弘时突然笑了:“原因??你不是很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