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下了轿,先往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叩谢解除禁足令之恩,接着便直奔景仁宫而来。看到平湖的第一眼,她就把自己的烦恼痛苦全忘记了,眼中心里就只有平湖的愁苦。平湖实在是太虚弱、太消瘦了,瘦得简直像一朵花的影子,失了形失了『色』,却惟有一缕暗香犹存。建宁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你怎么瘦成这样?"

平湖却不哭,虽然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但不是眼泪,是无穷无尽的思念与忧心。她甚至微笑着,颇有兴致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来,等了你半天了,还特地备了酒。"

果然侍女们抬出炕桌来,布出酒菜,是极精致的四样小菜和一小瓶酒,用羊脂玉瓶盛着,倒在蓝田玉杯里,芬芳四溢,如桃花盛开。建宁只抿了一口,就品出来了,那是桃花酒,埋在建福花园桃花林中的女儿红,大明公主长平仙姑的遗赠——这世上,这样的酒只有两坛,一坛属于自己,一坛属于香浮。自己的那一坛,在离宫前由她亲手挖出来,带去了额驸府,留在寂寞的夜里自斟自饮;香浮的那一坛,却不知去向。原来,原来它在这里!

建宁的泪流下来,也不擦拭,她哽咽着:"从我把女儿酒从桃花树下起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香,另一坛桃花酒的主人,也在这宫里,并且比我更早地起走了另一坛酒。我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就跟我想着她一样,她也一定不会忘了我。"她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平湖面前,问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香浮?"

平湖看着建宁,因为瘦,她的眼神里褪去了从前柔媚的波光,而显得格外幽深,更像一片苍茫的湖水了。她幽深而苍茫地望着建宁,轻轻问:"我听说,皇后的晋封大典,你没有出席?"

建宁咬着嘴唇说:"长平仙姑跟我说过,大清的皇后,只能是香浮公主。以前我不知道香浮在哪里,我叫过慧敏作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找到香浮了,除了她,我不会再承认任何人是皇后。"她低下头,难过地说,"只是,只是皇帝哥哥不知道……"

平湖更加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皇帝哥哥他,自己做不得主啊。"

建宁猛地抬头:"你叫他做"皇帝哥哥"?你也这样称呼他!在这宫里,除了我,就只有香浮这样叫过他!"她抓住平湖的手,"你还不承认吗?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平湖轻轻挣脱建宁的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忽然说:"我记得你喜欢听故事的,你可知道景仁宫的故事么?"

"景仁宫的故事?"建宁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从前长平公主在桃花树下给自己讲述那些宫廷典故的往事来。平湖说记得自己喜欢听故事,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她就是香浮吗?

不管建宁要不要听,平湖已经开始讲述起来:"在明朝时,景仁宫原本是被叫作长安宫的。明代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胡善祥,就死在这长安宫里。胡皇后是个端庄贞静、知书达礼的有德之后,然而明宣宗朱瞻基却并不欣赏她的德才,而一味『迷』恋美艳妖媚的孙贵妃,并且不顾大臣们反对,执意要立孙贵妃为皇后。宣德三年春,胡皇后主动提出辞位,默默地搬出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而搬来了长安宫,并从此断却尘缘,做了一名女道士。"

"皇后出家?"建宁一惊,她想起了长平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绮蕾,绮蕾从前在盛京宫中时,不就一度出家,吃斋念佛,在后花园度过了很长的一段岁月吗?

平湖继续说:"皇帝巴不得皇后出家,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赐她法号"静慈仙师"。从此胡皇后吃斋执素,与世无争,在长安宫里寂寞地度过了惨淡的余生,一直到死。而这长安宫从此也就成了宫中的不吉之地,在明朝时,只有不得志的妃子才会派住此地。"

"那,那么……"建宁结舌,她想太后知道这段典故吗?她命令平湖从雨花阁搬来景仁宫,莫非别有深意?

"所以,连这紫禁城的每个宫殿尚且都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何况住在其中的人呢?"平湖静静地流了泪,一字一句地说:"建宁,我要拜托你,如果这次我好不了了,你要帮我照顾玄烨,他是你的侄儿啊。"

她的眼泪使建宁深深地震动了,冷静而聪慧的平湖哦,她虽然娇小柔弱,可是天生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而今天,她竟然流泪了。建宁在那眼泪前崩溃下来,连声叫着:"我答应你,你答应你,香浮,你别哭,别哭,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她已经完全把平湖和香浮视为同一个人了。

当建宁与平湖在景仁宫互诉衷肠的时候,顺治在绛雪轩召见了吴应熊。

行过君臣之礼后,顺治开口便叹了一声:"应熊啊……"

吴应熊一惊,这称呼好不亲昵得怪异,不及细思,忙躬身下袖,朗然应:"臣在。"

"应熊啊,你是建宁的额驸,按照你们汉人的称呼,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夫。我们名为君臣,实为至亲,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紧了。"

吴应熊听皇上竟以你我相称,更加不安,心中栗栗,未卜吉凶,只得侧身坐了。顺治却又半晌无言,只是望着廊柱上的盘龙发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烦闷。吴应熊不便再装聋作哑,只得问:"皇上可有什么不适意处,微臣若能为皇上分忧,必当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顺治这方回过头来,却慢慢地问:"应熊啊,你说,身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什么?"

吴应熊心道,若论少年得志,随心所欲,还有什么人比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得意的?他生为天子,八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坐拥天下,呼风唤雨,难道还不够得意的?只得含糊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又能够做得成功,就是人生在世最得意的事了吧?"

顺治说的是"男人",而吴应熊却只说是"人生在世",故作模棱,倘若顺治另有机锋的话,好预留后路,容易转寰。只听顺治笑叹:"做想做之事,还要做得成功——说起来容易,可是谁能做到呢?"

吴应熊一愣,回心细思,无论是为君为臣,若是想做之事仅止于口腹之欲,衣饰之华,那自然是容易做得到;然而要是为臣的想位极人臣,少不得要讨为君的欢心,那便不能太得意忘形,而要多所顾虑;而为君的,若是想四海臣服,开疆扩土,可也少不得要焦首劳心、殚精竭虑。如此想来,这世上,竟无可顺心如意之人。自己这句"做想做的事,做得成功"也就等于一句废话,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顺治见他不响,又问:"依你说来,身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这话反过来说,一个男人想做什么事却做不到或者不能做,为命运所摆布,就该是最失败的吧?"

"也不能这么说。"吴应熊益发不解顺治的心思,不敢把话说得太尽,只得道,"其实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满意或者满足的人,得陇望蜀本是人之本『性』,不然,也没那么多寻仙问道、求取不老『药』的痴人了。"

"痴人,哈哈,痴人,说得好!"顺治仰天大笑,却笑得苍凉,笑得悲哀。

吴应熊听着这笑声,无缘故地感到一阵寒意,这少年天子,心中仿佛有着无限的郁郁不得志,他想自己陪皇上读书多年,细想起来,顺治从小到大似乎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时候。每每临朝问事,往往双眉紧蹙,殊无喜悦,他名为"顺治",而天下初立,想要顺利治理,谈何容易?但以今日态度看来,皇上所忧心的,好像又还不是天下大事,倒像有什么隐忧难以启齿。然而身为皇帝,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他的不如意事,又会是什么呢?

顺治笑罢了,忽然又问:"那得陇望蜀的,固然是痴人;但那专心一志,抱定"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念,却仍要随波逐流的,又是什么人呢?"

吴应熊心中微微一动,想起皇上曾说过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顺势答:"无非"曾经沧海难为水",只因心中太过执著之故吧。"

顺治又笑着追问一句:"那么这执著的,也是"痴人"了?"

话说至此,吴应熊已猜到顺治今天的话题旨在谈情,然这一句"痴人"又岂可用在皇上身上?当下谨慎答道:"古人云:"君子择善而固执",这固执之人,自然便是君子了。"

这句话答得相当滑头,皇上是"君",这"君子"二字既可以指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亦可以专指皇上,那么皇上无论所要讨论的人是指他自己还是指天下男人,这二字都可以当作答案,可圈可点,无懈可击。顺治不禁笑了两声,道:"都说额驸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朕倒觉得若以文章论,也还罢了。倒是额驸的口才对答,的确是玲珑八面,字字珠玑呀。"

吴应熊听顺治忽然转而以"朕"自称,知道他对自己的圆滑意存不满,微有责备之意,更加不便回话,也只得循例答一句"皇上过奖"。然而顺治并不放松,又追紧一句道:"那么依你说,身为君子,最得意事又该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更不容易回答,顺治借了吴应熊这句宜广宜狭的"君子"一词来追问他,堪为请君入瓮,若是回答升官发财之类,那么身为"人君",再升官想升到哪里去呢?若是答四海升平,又岂是寻常男人的口吻?吴应熊不敢轻怠,只得引经据典:"孔子云:"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可见食『色』『性』是天下人所求,而诗经又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知太平盛世,良辰美景,无过于"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八个字了。"

这一句,避重就轻,先把"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的大前提抬出来,那便可以轻轻带过天下政治的大道理,而专注于"食『色』『性』也"的"人之大欲",再举出《诗经》典故来,把"君子"推给古时称谓,含糊君民之分,四两拨千金,挑不出半点纰漏。顺治至此,算是切实领教了此子口才,倒也颇为赞赏吴应熊的急智,遂不再打哑谜,笑道:"好一个"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只可惜,这世上的姻缘,既要讲一个"缘"字,还得有个"份"字,有缘人能够两情相悦的已经难得了,而还要有"份"相守、男欢女爱的,就更不容易了。"

吴应熊听到这一句,心中更加惊动,究竟不知顺治所言是在自遣愁怀,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私纳婢女的事,只得俯首道:"臣受教了。"

顺治端起杯来,微微吹开茶沫啜了一口,长叹一声,忽然推心置腹地说:"朕与皇后的大婚,是由太后所赐,礼部决议,自己可能说得上半句话?一而再再而三,把个蒙古格格强塞到宫里来,朕能说个"不"字吗?朕于幼年时曾立誓要娶一位汉人姑娘为皇后,难道可以如意?朕为人君,然而婚姻大事竟不由自己做主,这且不说,便是在容妃处多停留几日,也要被参一本偏袒东宫,福泽不均。朕是皇上,可是皇上在自己家的床头儿上都做不得主,比寻常百姓家何如?"

吴应熊听他忽然说起这般体己话来,不禁大惊,更不知当作何回答。顺治倒也并不要他回答,只顾自放下杯子,挥手道:"应熊啊,我今天找你来,只想说一句话:这世上,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的人,不止是你一个。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我们找个日子,改天再谈。"

吴应熊领旨谢恩,恭身退出,心中百般思索顺治所言,感慨万千。想顺治深居皇宫,高高在上,连说一句体己话都找不到朋友,真也是高处不胜寒了;又想他说的自己不是惟一婚姻不如意的男人,言外之意,自是怜惜御妹,替建宁开解自己之意了。他的意思是说,即使是皇上也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他吴应熊受这一点委屈,也只好哑忍算了。这番话,推己及人,颇有同病相怜之意,可谓用心良苦。

这样想着,建宁泪流满面的样子便又浮现在眼前。他不禁转念又想,一个男人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为妻固然可悲,然而一个女人嫁了不想娶她为妻的男人,又岂是幸福呢?建宁贵为金枝玉叶,却也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的处境,可谓比自己更悲惨,更无助。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体谅她,安慰她,保护她呢?若是不能,也辜负了皇上这一番知己倾谈了。又想到自己今天刚刚提出纳妾之请,皇上便找自己来了这么一番恳谈,未必话出无因。可见额驸府里必有皇上的耳目,倒不知这些耳目们都侦探了些什么秘密,若只是自己冷落公主也还不怕,若被他们知道自己私通义军可就是灭门之祸了。伴君如伴虎,伴着御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吴应熊长叹一口气,刚刚涌起的一丝温情又迅速冷了下去。

额驸与格格的"圆房"和对绿腰的"收房"几乎同时进行,这让额驸府上上下下的人不能不对绿腰另眼相看,不免猜测额驸肯与格格圆房,说不定正是为了能早日将绿腰收房,如此看来,显见额驸重妾而轻宫,主婢两个在男人眼中的地位显然是颠倒了个儿,格格反而不如丫环来得娇媚惹人怜。

虽然这些议论不至于传到建宁的耳中,然而她再天真,也有所查觉。毕竟,天天出入额驸东厢的人是绿腰而不是自己,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下旨召见的规矩,却出于倔犟与自尊,固执地不肯下旨;而吴应熊从上次进宫回来后,虽然终于肯主动请恩,每隔十天半月也会象征『性』地献上些小礼物请求公主召见,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御妹的尊重而非出于对自己的喜爱,他的做法,就像在朝堂上循规蹈矩地出早朝一样,是为了合乎法规。

然而,倘若床笫之间不能男欢女爱,那么翻云覆雨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不管建宁在心里有多么渴望吴应熊,巴不得与他朝夕相处都好,表面上待他却只是冷淡,对于他的求见也总是否决的次数为多。

这渐渐成了一种模式——吴应熊隔段日子就递上一纸请恩表,而建宁在谢绝三五次后才会恩准晋见。而后两人彬彬有礼地共度一夜,次日继续相敬如宾。表面上,他们已经取得了暂时的休战同盟,然而实际上,那冷战的气氛却无日或休,反而因为这种偶尔的肌肤之亲而益发幽怨冷结。

建宁也很苦恼于这种僵局,然而她自小已经学会逃避现实的诀窍,既然现状不能改变,也只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禁足令解除后,建宁往宫中跑得比从前更频了。她一向是拒绝长大的,虽然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可是因为失于调教,她就像荒山上的野草一般恣意疯长,一方面她比别的同龄女孩都有着早熟的个『性』,另一面她却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任『性』。

然而她与平湖不同寻常的亲密,却使她被迫面对了本应遥远的生育之痛与别离之苦。

发生在平湖身上的一切痛楚与哀愁,建宁都感同身受,这使得她也仿佛洗了催生汤一般,迅速成长。她和平湖就像两个冬天里挤缩在一起取暖的小猫,守护着深宫里最隐秘珍稀的一份友情,在无边的伤感里制造着小小的温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平湖对皇帝哥哥那深沉而执著的爱情了,也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平湖的无奈与绝望。她曾经问过平湖:"为什么不肯见皇帝哥哥?如果他见到你的面,一定会比从前更加疼惜你的。"

"可我想要的,并不是疼惜。"平湖站在建福花园的桃树下,手扳着树枝,仿佛在严寒里寻找花苞。

这已是顺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烨已经满一周岁了,可是桃花还没有开——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晚,是因为桃花也缺乏爱情吗?建宁茫然地问:"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爱情便是,一个人呼吸的时候,另一个便能感觉到呼吸的震动。"

建宁哑然,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爱,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爱。她知道自己是爱着丈夫吴应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离,她会为他心动,但不至于分分秒秒去感受他的呼吸,她甚至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也并不关心她的。她同样知道,平湖也没有遇到这样的爱情,皇帝哥哥对平湖的爱,远远不如平湖之于他的。

她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这样的爱情,也很难是双方互相的吧?如果只是一个人用心地去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而那另一个人却并不知晓,那么,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平湖浑身一震,默然不语。建宁的话无疑击中了她的心,她知道,当她这样深刻炽热地想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却正在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忘记她,远离她。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诏见她了。从前她拒绝他的诏见时,他还时时有礼物赏赐,然而最近这段日子,他却已经连一丝音信都不给她了。他,是否已经完全将她忘记?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她看着光秃秃的桃树枝,微笑地看着,看着,然后静静地落下泪来。因为,她从那寂寞的桃树林里看见了福临,他和她,是没有将来的。他已经娶了新皇后,还会再娶许多新的嫔妃,她们会渐渐充满他的心,不给她留一丁点儿余地。好像听到一声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来,刹时间摧为齑粉。

那以后,平湖就再也没有与建宁说起过皇上,她们很少谈论宫事,甚至也很少计划将来,她们就只是静静地一起在花树下漫步,或者对坐着谈论诗词。建宁对做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而这又正是平湖最擅长的,自然倾囊相授。两人一个教得细心,一个学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宁已可熟背白香词谱,笠翁对句,虽不能出口成章,却也可做到平仄不错、对仗正整了。

这天,建宁又像往常一样梳洗妆扮过便往宫中来,侍卫们却说宫中正在避痘,不许人随便出入。绿腰上前一步说:"是容嫔娘娘特别下帖子请我们格格来见面的,还不放行么?"

"容嫔娘娘"曾经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但自她诞下三阿哥玄烨后,已经一年多没有与皇上见过面了。这些耳目聪敏的侍卫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毫不当回事儿地回答:"凭是哪位娘娘,也大不过太后娘娘。这可是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放一个人进去。"

绿腰气恼:"哟,你还真会吓唬人!"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太后娘娘"亲自"当着你的面下的旨么?你"亲耳"听到了么?倒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皇上"亲口"下旨说我们格格可以不经传旨,自由出入宫中,你难道不知道吗?"

皇上下旨"十四格格可以随时进宫"的事,这侍卫倒真是知道的,虽非"亲眼"看见,却也"亲耳"听吴良辅说过,闻言顿时语塞,却不愿意输给一个婢女,扭脖耍『性』子地道:"你不用在这里跟我嚼舌头,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太后娘娘说不许放外人进宫可是今儿大早上的事,皇太后娘娘下旨的时候,可没说过格格可以例外!"

僵持到这一步,连建宁也觉得无趣,坐在车里隔着帘子向绿腰道:"算了,我们改天再来。"然而向来懂得见风使舵的绿腰却不愿意了。也许这一年来她运气太好也太顺,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整个额驸府都是她的舞台,连向来跋扈的格格也要让她三分,这使她的自我膨胀已经到了极限,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格格得不到的人,自己可以得到;格格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到;格格做不到事,自己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绿腰,可以做到!因此,当建宁下令"回去"的同时,绿腰不退反进,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上前一步,对着侍卫便是一掌,娇声斥道:"你敢藐视皇上,抗旨不尊?!"

这一掌,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皇家重地,紫禁城门,一个婢女竟然动手掌掴一个侍卫,这成何体统?连那被打的侍卫都被惊呆了,手捂着脸做不出任何反应。紫禁城门口,一时空气凝重得像坠了铅一般,远处,似有雷声隐隐,雨云低垂。

公主婢女掌掴神武侍卫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宫中的亭台楼阁,并被擅于联想的嫔妃、阿哥、太监、宫女们迅速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矛盾点上,且开始猜测:太后和皇上会如何处治这件事呢?

侍卫与婢女,一个自称是奉了太后严命,一个又声明是皇旨大如天,那么处治了侍卫,就意味着皇令大过懿旨,而若惩罚婢女,则代表太后还是比皇上更具威严,仍然是后宫中的至尊。这两个本来微不足道的侍卫宫婢,忽然被摆在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上,无论天平向哪一侧倾斜,都代表着皇宫中的力量分配。太后与皇上手中各执多少砝码,很快就要见个分晓了。

当吴良辅陪着建宁来到绛雪轩,一五一十地述说着神武门前的闹剧时,皇上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深藏的种种危机,顿觉棘手——身为人子,即使为了表示对太后的孝心,也应该立刻降旨严惩绿腰,可她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宫婢,近来又被额驸收用,由皇家惩处于格格和额驸的面子上不好看。况且她对太后不敬,若只是几句申斥或一顿鞭子,未免太过浮皮潦草;而若处以极刑,又似乎小题大做,欲盖弥彰,好像自己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一个小婢女无意中说穿了,因此要大动干戈来表白似的。

顺治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建宁苦笑道:"十四妹啊,你可是给哥哥出了个大难题了。"

建宁一时看不出深浅,问道:"皇兄想怎么处治?"

顺治反问:"依你说,该如何惩治?不过,在你回答之前,先抛开你是格格这个身份,而要把你当成我,或者当成军机大臣来量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建宁话说到一半,已经意识到并不是那么容易决断的。如果作为建宁,不用说当然是护着自己的婢女,把侍卫教训一顿就算了;但若异地而处,她却很明白婢女掌掴侍卫是件极没体统的事情,受罚的理该是绿腰。但怎么罚呢?也打她一耳光作为教训?似乎太儿戏了;扣她三个月俸禄或是拨去扫院子?可绿腰现是额驸府的人,又不在宫中当差领薪,这样罚并不合例;让她游街示众甚至午门斩首?好像还不至于;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了太后,如果判罚不力很可能会耽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建宁越往深处想就越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也明白了皇上的处境有多么为难,自己,真是给哥哥出了大难题了。她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想,我知道怎么做。"

"你知道?"顺治饶有兴趣,"你会怎么做?"

"我会去跟太后说,是我恼恨侍卫顶撞,动手打了他。可是想想他也是遵照太后的命令,我这样做太任『性』了,所以负荆请罪。太后大不了骂我几句莽撞不懂规矩,总不会为个侍卫把我也打一巴掌吧?"

"这倒也是个办法。"顺治意外地看着建宁,"十四妹,你真是长大了。不仅懂得权衡利弊,顾全大局;还知道挺身而出,举重若轻。"

建宁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后骂得太惨,所以预先好好夸我一顿作为补偿吗?"

顺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平稳解决,我还会给你更多赏赐的。"

"你想要什么?"顺治认真地问,忽然想起在建宁小时候,带她去建福花园探望长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给这个妹妹更多的快乐,然而,纵然身为帝王,他能给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简单的爱与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宝贝,他都愿意给她。

然而,建宁低头思索片刻,却茫然地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要什么。皇帝哥哥,要不你先欠着我的吧,等我想出来缺什么,再请皇帝哥哥赏赐。"

顺治和建宁兄妹俩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里同时涌起难言的惆怅。人中龙凤的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时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予他们。

当建宁来到慈宁宫请罪的时候,皇太后大玉儿也同样感到惊讶与庆幸,惊讶的是建宁竟然有这份心胸与急智,庆幸的是建宁的举动的确是解决了她的一个心中疑难——她身居后宫而耳目众多,又怎么会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又怎么会不为这件事的处理而为难。整个宫中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她又何尝不希望尽快息事宁人,让这件事平稳过渡。

她向来对建宁的过错都视而不见的,不过这次要做文章给众人看,又恰是宫中昏定时间,许多命『妇』嫔妃簇拥,正是肃清谣言的大好时机。因此板起脸来,着实说了建宁几句:"已经嫁了人,怎么还是这么轻浮任『性』,沉不住气?同一个侍卫也大动肝火,岂不有失金枝玉叶的体面?"

建宁唯唯诺诺,并不辩嘴。众人袖着手看戏,各动心思,惟有孔四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后,急着进宫才一时冲动的。其实四贞这两天也正盼着格格进宫,好好地告个别。只是因为宫里避痘,才没敢请示太后,既然格格来了,四贞请求太后,可不可以请格格去花园里说会儿话?"

庄妃也早说得口干,闻言趁机道:"正是,你们从小一同长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是该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训格格知道些规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样懂事,我可少『操』多少心?我也累了,你们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话头,众人想要看一场好戏、赌一局胜负的如意算盘遂告落空。

一出走慈宁宫,建宁就拉住孔四贞的手问:"你刚才和太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好地告个别",又什么是"以后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你要出宫吗?要到哪里去?"

四贞苦笑:"格格还是这么『性』急,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儿呢,这不还没来得及开口吗。"

原来孔四贞自幼已由父母许配给孙延龄为妻,只等三年满孝,就要出宫下嫁的。今年刚好是第三年,太后已经择定吉日,年底便要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宫了。四贞告诉建宁:"我知道你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气,认为我站在太后一边,不帮你说话。可是,女大当嫁,父母之命,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满人也好,汉人也好,女儿从来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来说吧,打小儿由父母订了亲,连面儿都没见过,还不是一样要嫁?你生了我这么多年的气,现在也该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宁大惊,"你要嫁到哪里去?很远吗?要离开都中吗?什么时候再回来?"

"嫁鸡随鸡,只怕很难再回来。"孔四贞淡淡地一笑,"不过,这紫禁城里,我也没有多少可留恋的。这些年来,我在宫里小心翼翼,忍辱偷安,为的只是替父亲伸冤。现在大仇已报,心愿已了,我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

建宁想起来:"对了,你以前说过,你父亲兵败,不仅是因为敌强我弱,还因为什么公按兵不救,才会害得你一家灭门的。你现在说大仇已报,是不是那个什么公已经死了?"

"是继顺公沈永忠。"孔四贞咬牙切齿地说,"他已经被削爵为民了。"

"只是削了爵,没有丧命吗?"建宁意犹未足,"依我说,血债血偿,总得杀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只有出嫁,才能出宫,做我想做的事。"

建宁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只可以做到让仇人削爵革职,贬为庶民;但这已经足够让孔四贞有机会斩草除根了。失去了兵权的沈永忠就等于推翻了自己的堡垒,只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任人鱼肉。孔四贞急于出宫,为的正是追杀到底、誓必除之而后快。而她竟然把这样机密的心事与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她的确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视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这许多年,想来真是太小气了。难得今天一番倾心之谈,可以让她们重拾友情,却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遗憾。

孔四贞又问:"你出嫁这么久,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乐。只看到你三天两头地进宫,是不是不喜欢呆在家里?"

建宁叹息:"我从小生长在宫里,从盛京宫到北京宫,出了嫁,就住进额驸府,从来也没觉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日子应该是怎么样的,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按说在府里,没有宫里这么多规矩,又可以常常出门逛街,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宫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日子,虽然那些格格们成天跟我斗气,但日子过得好快。现在每天从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个人走来走去,自说自话,连斗气的人也没有,日子变得好长,从早起就盼着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赶紧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就想着进宫了。"

四贞惊讶:"额驸不陪你吗?"

建宁叹了更长的一口气,却不想说了。四贞也不再往下问。她们虽然已经拾回了一度丢失的友谊,可是已经很久不曾谈心,很难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

两人在花园中一圈一圈地散着步,就像建宁在额驸府里的日子,繁花似锦而一成不变。

多年之后,当沈永忠被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朝廷震动,群臣窃议。然而建宁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贞终于报了仇了。

那真是一个隐忍、漫长而完美的复仇计划,为了这计划,四贞在宫中忍辱负重察言观『色』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太后,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机会,不放过哪怕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终于层层渗透,使继顺公失去了爵位。然后,她便在第一时间出宫,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严密的布局和婉转的刺探,才终于找到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她成功了。

可是,她快乐吗?她几乎把一辈子都押在复仇上了,当大仇终于得报,她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沈永忠已经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死,虽然一度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热门谈资,却不足以引起足够的重视,让朝廷花费财力人力去调查追究。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虽然激起不小的涟漪甚至浪花,可是湖面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就同投入一个小石子没什么分别。

当建宁发觉人们不再对继顺公的事津津乐道时,便知道四贞是真正的安全了。她觉得放心,却又有些憾然——因为没有人追究,她也就无从知道四贞的消息。自从出宫之后,四贞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音讯,而曾经那么宠爱她赏识她倚重她的太后大玉儿,也从此矢口不提孔四贞。

建宁觉得寂寞,也许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还对四贞念念不忘吧?四贞和香浮一样,一旦消失,就彻底沉没,建宁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自己珍爱的,就越容易失去。这个世界好像在同她做对一样,不肯给予她一点点温情,母亲绮蕾,长平仙姑,香浮小公主,还有贞格格,在她拥有她们时有多么热爱,失去的时候便有多么痛苦。她们一个个地离开了她,或死或失踪,都不肯稍加回顾。也许,就像平湖说的:生于帝王家,便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而自己的命运,便是注定了要不断失去自己最爱的人吧?

☆、第十八章 真假红颜

那天从宫里回来,绿腰给人的感觉是部队刚刚从前线凯旋,而她立了头功。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神武门前的闹剧,让她实实在在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主角,整个皇宫都在为她震动,连太后、皇上也为了她的事举棋不定,所有的嫔妃、阿哥、格格以及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议,传诵着绿腰的名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她,都关注她,都仰慕她——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公主的侍婢,额驸的宠妾,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宫廷,即使出手掌掴了御前侍卫,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可见额驸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可见自己有多么威风、特别。

当她被吴良辅带去值房暂时看押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紧张,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惩罚,想过如果自己被判了极刑,额驸会不会设法营救自己,甚至想过自己与额驸在决别时该说些什么。想到那些关乎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她简直要为自己感动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吴良辅打开门来,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问:"走?去哪里?"吴良辅不阴不阳地笑道:"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还想去哪里?"

这么着,她就糊里糊涂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轿子,跟着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见额驸府的门楣,看见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确信自己是死里逃生了;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涛骇浪般的狂喜与骄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色』了,连太后也要额外垂青,不肯把她怎么样。

建宁因为心中有事,回房换过衣裳便往花园里去了。绿腰破例地没有跟随在后,她太兴奋了,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丰功伟业传奇经历与大家分享,让所有的人为她惊叹、喝彩、景仰万分。

然而府中家人的惊叹仍不能使她满足,掌掴闹剧的平安落幕让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筹码,她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额驸府里最有风采最受瞩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与驸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够跟她分享秘密与快乐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些贱如蝼蚁的家人仆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尊贵的额驸爷。

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吴应熊的书房,娇滴滴、情切切、余悸未消而又得意难禁地汇报了神武门前的精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掴侍卫形容得大义凛然,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里的情形说得九死一生,仿佛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考验。

然而无论她的叙述有多么天花『乱』坠,吴应熊还是透过那虚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断出了事情真相,并且立即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千钧一发,而掩盖在表面争执下的权力之争又有多么激烈玄妙。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稳的解决,而绿腰又能够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个人,又不可能是个小角『色』。吴应熊想了又想,已经约略猜到几分,但是,这是可能的吗?他问绿腰:"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吗?"

绿腰娇媚地笑道:"只有吴大总管问过我几句话,然后就让我在值房等着,他去回皇上的话了。想来皇上自然是看在额驸的面子上,才会对奴婢网开一面,且也觉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没有任何怪罪的吧。"

吴应熊想了想,又问:"那么,格格见过皇上吗?"

"当然见了,听说还去见了太后呢。"

果然不出所料。吴应熊不禁感动,他一直都觉得建宁任『性』而又跋扈,却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候,她竟然能够委屈自己来息事宁人。这本来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她重重地惩治绿腰夺爱之仇,然而她非但没有趁机泄愤,反倒替绿腰顶缸。虽然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绿腰,而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在她回府之后也没有拿这件事大发雌威,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一言不发——这种隐忍与淡定,骨子里的高贵从容,是吴应熊从来没有查觉也没有想过的建宁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隐藏得太深,还是他在有意忽略?

吴应熊再次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小妻子太粗心了,也许,她远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爱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压力与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为沉重。他们两个,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他真是该对她好一些的。他转头招来家丁,吩咐:"去打听一下,格格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

吴应熊找到建宁的时候,她正坐在后花园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伏在膝上,仿佛不胜重负。隔着这样的距离望去,吴应熊忽然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的弱小,无助,孤单,而柔弱。他觉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妻子,不由觉得了深深的怜惜与歉疚。他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了她,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

他说得这样温柔,然而建宁还是被惊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沉思被打断,还因为丈夫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实,令她一时语结。

吴应熊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发问:"怎么这么不开心,是不是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贞格格要走了。"建宁这才开口说话。

吴应熊愣了一下,他满心以为建宁会趁机告绿腰的状,诉说委屈——事实上,绿腰的确是做了很大的错事,足够砍头的罪过。她之所以毫发无损,完全是因为公主的机智与勇敢,肯于自我牺牲。建宁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责绿腰一番,并迁罪于吴应熊,指责正是他宠坏了侍妾,才纵得绿腰这样无法无天的。而吴应熊也早已做好了捱骂的准备,并决定要用自己的忍耐来抚慰建宁在宫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没有想到,建宁却对绿腰的事只字不提,竟谈起了孔四贞。这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机械地重复了句:"贞格格要走了?"

建宁会错了意,以为吴应熊不知道贞格格是谁,于是解释:"就是孔四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武功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以前在东五所时,只有她同我最谈得来。在平湖进宫前,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现在连她也要走了。"建宁低下头,最让她难过的,还不是四贞的走,而是在四贞走之前的这段日子,她们之间出现的友谊裂痕,而更悲哀的是,虽然她是那么想弥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四贞的时候,她心中枉有那么多柔情在涌动,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来。朋友疏离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重新走近。

"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缠全无情感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感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乱』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恨"字。"你怎么会这样想?"

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欢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

"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爱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爱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爱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

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禁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宫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精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禁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欢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