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痛快地答应了,没有一丝迟疑。然而绿腰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服气过。她是绿腰,情爱舞台上永远的主角,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贵的落难佳人。曲子词里到处都是"小姐落难、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难、佳人垂青"的故事,这使绿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坚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尽管,一连守了三年都没有见到任何翻身的机会,然而衣食无忧的生活使她尽可以继续自己的幻想,毫不为难地将这等待坚持下去。这渐渐成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甚至是一场大义凛然的战争——建宁生为格格,嫁为福晋,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为下贱,开口奴婢,闭口该死,凭什么?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丽吗?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吗?还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温柔?

绿腰从不怀疑,只要给她机会,和建宁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做得比建宁更好,更像一位知书识礼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宁,只怕多活一日都难。她懂得什么,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算挂一只饼在她颈上,都还要人家帮她转到前面来才晓得吃。

尤其是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每个人都视绿腰为主人,喊她做"太太",吴青做"少爷",从没想过还有另一个"夫人"存在的时候,绿腰的理想就变得更加真实亲切,几乎触手可及。她对自己说,出头的日子就快来了,很近了,说不定就是明天,说不定明天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在绣庄遇见红袖,她最初也是慌张的,因为身份见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可是额驸公开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儿子的母亲,她比建宁更像一个妻子,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建宁『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里逃生,难道现在额驸爷会置她于不顾吗?只要额驸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早已忘了当初建宁赐她的并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赐酒之际她是怎么样涕泪横流地乞求,她的记忆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组了,那重新修饰过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刚直不屈,额驸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驴技穷,措手无策。额驸送她出府一幕的戏剧『性』与艰难度在记忆中被无限地扩大了,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难,额驸都会及时出现并救她脱险的。

因此种种幻想,当建宁带着众家丁忽然驾临四合院时,绿腰只是略感惊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兴奋与期待,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点事情,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只要够刺激够意外就好。更何况,公主的驾临并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预演过千次万次了。

绿腰堪称娇媚地请了安,莺声呖呖,有如念白,又牵着儿子的手命他跪着喊建宁"额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叫吴青,三岁了,还没给格格请安呢。"又传令所有的人出来给格格磕头,并且教训说不能像汉人那样问好,得行旗人的礼,别叫人笑话咱们不懂规矩。她挥洒自如地表演着,早把满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额驸府这边只有红袖一个人知道绿腰的存在,等进来院子看见绿腰已经心中栗栗,待见了吴青,更是目瞪口呆,连吴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儿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从不知道家主"吴老爷"竟是当朝驸马,而面前这位从天而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更是金枝玉叶,十四格格,不禁吓得跪了一地,磕头如捣,却不晓得皇家请安该是何种礼节,只得满口『乱』喊着"格格万岁"。

吴管家轻轻斥了句"该说格格千岁",便也随后跪下,叩请道:"老奴失查,请格格降罪。"红袖见管家这样,便也赶紧跪了,余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时院子里黑鸦鸦全是人头。

建宁俯视芸芸众生,忽觉悲从中来,仿佛大风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却只是一路吹过山谷,空空『荡』『荡』。此前她满心想着来到之后必要将绿腰绑了去,至于做何惩罚,到时候先『逼』着吴管家拿个主意,若不满意,再问皇帝哥哥。然而此时见了吴青,唇红齿白,满脸机灵,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着自己,若当着孩子的面缚了他母亲去,如何说得出口?又想着吴应熊小时候大抵便是这个模样,由不得心软,因亲手拉起来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过书没有?"只当没听见绿腰方才的话。

吴青并不怯生,两手拱着大大方方施了一个礼,这才响亮地回答:"回额娘的话,我叫吴青,今年三岁,已经识了两百多个字了,会背二十多首唐诗。"

建宁微笑,忽然泪盈于睫。她在这一刻感动地发现,她是多么地爱吴应熊,当看到吴应熊的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的时候,她有多么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于那对母子,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吴青与吴应熊血脉相连,而如果她除去绿腰,就等于对吴应熊剜臂断足,她做不出来。她深深爱他,并且爱屋及乌,也在瞬间爱上这个有如吴应熊翻版的三岁男孩儿,她抱起他,轻轻颤一颤,沉甸甸地还真有点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气地对他说:"是么?会背二十多首唐诗呢。来,背一首给额娘听听。"

吴管家听了这句,由不得抬起头来向绿腰看了一眼,恰值绿腰也抬头向他偷偷一溜,两人眼神相对,顿时了然:建宁这一句,是已经将吴青认下了。

从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贵妃的结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见的,虽然依旧美丽,但是美得哀艳,美得凉薄,那一种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蜡烛一点点燃到尽头,虽然仍在闪亮,但是人们都知道:它就要熄灭了,就要熄灭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随着董鄂妃病势的日渐沉重,皇上也越来越疯狂,失去了常态。他开始频繁地传召僧侣入宫,谈禅论道,说生问死。

没有人说得清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猎偶遇海会寺住持、龙池派大师憨璞聪,则是顺治正式潜习佛教的开始。自此后,皇上便时常召请憨璞聪入禁庭求教,听说龙池派内有很多高僧,十分向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谒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汤若望为玛法,宫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时禅宗大兴,宫中嫔妃乃至太监、宫女都纷纷奉佛,汤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顿时崩塌,因此几次三番进宫与太后商议,希望能劝皇上回心转意,不要沉『迷』太深。无奈顺治一心向佛,起初还对汤若望以礼相待,及后来四阿哥夭折,憨璞聪率僧众入宫为之超度,并为董鄂妃诵经安神,顺治接连几日与大师朝夕对谈,益发心志坚决,笃信虔诚。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来京,福临以禅门师长之礼相待,延入万善殿供奉,自称弟子,敬之甚恭,并请大师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号"痴道人",时常答对。是日说起因果循环,偶然触动往事,遂请大师往公主坟为长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额驸府传命,邀请建宁格格同往。

早自长平公主逝后,建宁便一再闹着要顺治带她前往祭拜公主坟,顺治每每推托。及至建宁出嫁,往来自由,每逢清明、重阳、长平生辰死祭,自会遣人送去瓜果鲜蔬,或是亲往执礼。然而自从三阿哥寄养之后,琴、瑟、筝、笛无辜惨死,建宁惟恐睹景伤心,便再未来过。这次旧地重游,又是与哥哥一同前往,备感辛酸,及见了坟上荒草杂生,庵废钟颓,更觉难过。顺治亦感歉然,亲自拈香默祝,又见坟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坟头,分别写着琴、瑟、筝、笛的名字,忽想起当年夜探建福花园,琴、瑟、筝、笛敬茶说琴,一派天然的样子,更觉感慨。

那些忠诚的前明宫女啊,她们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活得那么谦恭、沉默,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来惊动别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们从前明的缝隙里、从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后余生,在废墟般的建福花园、在清寂的公主坟旁,悄无声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着时日,是最没有奢望的一种人——如果说有,就只是能够这样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静静地死去。然而这终究是奢望了。她们到底不得好死。到底还是成为权力与立场的殉葬,把生命祭献给了这无常的尔虞我诈。世事无常,至此为极。

顺治连连太息,问左右道:"何以此地无人打扫?"

吴良辅正低头拔去阿琴坟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泪来,听见皇上问话,忙拭了泪回道:"自从太后下旨,公主坟所有守陵人因协助三阿哥私会佟妃娘娘皆被赐死,这里便再没人看顾了。"

顺治从未就三阿哥一事与建宁探讨过,此时不禁面带愧『色』,向建宁道:"天下人皆视痘疹如豺狼虎豹,你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还没有替佟妃好好谢谢你呢。"

建宁眼圈一红,强笑道:"玄烨是你儿子,也就是我侄子,难道我疼他不是应该的?只可惜了阿琴她们。"

顺治点头道:"太后一向宅心宽仁,这次却未免惩之过重了。佟妃关心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阿哥终得痊愈,正当普天同庆才是,何以不论功反降罪?也就难怪四阿哥终究难逃一劫了,焉知不是上苍小惩大戒?设若四阿哥仍然健在,董妃又何至于憔悴至斯?朕又何至于如此束手?"

众人听这话里竟有责怪太后之意,都不便应声,惟有玉林秀高唱佛号,劝道:"生死由人,富贵在天。四阿哥原非凡间俗品,只为与皇上有缘,方投胎人世见此一面,如今缘尽离去,皇上当以等闲视之,比如河水自远方流至此地,仍复流往彼处,并不因此地草丰花美而停滞,失却河流之本『性』。倘若人心为河水之奔流而不舍,执意圈地筑沟以为水洼泥潭,则河流面目全非,且不日便将干涸,又岂为人心所愿耶?"

顺治听了,若有所思,复向玉林秀行礼道:"谢我师指点『迷』津。依师父所言,天地万物自有其来历、归宿,则弟子之来历归宿又当如何?"

玉林秀笑道:"来处来,去处去,有何疑哉?皇上本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姓,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所以为天下至尊也。"

顺治听了这话,更如醍醐灌顶一般,神情大悦,回身向长平公主的坟冢合十揖拜,叹道:"朕少时与慧清禅师答对,每有感悟,奈何年幼识浅,不能领会。此后每每来至庵堂寺院,见僧家窗明几净,辄低回不能去;若如此荒凉冷落,则又悯然若失,几欲泪下。今听大师之言,方知朕前身乃为僧人,诚不谬也。"

建宁却不以为然,因问道:"大师说的什么金轮王转世,又是什么天然种姓,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唐朝有个玄奘和尚去过什么天竺国取经,见过什么金轮法王,可是皇帝哥哥是大清皇帝,又怎么会是金轮王转世呢?"

玉林秀道:"金轮王有多个化身,无远弗届,只要与佛有缘,并不在于西域中土,故而唐僧可往天竺国取经,金轮王亦可于中土转世,宏扬佛法,普渡众生。公主可知佛祖释迦牟尼得道前本是王子,为寻求众生解脱之道方弃王位而云游,终于菩提迦耶之菩提树下悟道,创立佛教,其后更度化其妻子仆从一同悟道,是为最早的九比丘与比丘尼……"

建宁不待大师说完,截口笑道:"难怪大和尚说皇帝哥哥是什么金轮王转世,原来佛陀与皇帝哥哥都是王子,难不成皇帝哥哥将来也要带着三宫六院一同悟道出家做和尚的不成?"

众人见她说得莽撞,都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又不便呵斥阻止,惟顺治叹道:"董鄂妃慧根深种,绝顶聪明,悟道比朕更早,又何必定要朕度化?"

建宁一愣,诧异道:"皇贵妃也信佛吗?这倒没有听说。"

顺治微微摇头叹道:"皇太后供奉萨满,又认了汤若望做义父,自然不喜欢人家信佛。所以皇贵妃除了同朕在私下里谈论几句之外,从不与人谈起禅悟之理。"

建宁撇嘴道:"皇贵妃当然会做人。其实佟妃的佛理也是极通的,只是皇帝哥哥不曾与她谈论罢了。"

玉林秀听到佟妃的名字,忽然低头专注地看了建宁一眼。建宁只觉那双目中有精光『射』出,不禁一震,肃然起敬,再不敢嘻笑调侃,庄容问道:"大师,依你所言,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命数使然,这样看来,人世间岂非无可忧虑之事,亦无所谓得失祸福?那么悟道之后,人还有没有喜怒哀乐呢?"

顺治微笑:"十四妹这一问,已经灵光闪现。"

玉林秀亦点头笑道:"格格果然有夙慧。老僧反问格格一句,什么是喜怒哀乐呢?"

建宁张口欲答,却忽然结舌,因"喜""怒""哀""乐"只是四个字,形容四种情绪,可是真要切实回答这四个字是什么东西,却不知从何答起。喜也罢怒也罢都是相对而言,没有喜,何来怒,没有哀,何来乐,这样看来,喜怒哀乐皆属虚妄,又何谈"有""无"呢?

顺治见她不答,心领神会,笑道:"十四妹已是悟了,喜怒哀乐皆属妄念,妄念若息,则何来喜怒?"

建宁不甘心地追问:"喜怒哀乐是妄念,山川大河总是实在的吧?它们又当如何看待呢?妄念若息,山河大地还在不在呢?"

玉林秀道:"如人睡梦中之事,是有是无。"

建宁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生『性』大而化之,既然不懂,也就不去多想。顺治却如聆纶音,垂首沉『吟』,反复掂掇,又凝望公主坟不语。

玉林秀见他这般,反怕他矫枉过正,又提起剃度出家的事,遂劝道:"皇上生为帝王身,正可光扬法化,保卫生民,行诸大悲大愿之行,虽有佛缘,却不一定必要出家才是正道,还望皇上以国家社稷为重,万勿萌生此念。"顺治点头称是,又洒泪祭酒,随玉林秀持诵一番,起驾回宫。

次日上朝,顺治下旨为崇祯帝立碑,并亲撰碑文。是年秋天又以狩猎为名,自南苑出西红门,经玉泉山、沙河,至昌平明崇祯陵祭拜,酹酒于陵前,更遣官通祭明朝十一陵,又启用大批明朝遗臣,加开恩科,亲自复试江南举子,擢拔官员,分别予以重用。

一时间,举国佛教盛行,文风大兴,南明有遗臣士子拖家契口来归顺者,皆予抚恤,群臣上表称诵,都说今上垂拱而治,不兵而胜,是圣人治世之道。与此同时,朝中满蒙王公却觉惶恐不安,此两族人皆以马上功夫见长,不擅诗文,又多半供奉萨满,不谙佛理,朝堂答对多不合圣意,难免见弃。一时朝中竟有汉臣压过满臣之势,风声鹤唳,谣言四起。满蒙王公遂联名上书,转请汤若望递于庄妃皇太后,只望太后规劝皇上,勿复听信妖僧妄语,亲汉远满,宠信『奸』佞。

大玉儿起先听说顺治沉『迷』佛宗,虽觉烦恼,然而念他新经丧子之痛,若能借佛法平心静气倒也不失为一种慰藉之法,是以并不加干涉。及至后来听说随着顺治的信佛,在宠信汉臣、偏爱汉人文化方面也更加纲举目张,近来更一再亲往祭拜明帝后陵,又尊称四祖陵为永陵,遣官告祭,如此下去,大清朝廷岂不成了明朝禁苑?尤其经汤若望与群臣提醒,大玉儿细算时日,想起顺治第一次赴南海寺"巧遇"憨璞聪正是董鄂妃入宫后不久之事,而董妃也正是顺治身边信佛最诚的人,听宫女说两人日常谈话每以机锋答对,旁人既便置身其侧亦不能闻知,可见顺治亲近和尚决非偶然。那么董鄂妃煽动皇上崇信佛教,到底是何用意呢?

倘若自己从前猜的不错,董鄂妃才是真正的香浮小公主,那么顺治近来参拜公主坟、祭祀崇祯陵的怪异举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董妃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自是以佛法为饵,蛊『惑』顺治为明朝的复国助力。难怪董妃想立四阿哥为太子的美梦破灭后,会那么快地重新振作起来,为的就是要借助佛教的力量卷土重来啊。她已经唆使皇上在太庙上停书蒙古文、只让汉文与满文并行天下了,难道还想进一步灭满兴汉吗?

大玉儿暗暗叹息,仿佛又听到藏在深宫中的隐隐哭声,不禁举头对着空中轻轻说:姐姐,我不想杀人。

是的,她不想杀人。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想阻止皇上的进一步滑落,就必得出手除去一代妖孽。她不想杀人,可是为了大清天下,为了满蒙祖宗打下来的这一片江山,为了多尔衮与自己的一世努力,她不得不有所行动,做出与本意相悖的事。

然而贵为太后,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逼』上梁山的永福宫庄妃,那时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她若不出手伤害海兰珠母子,就不可能有福临后来的一枝独秀;她若不以一碗参汤毒杀皇太极,就会和多尔衮一起死在皇太极刀下。一切都是情非得已,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来心愿。她不想杀人,当年不想,现在更不想。更何况今天的情势虽然重大,却未若当年之凶险迫切,大可不必由她亲自出手。那么,又该假手于谁呢?

大玉儿将后宫嫔妃在脑海中逐次点了一遍名:

当年佟佳平湖有孕时,曾经几次遇险,九死一生还落了个三阿哥早产,论起来,最可疑的人莫过于慧敏与远山,或者宁妃也有份儿,当然如嫣进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上次三阿哥玄烨得痘,正是宁妃率先提议送他出宫的,说是怕过给二阿哥福铨,远山又在一旁落力帮腔,巴不得三阿哥出了宫就别再回来;

这次四阿哥惨死,远山仍然难逃其咎,而娜木钟更是罪魁祸首……

若想借刀杀人,除去董鄂妃,就还得着落在这几个人身上。只是如嫣是个草包,非但不能指望她成事,更要将她瞒得死死的,以免泄『露』风声;宁妃胆小怕事,打个边鼓还可以,难成大事;娜木钟却是心狠手辣,又是对董鄂妃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剔骨剥皮祭奠儿子博穆博果尔的;慧敏从前已是无法无天,如今打入冷宫,更是无所顾忌;远山虽然贵人封号仍在,也就和进了冷宫差不多,都是除死无大碍的。

想来想去,最好的人选正是懿靖太妃娜木钟、废后慧敏和钮钴禄远山三个,只要制造机会让她们与董鄂妃时常单独相处,不愁她们不会主动出手,一犯再犯的。

静夜里,铜壶滴漏的声音特别悠长清晰,大玉儿黯然长叹,眼前浮现出董鄂妃那倾国倾城的绝『色』仙姿,"倾国倾城"?不,她是绝不会允许大清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妃子而倾倒的!除妖平叛,这是她身为皇太后的责任所在,不容推却。她推开被子,披衣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圆白的一朵大月亮,冷清清地流下两行泪来。这泪,是为了董鄂妃而流,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顺治而流。

大玉儿不能预知,对付了董鄂之后,该拿自己的皇帝儿子怎么办?她平生从未像现在这般踟躇而又确定:董鄂必须死,可是福临,福临在董鄂妃死了之后,还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吗?

☆、第二十二章 宛若化蝶

绿腰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几乎有种隔世重来的感觉。那天,她搂着儿子吴青坐在八宝络丝软轿里,紧跟着建宁的朱轮华盖车一路招摇,只觉这情形好不熟悉。她想自己到底是等到这一天了,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名正言顺地做夫人——不,事实上她如今的境况和理想还有一点出入,就是她的身份是奴非主,仍然屈居于建宁之下。

她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日日夜夜想着的就是回到额驸府当家作主,如今这理想实现了一半,并不会使她见好就收,相反,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想象都是合情合理、切实可行的,而且也让她更加焦虑——成功在即比全无希望更令人迫切。现在离成功只差一步,这一步,要怎么样迈出去呢?绿腰将宝押在吴应熊父子身上。她很清楚建宁饶过自己是看在吴青份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灭的真理,满洲格格也不能例外,谁让她嫁给了汉人为妻呢。从前格格胆敢赐自己毒酒是因为自己还没生下吴青,现在自己做了吴家长子的娘,儿子就是自己的护身符,既然后顾无忧,那就前程在握了。不过如今额驸不在府里,自己总得稍忍时日,先站稳了脚跟,等到额驸回来才慢慢地设法,总有一天会除去建宁而代之,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吴夫人的。

重回额驸府,与建宁同室共处,平分秋『色』。绿腰为此早早地做好了诸如兵来将挡、逆来顺受的一切准备,然而进府后才发觉建宁并没有为难她,甚至不曾斥骂她。建宁照足汉人大户人家的规矩,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称她作"绿姨娘",安排她住在厢房,却让吴青跟着自己住在上房,亲自教养。

那吴青也奇怪,自从住进额驸府,便每天粘着建宁,早晚请安,恭敬乖巧,凡读书写字一教就会,过目不忘,又特别喜欢看戏。虽只是三岁大的孩子,并不知戏文里说些什么,然而一听弦子响便手舞足蹈,若合音律,连红袖都说:"这孩子跟格格真是特别的投缘,不像庶出,倒像是嫡生的阿哥。"

绿腰听了,说不出是悲是喜,她希望儿子在府里的地位越牢靠越好,生怕家人轻视了他,不把他当少爷看待,知道儿子喜欢看戏,她心里是紧张的,生怕别人说他到底是戏子生的;可是后来发现并没有人把吴青的种种与她联系起来,就好像吴青跟她这个人没关系似的,又满心不是滋味儿,琢磨着格格莫不是想笼络了吴青,再对付自己吧?先把自己的儿子变成她的儿子,再把儿子的爹『迷』『惑』了心神,准是这样。她盼着额驸早些回来,等额驸回来了,一切便将水落石出。"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虽然格格为君,可是额驸是夫啊,只要额驸爷最疼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有机会占格格的上风。

如此相安三个多月,终于盼得吴应熊从云南回来,风尘仆仆,满面于思,倒像出门三年一般。建宁命绿腰母子暂不『露』面,自己率着家下人等迎进门来,侍候着洗脸更衣,在暖厅里设下宴席,接风洗尘,又令人捧出戏单子来,请额驸点戏。吴应熊笑道:"你明知我不擅此道,况且一路上兵荒马『乱』,正是头昏眼花,不如改日再唱吧。"

建宁道:"寡酒无欢,就算不唱全本,清唱两曲也好。我也知道你不大知道戏,所以替你点了两出,就是"明修栈道"和"暗渡陈仓"如何?"吴应熊笑道:"我虽不知戏,也知道些名目,格格说的这两个却是耳生得很,在戏里果真有吗?"建宁道:"怎么没有?不光这个,还有"瞒天过海"和"混水『摸』鱼"哪。"吴应熊道:"依格格说来,"三十六计"竟条条都是戏目了。"

建宁冷笑道:"也不光是"三十六计",用诗题做戏目的也多着呢,额驸既知道戏目,应当听过"楚王爱绿腰"和"吴山数峰青"吧?"吴应熊听了这句,已知必有缘故,心下栗栗,便不答话。

红袖在一边故意笑道:"格格记『性』一向好,怎么独独记不住这一句?连奴才都知道是"楚王爱细腰"。"建宁道:"明明是绿腰,你不知书,别胡说。"红袖笑道:"我虽不知书,却知道礼。要不,额驸评评看,到底是个什么"妖"啊?要不就干脆是个"狐妖"?"

两人一唱一和,吴应熊心知东窗事发,在劫难逃,只得勉强回道:"是"楚王爱细腰",格格记差了。"红袖将手一拍道:"是吧?我就说不是绿腰,是"狐妖"。"建宁道:"说对一回,就兴头成这样儿?怎么又冒出个"狐妖"来了?"红袖笑道:"格格说过,听戏要的是应景儿,楚王爱的是"细腰",可额驸爱的是"狐妖"呀。"

吴应熊情知建宁必是得了什么信息,再装下去也是白饶,不知两人更要说出些什么羞人的话来,遂借酒盖脸,起身做了个大揖,拱手嘿笑道:"公主恕罪,看在微臣长途跋涉、一身风尘份儿上,就饶过这回吧。"红袖扑哧一笑,站在建宁身后将手指刮脸道:"额驸好甜的嘴儿,必是在南边又认得了什么"细腰"、"狐妖",更长本事了吧?"建宁看吴应熊涨得满脸通红,遂向红袖使个眼『色』,笑道:"这丫头今儿疯了,连额驸也敢打趣。还不快把人请出来呢?"

红袖笑着走去,不一时领了绿腰母子两个,一齐上来与吴应熊见礼,吴应熊见了吴青,又惊又喜,又听他口口声声喊建宁"额娘",更是意外,遂抱起吴青,赧然道:"几个月不见,又长大了许多。可有继续读书?"

吴青回道:"额娘把老师辞了,亲自教我,正在学千字文,刚念到"芥菜生姜",额娘叫厨房拿生姜来让我认,我吃了一口,好辣。"说着吐出舌头来,逗得众人都笑了。

吴应熊向建宁道:"格格费心了。若格格开门办学,少不得也是弟子三千,贤人无数。"建宁笑道:"无数不敢当,能有七十一个就好。"吴青不解道:"为什么是七十一个呢?"吴应熊将儿子抱至自己膝上,笑着解释给他听:"古往今来第一大圣人是孔夫子,他有弟子三千,其中有成就的共七十二人,你额娘自谦不敢超过孔圣人,所以说是七十一个。"吴青恍然道:"哦,孩儿明白了,那么额娘就是第二大圣人。"

众人益发大笑。惟有绿腰心中酸涩,看着他三人调笑,不敢『插』嘴,只在建宁身后站定了侍候,满腹委屈。撤了席,吴应熊随建宁回房说些别后情形,绿腰独自回房,沐浴薰香,一趟趟支使着自己的小丫头往上房打听着,开始听说上房亮着灯,额驸格格两个一直在说话儿,还想着哪来的这么多话,心指望说完了才肯过来;后来听说红袖往厨房里传夜宵儿去了,又想着吃完就该过来了;及至小丫头最后一次望风回来说,红袖送出碗碟关门熄灯了,绿腰这才死了心,知道吴应熊今晚是来不了了。想着从前在府里,自己刚被收房那会儿,额驸几乎夜夜都在自己房里歇息,上房里十天半月才点一次卯,今昔对比,何等凄凉!又想到今天在厅里,吴应熊当着建宁的面,自始至终不曾同自己交谈一语,连一个对视的眼神也没有,就只是抱着儿子逗弄亲热,又是何等无情!想来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只为惧于格格之威,方不得不如此。他冷落自己,是为了消除建宁的妒心,怕建宁对自己不利才不得不忍辱负重的;他疼惜儿子,其实就是在疼惜自己,借着对儿子的爱抚来间接传递与自己的亲热。

这样想着,绿腰一点点将对吴应熊的怨转移到对建宁的恨上来,觉得自己今天的处境都是因为建宁所至。虽然额驸从前说过不能给自己名份,但那是在府外头的时候,如今自己进了府,自己为自己挣到了名份,额驸反倒疏远起来,自然是因为查觉到建宁暗藏凶心的缘故。不然,为什么额驸表面上言笑晏晏,却时时流『露』出抑郁之『色』呢?

绿腰没有看错。吴应熊心里的确很抑郁。这次南下,他本来满心以为会见到明红颜一面。岂知到了云南才知道,父亲的军队与缅人势同水火,虽然奉旨暂停征战,却也列阵以待,虎视眈眈;而缅人外惧清军兵势,内忌永历余威,遂实行画地为牢之策,内外隔绝,消息不通,竟比战『乱』时防范更紧。

二哥先他一步到达,已经与朝廷取得联系,当下便一一告诉:"这缅地如今便和铜墙铁壁一般,既难进,亦难出。明姑娘飞鸽传书,说她每天保护在皇上左右,又要督促亲兵护卫队,又要与缅人周旋,轻易不敢离开,倘若冒险出来与我们相会,只怕再难回去;我们要想送粮草进去,也须得等些时日,或是边防松懈,装作贸易商户混入,或逢大小战事,趁『乱』攻进。总之一时三刻是办不成的。"

吴应熊听到红颜不能相见,大失所望。只得与二哥约定后会之法,且告辞回去。如此等了半月,始终未得其便。吴三桂倒疑心起来,反催促儿子回京,说是"咱们父子难得一聚,你不愿离去,我自然欢喜。奈何此地不宜久留,久留则朝廷必然起疑。当年皇上把你留在京城陪读,又把格格嫁入咱家,表面是信任,骨子里却是猜忌,要扣你为质,挟制于我;这次许你南下,焉知没有试探之意,你只管耽搁不去,那是将这许多年的小心都枉费了。"

如此催了几次,吴应熊只得实说来的时候答应替朋友押运一批货物入缅,如今双方罢战,严防谨守,难以交接,倒不好就回去的。官差办事或行军夹带私货赚外快原是军中常事,吴三桂向来知道儿子不擅这些经营之道,只当在京中居住日久,难免耳濡目染,不疑有他,反出主意说,这也好办,我与缅人尚有书信往来,就让信使把货带入境也是一样的。你派个妥当人跟着,把货物送到地方就是。不过你却不可进去,倘若走漏风声,被他们擒了扣下却是大事。旁的人纵然有些差错,我慢慢地疏通着,总会解决。

吴应熊无奈,只得向二哥说自己收买了平西王的信差,可以趁他送信给缅王时一同入境,不过自己不便同往。二哥早知吴应熊身份有异,非富则贵,并不深究,抱拳说:"有劳应公子谋此良策。老二这一去,也没打算再出来,就留在皇上身边效力也罢,不知应公子可有什么口信儿带与明姑娘?"

吴应熊垂首沉思半晌,虽有万语千言,却无一句可转托第三人代告。满腹酸楚,恨不得这便随二哥一同入境,从此留在明红颜身边,永不回京。转念想当真这般莽撞行事,父亲必定以为自己被扣为质,倘若发兵讨伐,岂不有违明红颜为永历朝廷争取时间、休养生息之本愿?遂只得交接了货物,亲自送到缅境驿栈,依依别去。

因此一番奔波,吴应熊回至京城,满心里俱是辛酸失落,见到绿腰母子,更觉错愕,哪里还有心情周旋安抚。既见建宁一切安排得妥当,况且本已理亏心虚,便都听之任之,不加置否。每日虽与绿腰早晚碰面,也不多做寒暄,只照旧一早上朝,各处寻亲访友,替父亲送些土仪给故旧同僚,闲时问问吴青功课便罢。

如此一连三日,建宁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到了第四晚,却撵着吴应熊往绿腰房里去,吴应熊反不好意思,捱炕沿儿坐着,待走不走,待歇不歇的,说不出什么。

建宁叹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怕我胡思『乱』想,又翻起旧账来。你在路上这些日子,我每天看着小青,惦记着你的平安,就想着,枪炮无眼,你可千万别遇上『乱』党强人什么的;那时候,可就只剩下吴青这一点骨血了。这么一想,看在孩子份儿上,就什么气都没有了,就只是替你担心。我在佛前许过愿,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什么事我都不计较。你回来这些天,我且不提这些,就是想让你静心想想,今后怎么打算?如今看你也是个没主意的,只好替你拿主意了,咱们呀,从前怎么样儿,往后还是怎么样儿吧。"

吴应熊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话说,惟有诺诺点头应承而已。当下别过建宁,遂往绿腰房里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仍往建宁房里来请安。

一时额驸府仿如又回到从前一妻一妾的格局,表面上倒也相安。既有时吴应熊闷闷不乐,书房独寝,建宁也并不追根问底,只一心照着汉人贤女传的三从四德做起,便如学做诗的一般,从头学起做人妻子的规矩来。常来府里的那些公子王孙见了,都赞叹公主贤德,又艳羡吴应熊治家有道。惟有吴应熊心中却自有一段固执念头,每每垂首不乐,只是无人倾诉。

不知不觉,腊尽春回,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自从顺治准了洪承畴之奏,令清兵暂停进缅,罢战养息,滇边遂得一年安靖。次年四月,户部上奏,计算云南一省每岁俸饷达九百余万,建议清兵还京,并裁绿旗兵两万。洪承畴、吴应熊等也都上书附议,请求息兵戈,减赋税,使黎民安居,百业复兴。吴三桂知悉后,上了一本著名的"三患二难疏":

"永历在缅,李定国、白文选等分住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借永历以鼓『惑』众心,倘不乘胜大举入缅,以净根株,万一此辈复整败众,窥我边防,兵到则彼退藏,兵撤则彼复扰,此其患在门户。土司反复无定,惟利是趋,如我兵不动,逆党假永历以号召内外诸蛮,万一如前日元江之事,一被煽『惑』,遍地蜂起,此其患在肘腋。投诚官兵虽已安『插』,然革面尚未革心,永历在缅,于中岂无系念,万一边关有警,若辈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今滇中兵马云集,粮草取之民间,勿论各省饷运愆期,即到滇召买,民室方如悬罄,市中米价日增,公私交困,措粮之难如此。召买粮草,民间必须搬运交纳,年年召买,岁岁输将,民力尽于官粮,耕作荒于南亩,人无生趣,势必逃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培养之艰又如此。臣用是彻底筹划,惟有及时进兵,早收全局,诚使外孽一净,则边境无伺隙之虑,土司无簧『惑』之端,降人无观望之志,地方稍得苏息,民力略可宽纾,一举而数利存焉。窃谓求时之方,计在于此。"

顺治命司仪当朝念了吴三桂奏本,笑道:"平西王之疏直可作诗文赏鉴,韵律铿锵,而词藻华美,行文有行云流水之致,致使朕只顾欣赏文采,奏章里到底说的什么反倒忽略了。现下达政王、贝勒、大臣及户兵二部奇文共赏,并就此疏速议上奏。"

退朝后,顺治于养心殿单独召见吴应熊,议道:"你们父子二人倒是奇怪,你一力主张停战,令尊却执意进军,又各自都有一篇道理,朕反不得主意了。"

吴应熊拱手道:"皇上日理万机,胸有成竹,我父子虽各执己见,只为角度不同,忠于朝廷的心却是一样的。臣去年曾往滇边一行,眼见罢战之后,百姓虽已恢复耕作,却日夕担忧战火再起,惶惶不可终日。若能撤军返京,无异于遍告天下,从此兵戈不起,天下太平,是比安民告示更见成效,南北百姓,莫不念皇恩浩『荡』。"

顺治笑道:"我说你们父子各执一辞,果然不错,你说是撤兵息战,方使百姓安居;平西王却说是早收全局,才能一劳永逸。听起来,倒是平西王的话更有道理。"

吴应熊道:"原来皇上心中已有定论,何以今日朝上仍令众大臣重议?"

顺治笑道:"你有所不知,虽说后宫嫔妃不可参政,但私下里有些议论也是难免的。皇贵妃就一直主张撤兵呢,可是太后向来主战,我不忍拂贵妃之请,更不便忤逆太后。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给群臣代朕决定。"

吴应熊听了,心中大不是滋味,百姓的祸福生死,原来不过决策于后宫的唇舌之间,这与草菅人命又有何异?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心中所想,顾自长叹道:"皇贵妃自从四阿哥出事后,表面上虽然言笑如常,但我深知她内心一直不能释怀,只是怕让朕难过,才不肯提起。岂知这样只会更加伤心亦且伤身,这两年来,太医往来不断,奈何皇贵妃只是一天天消损下去,朕看了好不焦虑。偏偏除夕畅春阁晚宴后,朕在前厅招待王公大臣,太后带着各位嫔妃贵人游园,远山贵人逞能说要亲手放炮仗,却『毛』手『毛』脚的烧着了皇贵妃的衣裳,懿靖太妃又『乱』喊『乱』叫的,竟把皇贵妃撞进湖里去,虽被太监及时救起,却害得病势更加重了。朕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后怕,若是皇贵妃有什么不策,却叫朕如何独活?如今皇贵妃不喜兴战,朕虽知不妥,却不愿拂其心意,故此为难。"

吴应熊心中一动,他虽然已经知道董鄂并非洪妍,然而猜测两人间必有些关连,不免爱屋及乌;且知道建宁一直深以佟妃冷落景仁宫而耿耿于怀,不如穿针引线,设法使顺治与佟妃见上一面,让佟妃来劝阻皇上,遂趁机道:"启禀皇上,其实微臣一直有件事瞒着皇上:上次三阿哥得痘,臣将其带入府里诊治,为免节外生枝,只回禀太后说是延请名医治愈的。其实,三阿哥的病是佟妃娘娘亲自医好的。佟妃娘娘的医术,与国手相比亦毫无逊『色』,且多偏方妙法,或于皇贵妃之症另有裨益也未可知。"

顺治诧异道:"朕一向知道佟妃博才多识,原来还精通歧黄之术,这倒不曾听说。难怪上次你们甘冒奇险也要把佟妃偷出宫去,又从公主坟接走了三阿哥,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朕就往景仁宫一行,若果然能令皇贵妃康复,你这荐举之功也是不可没的。"当下并不耽搁,即命吴良辅传旨,摆驾景仁宫。

平湖多年不见顺治,花朝月夕,未尝不后悔自己的固执自矜,揽镜自照,也想着这张脸纵不比当年娇艳,却也不失清秀,未必就不能面君了。然而终于等到这一天,顺治再次驾临景仁宫,平湖最先意识的却仍然是回避,心下还有一丝丝的怨恨,恨他冷落她这么多年,恨他任由太后杀了琴瑟筝笛,恨他偏宠皇贵妃与四阿哥,恨他纵使不能相见,竟连一句问候也无,今日突然驾临,提前又全无通报,都不给她一点时间梳妆准备。

因此,任由宫女们惊惶奔跑,催促叮咛,平湖却只命奴婢迎出宫外,自己在暖阁里坐定,垂下珠帘,放了纱帐,娇怯怯请了安,禀道:"请皇上恕罪,臣妾面貌惭陋,恐惊圣驾,就不出来奉迎了。"

顺治心中不悦,然而今日前来原是有事相求,不便相强,只得在外间坐了,款款说明来意。平湖听了,越发心如秋水,寂冷萧条——等了几年才等到他驾临,却原来是为了别的妃子。

然而这是皇上的亲口所托,她可以推辞他的邀请,却不能拒绝他的请求,这便是平湖心底里最深沉矛盾的爱情。她只有应承他:"臣妾不过会些雕虫小技,岂敢妄称"医术"二字,只怕有负皇上所托。且太后吩咐臣妾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若皇贵妃不嫌敝处简陋,只好有劳芳驾。"

顺治隔着珠帘听她娇声低语,虽然谦逊,倒并不推辞,十分喜悦,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透帘而出,更觉别有情致。想到这许多年来将她冷落在此,忽感歉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去建福花园,看见桃花都落尽了,听花儿匠说你今年一次都没去过,虽说是养息,每天从早到晚只管呆在屋子里也没好处,起得了身,还是出门走走的好。若是嫌一个人闷得慌,我叫皇贵妃给你做伴儿。"

平湖不置可否,却道:"圣上驾临,臣妾无可侍奉,不如弹奏一曲,以谢诳驾之罪吧。"顺治意出望外,大喜道:"久不闻爱妃雅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侍女奉上香茶花糕来,顺治品茗尝糕,忽觉此情此景好不熟悉。未及想得清楚,忽听"铮琮"一声,琴声已起,虽近在咫尺,而如远隔天涯,声高韵雅,绕梁穿户,令闻者顿有今夕何昔,身在何处之感。顺治吃着茶,又听了这曲子,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不禁道:"朕幼时曾有一位忘年交,也为朕弹过这曲《苍梧谣》。自从这位故交仙逝,朕只当此曲已成绝响,孰料爱妃竟然怀此绝技,何以从前没听你弹过?"

平湖默然不答,半晌,方微微喘息道:"臣妾倦不可支,请皇上恕罪,不如改日再来吧。"

嫔妃拒绝见驾已是罕事,及至皇上亲临,还要隔帘相陪更非寻常,如今索『性』撵皇上走,这简直与欺君无异了。景仁宫婢女此时已经全部换过一新,还从未领教过佟妃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闻言都大惊失『色』,一齐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顺治虽觉平湖比前益发任『性』了,却不忍责备,倒是很听话地站起身来,笑道:"正是劳你废神,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叫皇贵妃来与你说话儿。"遂起驾回宫。众婢女叩头跪送,直等着圣驾走远了,犹瘫软在地,无力起身。

次日廷议,众大臣上疏,尽皆同意吴三桂进兵之请。顺治遂下旨,由户部拨给云南十七年八分兵饷银三百三十万两,复命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等前往云南与平西王面商机宜。吴应熊主动请缨,不予恩准。

吴应熊想起去年在云南,父亲曾经说过朝廷早有疑己之心,如今看来,竟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户部提意撤兵,想来便是为了牵制平西王兵力,不愿他长期霸居一方,羽翼长成。而吴三桂执意进军,群臣又一致附和,皇上虽然权衡利弊准其请奏,却必然更加猜忌,不许自己南下父子会合,便可窥一斑。至于昨天在养心殿说什么太后与皇贵妃之争,既便真有其事,也不过是借辞虚幌,其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试探自己父子是否故作不同政见来矫饰机心,另有谋图。从此往后,自己在上朝对答之际倒要加倍小心了。

退了朝,吴应熊即赶往二哥处报讯。虽然二哥南下未归,院中却留下一个老仆人打扫,眼神既差,耳朵且背,便在他耳边打雷也只是翻翻眼睛,再没一言半语回复,究竟是不是哑的也不知道。吴应熊也不理他,顾自进了房,从书案上取下一樽梅花瓶,在耳边微摇一摇,竟有声响,忙斜倾着一倒,果然从瓶中掉出一封信来。

这半年来,他一直用这种方法与南方保持联络,不过,总是他去的信多,明红颜回的信少,自是由于南北音讯不通之故。今儿竟有收获,可谓意外之喜。展开信来,红颜清秀的小楷蝴蝶般扑入眼帘,便像有生命的一样,更为意外的是,红颜说自从罢战以来,滇边安静,民生渐复,且听说户部有撤兵之议,估计短期内不会有战事,所以已经决定近日返京,并相约在崇祯陵见面。

吴应熊看到明红颜要回来的消息,起初一阵狂喜,然而接着便意识到:红颜打算回京,是因为不知道父亲吴三桂有"三患二难疏"。而自己刚刚写给红颜的信里,正是要告诉她清军即将进兵云南一事。如果红颜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打消返京的念头,留在云南永历帝身边准备应战。那样,自己就不能与她相见了。那么,自己还要不要通知她最新的变故呢?

他已经六年不见明红颜了。如今她终于要回到京城,并主动约他见面,倘若失去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然而如果用隐瞒消息的方式来博得见面机会,岂非对红颜不忠?他已经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隐瞒已婚的事实,难道还要隐瞒战局吗?更何况,那进兵云南的军队还是由父亲吴三桂带领的呢。

吴应熊一叹再叹,到底还是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信来,闭上眼睛,塞进了梅花樽里。如此,也就亲手断送了与红颜见面的机会。

这日早膳过后,董鄂妃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礼盒往景仁宫拜访。平湖亲自在门外迎接了,延入内室,诊脉观『色』,董鄂千恩万谢了,忽然叹道:"我并不是怕死,可是心中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不能一时就死。有时候想想真划不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一旦大归,那些心事又同自己有什么相关呢?人生在世,时时事事都惦记着安身立命,倘若心愿不了,便至死不能瞑目。然而一口气不来,却又向何处安身立命?那些心愿,岂不都成了梦话?"

平湖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董鄂这番话是不是故意冲自己说的,然而她无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与她,都是生死不能由己的人,她们的身上,都有着太重的包袱,太多的心愿,至死不能消歇。她忽然有些明白顺治对董鄂妃的『迷』恋了。

当下平湖并不置可否,只命侍女传笔墨,亲自开了一张方子,又指定一日三餐饮食,叮嘱道:"除此之外,绝不可再用别食他『药』,亦不许随意加餐,按方用『药』,依时进膳,如此,不消两月,必可望好。"

董鄂妃谢了辞去,从此依方用『药』,果然不到半月,脸上已见光润,比前更觉娇艳。顺治大喜,后宫中连日欢宴,彩袖辉煌,笙歌弥漫,又打赏了景仁宫许多礼品,命吴良辅带人送去。过了片刻,仍旧捧回来,说是佟妃自谓奉旨试『药』乃是份内中事,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顺治无奈,唧咕道:"佟妃这脾气,竟是越来越古怪,天下人再没第二个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当亲自登门道谢,岂有反劳皇上赏赐之礼?难怪佟妃不喜欢。"当即打点了几『色』精致针线,别样糕点,命宫女捧着,亲自往景仁宫问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么礼物,只是亲手绣制的几样玩意儿,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来了。"平湖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来。

刚谈了几句,忽然慈宁宫女官忍冬走来,宣称太后娘娘诏见,又给两位娘娘见礼。董鄂与平湖都忙起身还礼,笑道:"有什么事,随便遣个宫女来告诉就是了,怎么劳姑姑亲自来传?"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见佟妃娘娘,着实惦记,要请娘娘过去说话儿。又怕娘娘身上不适,若是别个人来传,娘娘见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强撑着前往,岂不有违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来,若是娘娘精神还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见娘娘倦怠,就只是过来看看,说句话儿。这番意思,怕别的人不能体谅,反增娘娘烦恼。"

平湖与董鄂听了,俱各狐疑,却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个思虑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辞,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换过衣裳,且随忍冬往慈宁宫来。

宁妃、远山等正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忽见忍冬陪着佟妃走来,都觉诧异,满面笑容地站起来问好。平湖一一道谢,又给太后请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儿几个天天说笑,倒觉平常,佟妃难得来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远山忙站起来笑道:"太后娘娘说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们都是熟面老脸的,看得多了,倒生厌烦,还不快识趣回避了呢。"众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辞去。

大玉儿笑着点手召平湖坐近来,又命忍冬换茶。忍冬知机,忙带了众宫女出去,随手将门掩住。命众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间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佟妃心知有异,却不便动问,只得端坐着低头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并不绕圈子,开口便问:"我听说,皇贵妃请你治病,可有这事?"

平湖陪笑道:"不过是出主意请贵妃略改变些饮食习惯,并无"治病"之说。"

太后笑道:"食疗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饮食令皇贵妃起死回生,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惊,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医往来,耳濡目染,略记了些饮食之法。皇贵妃身子原无大碍,只为四阿哥不幸夭逝,伤心郁结,故致梦醒颠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为调理饮食,岂有"起死回生"之术?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缠绵病榻,能医者不自医了。"

太后道:"我说你"起死回生",并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宫暗布眼线,换掉贵妃之『药』,又常在饮食中做文章,这才使得皇贵妃日渐羸瘦,神思不属。若不是你为她开方调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过个一年半载,皇贵妃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是"起死回生"么?"

平湖听了这一句,此前种种猜测尽成事实,见太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直说无讳,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

大玉儿笑道:"你心里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们捣鬼,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后宫兴风作浪,岂非借刀杀人,助纣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儿道:"是不敢,还是不赞成呢?"

平湖道:"太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测,又岂有不赞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测、不敢评论、不敢参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