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儿呵呵笑道:"你一口一个"太后",说得我好不高兴。可是俗话说得好,"天大地大,没有爷娘大;爷亲祖亲,没有亲娘亲。"我说十句话,哪有你这个亲额娘说一句话入耳贴心呢?只怕我就算耗费再大的心力,也教不好玄烨,他始终还是你的儿子,是汉人的皇帝。唉,我这个老太婆可真是为难啊,不如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玄烨忘记他身体里的那一半汉人血『液』呢?"

平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冰冷起来,就仿佛在一个无底的冰窟里越沉越深。她明白了,原来大玉儿是在『逼』自己给她一个绝对可以信得过的答案,让她相信,她才是玄烨惟一的亲人,而自己对玄烨没有任何的影响力。然而,除了死人,谁能给出这样的保证?

太皇太后分明是在同自己做交易。这已经是她们之间的第几次交易?

从前,太后大玉儿曾向身为容嫔的佟妃要求过董鄂皇贵妃的『性』命,而此时,太皇太后的大玉儿则是在向已经成为康章皇太后的平湖要求她本人的『性』命。而两次的筹码,都是玄烨。于是,注定了大玉儿是永远的赢家!

平湖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为了玄烨的帝位,为了汉人的江山,她除去牺牲,别无选择。更何况,顺治死了,永历也死了。他们一个失踪,一个被擒,几乎同时交出了权力。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同时拉下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王位,而将明清两股力量合二为一,把天下交付在身兼满汉血脉的康熙帝玄烨手上。这是天意!玄烨,才是真正的天子!

只要能解除太后的疑虑,只要玄烨仍然可以称帝,只要天下江山至少有一半能回到汉人手中,有什么是平湖不能付出的呢?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对她而言早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平湖恭顺地低着头,似乎答非所问地说:"臣妾这些日子因为触犯痼疾,身子越来越差,只怕有负太后宠爱,命不久长了。以后,教导爱护玄烨的职责,就全拜托太后费心了。"

大玉儿听了,故作惊讶地问:"你身子不舒服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召太医?"

平湖苦苦一笑,却仍然温婉地道:"太后不是说我精通歧黄吗?人家常说的:能医者不自医。我自知这病只是捱日子罢了,也不知是十天,也不知是半月,就再没福气领受太后的恩宠了。"

这番话,等于是在向太后应承,自己情愿一死,但不知还可以延捱多少天活命?大玉儿见平湖如此痛快决断,倒也讶然,半晌方叹道:"这真是让我心痛啊。然而你既得了这样的病,也只得认命了。我明儿叫傅太医来好好替你医医脉,总要尽力诊治。这个月,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知道吗?不过你身子这样弱,只怕过了病气给玄烨,况且他又要天天上朝,政务繁忙,大概不能常来看你了。"

平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那就是说,太后只给了她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她就必须自我结果了。而就连这一个月,太后也不愿意让她见到玄烨。看来,之所以肯延缓她一个月的寿命,并不是想让她死得无憾,而只是要做到"无虞"罢了。太后是要她用医术使自己一天天憔悴,"正常自然"地死去,免得众人疑心。平湖在心里淌满了泪,却仍然只能满怀感恩地说:"太后想得周到。臣妾叩谢太后恩宠。"

玄烨读到的信,吴应熊也读过了。他再次有了那种生不如死的耻辱感。

自从结识明红颜、可以身体力行地为南明朝廷献力以来,他努力地『逼』自己忘掉身为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悲哀,父亲是父亲,自己是自己,虽然父亲叛明投清,他却是忠于前朝的,可以无愧于天地。然而此刻,在永历帝的乞命书前,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身为叛臣之子的事实,不得不为了爱莫能助而绝望,而悲痛,而惭恨。

信是洪大学士带给他看的。洪承畴说,这封信他自己看了很多遍,几乎已经会背了,开篇第一句即云:"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这句话,不止是说吴三桂,也是说他洪承畴,真令他羞祚莫名,汗流浃背。而后边永历帝自叙这些年颠沛流离的惨痛经历,更让他既痛且哀:

"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亦自幸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

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鹄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当真一字一泪,椎心沥血。"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又当以自己为何人呢?洪承畴被问得愧不能答,吴应熊被问得哑口无言,难道平西王吴三桂就毫无所动吗?

最重要的是,永历帝既已被擒,明红颜此时何在?倘若缅甸人擒献永历帝时红颜也在旁边,必会殊死一战;而如果当时红颜不在,事后也必会设法营救。而不论是哪种情况,红颜此时的处境都一定很危险!吴应熊真是一分钟也不能等,只想立刻飞扑至红颜身边去保护她,安慰她。

而吴应熊想到的,洪承畴也想到了,且特地预先写好一封信,请他交转吴三桂,又告诫吴应熊,身为朝廷命官,说走就走,且是奔赴前线是非之地,罪名匪轻。倘若弄巧成拙,非但救不了红颜,反而引火烧身,不如循常规向朝廷乞假探亲,自己再活动礼部的旧同事代为美言,大抵太后是不会阻拦的。

果然吴应熊递上假条没几日,礼部便合议下旨说,平西王吴三桂擒永历、灭南明,建功至伟,遂加恩派了吴应熊一个美差,着他公私两便,往云南颁旨赏赐。

临行前夜,建宁特地在后院戏园设宴为丈夫饯行。吴应熊的心此时早已飞去了云南,原本无心饮宴,然而自从顺治驾崩,建宁一直郁郁寡欢,难得她今天有兴致,他又怎么忍心不振作起来、陪她尽兴呢。况且,此次远赴云南,世事难料,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倘或有变,今晚就是同建宁的最后一聚了。吴应熊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好好陪建宁看戏、喝酒、说一夜的话,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她去做,只要她高兴就好。

这一年中,建宁变得越来越古怪,没人时便对着那盒泥偶说话,把《长生殿》的唐明皇叫皇帝哥哥,把《赵氏孤儿》的庄姬公主叫长平仙姑,把《倩女离魂》的张小姐叫香浮小公主,哭一阵笑一阵,说一阵又唱一阵。府里很多人都说格格是不是疯了,吴应熊觉得心痛,却无能为力。建宁的心就好像对现实世界封闭了一样,只要她不愿意,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做什么她也不在意。

新皇登基已经整整一年,连年号也改作了"康熙"。然而建宁还是完全不能接受哥哥的死,也不许家中举行任何祭奠仪式,似乎那样做了,就会坐实哥哥的死。

自从去年正月,哥哥在景仁宫里对她和平湖说了那番奇奇怪怪的话后,第二天宫中就传出了皇帝得痘的消息,但又不许任何人探视,同时命令城门紧闭,重兵把守,对每一个进出的人严加审查。又过了两日,初七夜,忽然召群臣入宫,一进来就让人去户部领帛,接着来至太和殿西阁门前,宣布皇帝驾崩的噩讯,又以天花传染为名,不许百官瞻仰遗体,装裹后直接封棺,停灵于景山寿皇殿。而吴良辅等近侍太监,也都赐死殉主。于是,关于皇帝哥哥死前的情形,便没有一个人看见,或者看见了也都无法说出来。

建宁不相信哥哥会死,奉召入宫后,她一不往慈宁宫叩问太后,二不去太和殿拈香化纸,却直奔停灵的寿皇殿,坚持要见哥哥最后一面,嚷着说:"你们不让我亲眼看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哥哥死了。宫里到底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不许群臣朝拜皇上?你们开棺!开棺让我看了我才相信!"最后,是皇太后闻讯赶来,命令侍卫不顾死活地将她拖出去,绑了手脚塞进轿子里送回额驸府的。

太后且谕令吴应熊,要好好看着公主,没事不要让她出门。换言之,就是再一次对建宁下了禁足令,而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的是,从前只是不许她进宫,现在则干脆不许她出府了;另一面,又以格格神智不清为名,派了一位太医住进额驸府专为建宁调理,名为诊病,实为监视,建宁等于是被软禁了。然而建宁已经不在乎。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一心喜欢往府外头跑了,呆在屋子里,绣绣花,看看书,一天很容易过去。她惟一觉得遗憾的,只是不能见到平湖,不能与平湖讨论哥哥的事。哥哥同自己说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后就再没有上过朝,『露』过面,对外声称是患痘,却又不见召太医,只是汤若望、苏克萨哈这些人早早晚晚地出入频繁,行踪奇怪。而哥哥的死讯一传出来,遗诏也跟着出来,说是学士麻勒吉、王熙此前已经奉旨拟诏,就好像哥哥早知道自己必死一样。况且那个遗诏罗列了十四条罪状,几乎完全否定了顺治一生勤政治世的功绩,哥哥又怎么会同意拟写这样的一份遗诏呢?

建宁坚信哥哥不会忍心这样丢下她一走了之,他只是学佛学得走火入魔,于是离宫出走,借死逃遁,去某个深山寻找得道高僧讲谈佛法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告诉她,他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比如深山古寺,抑或泛舟江湖。她很想去看看平湖,和她谈谈哥哥的事,可是这次太皇太后真的很生气,已经整整一年了,都不肯取消对她的禁足令。吴应熊每天上朝回来,偶尔会带来平湖的消息,说她已被封为康章皇后,接着又晋升为太后,与博尔济吉特如嫣合称两宫皇太后。似乎都是好消息。然而建宁相信,平湖不会在意这些虚名浮利,皇帝哥哥走了,平湖一定比谁都伤心,再多的利益再高的荣誉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觉得开心的。

不能见到平湖,建宁所有的心事就只有向丈夫吴应熊倾诉了。但是吴应熊为人谨慎惯了,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也轻易不肯议论朝政。没有人知道,倘若他可以开诚布公地和建宁多谈谈,交换心里的怀疑和想法,会不会让建宁好过些,不会变得那么抑郁,消沉。然而建宁自从大闹寿皇殿后就有些痴痴呆呆的,吴应熊担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对于顺治离奇暴毙这件事其实也有很多疑虑,会不会更加胡思『乱』想,惹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对于建宁所有的疑问与猜测,他就只有抱以不置可否的一笑,或是空洞地劝她放宽心,别想得太多了。

渐渐地,建宁也就不再对他徒废口舌了。建宁不对任何人徒废口舌,在太皇太后下令对她的行动关了禁闭之后,她也同时给自己的心关了禁闭。

但是今晚,建宁好像很开心也很清醒,不住地催着吴应熊说笑话,又同吴青两个比着出谜语猜谜语,猜对了就小孩子般拍手笑着,赌输了就乖乖地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吴应熊不得不劝她:"酒这东西,微醺为佳,过则伤身,不如喝碗汤压一压,吃几口热菜吧。"绿腰在旁笑道:"驸马爷真是体贴,格格要是不领情,倒辜负了爷的一片心。"说着亲手舀了一碗汤放在建宁面前。吴应熊暗暗称奇,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地方不对。

到散席时,建宁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吴应熊亲自扶她回房,命红袖好好伏侍,正欲告退,建宁却忽然叫住说:"我有一句话问你,说了再走不迟。"又命红袖自去歇息,不见呼唤不要进来。红袖会错了意,向着吴应熊一笑,拽了门出去。

连吴应熊也误会了,不禁有些意外,自从绿腰母子进府后,建宁很少这么主动过,遂笑问:"公主酒劲未过,要不要再喝点茶水?"

建宁恍若未闻,却定定地望着吴应熊,轻轻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吴应熊有些心虚地说,"我奉朝廷之命去云南颁旨,办完公事就回来,格格怎么这样问?"

建宁叹道:"如果那位洪姑娘不让你回来呢?你会不会跟她走?"

吴应熊一惊,本能地反问:"什么洪姑娘?"

建宁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微笑,是神智不清的人特有的那种痴笑,然而眼中却有了泪意,慢慢地说:"你不用瞒我了。上次洪经略来府里找你,绿腰躲在屏风后已经什么都听见了,她同我说,你跟洪承畴商议着,要赶去昆明救一位洪姑娘。皇帝哥哥临死前,曾经同我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直念着"红颜"、"红颜"。我本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说"红颜知己"或者"红颜祸水",但是那天我才明白,原来红颜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洪经略女儿的名字。而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可以让你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会抛弃京城的一切,什么也不顾地奔去云南救她。甚至,都没打算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回来?"

吴应熊又是惊讶又是震『荡』,他知道,只要建宁一句话,自己明天就可能走不成,甚至,自己和洪承畴都活不成。然而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建宁放过他最好,如果不能,他强冲也要冲出去。遂推诚布公地说:"是我不好,不该一直瞒着你。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和洪姑娘是清白的。她自幼离开洪大学士,宁可与『奶』『奶』乞讨为生,也不肯弃国投降。我很敬佩她的刚烈,所以一直在暗中帮助她。不过,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知道我是平西王的儿子,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语塞。他说他和洪妍是清白的,可是,在心里呢?他在心里是坦『荡』的吗?

"也不知道你是大清的十四额驸是吗?"建宁替他接下去,"那好,我陪你一起去云南,当面告诉她你是谁。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就像当年接绿腰进府一样把她接过来做你的第二房妾侍,你看好不好?"

"洪妍不是这样的人。"吴应熊连忙道,"她是一个纯洁、骄傲、自爱、高贵的侠女,决不会答应与人做妾的。事实上,如果她知道了我是谁,只怕连见也不愿意再见到我呢。我这次去云南,只是为了救她,并没有其他的非份之想。她是恩师公的女儿,我又怎么配得上她呢?"

建宁的心一层层地沉下去。从她听绿腰转述了那些话,知道了有洪妍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伤了;但是她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宽容,要像汉人贤女传里那些三从四德的贤妻一样,不但要善待丈夫,还要善待丈夫喜欢的女子,真诚地接受她们;她决定哪怕有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胸膛,也要忍着痛来接受;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吴应熊还要当胸刺她第二刀、第三刀,而且每一刀都刺得那样准、那样狠!

他当着她的面,那样真诚、生动地表白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热爱。他说她配不上她,在那个"纯洁、骄傲、自爱、高贵"的女人面前,他连非份之想也不敢有,连自己已有妻室也不敢承认。在他心目中,什么额驸,什么格格,根本不值一文,他愿意牺牲一切只为了见那女子一面,而自己在他心目中,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地位。她叹息一般地问:"你说你去云南,只是为了救她,没有非份之想;你说如果她知道了你是谁,可能会不愿意再理睬你;那如果她肯理你,如果她不在意你是谁,如果她愿意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打算跟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京城,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呢?"

"我……"吴应熊结舌了。这个问题,他早已问过自己,而答案是肯定的:只要能和红颜在一起,他愿意舍弃世间所有的一切。家庭、功名、建宁、吴青、甚至『性』命,他通通都可以不要。可是这句话,当着建宁的面,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然而建宁已经明白了。平湖说过,做不成惟一,做第一也好;做不成第一,做其中之一也好。但是在吴应熊的心里,满满的就只有洪妍一个人,只有洪妍才是第一,也是惟一,还是全部。自己与他的过往,从头至尾只是一场梦,风一吹就散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连其中之一都算不上。她根本在他的心里就没有存在过,生动过。他连骗她也不肯!她张开口,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你走吧。"

吴应熊呆了一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不禁问:"格格,你说什么?"

建宁悲哀地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又好像这是最后一面,一定要努力把他看清楚。她看得这样专注,这样深沉,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清冷而明白地说:"你走吧。既然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既然那个洪姑娘在你心里这样重要,你就去找她吧。平湖同我说,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能够一世相守,或者隔河相望,都是缘份。我和你没有相守的福份,也没有相望的情份,但是,我遇到你,爱上你,又和你做了这些年的夫妻,总算这一生没有白过。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却也不想做让你不高兴的事,如果你要走,就走吧。"

建宁每说一句,吴应熊就觉得更羞愧一分,这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曾经捧在手心里呵护宠爱着的小小格格,他知道她爱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爱可以如此博大、艰忍,他怎能辜负如此深沉的爱,怎能忍心伤害她,使她心痛、流泪?他走上前,抱住建宁说:"谁说我的心里没有你?谁说我不喜欢你?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的人。你相信我,我去云南,只是为了救人,替洪师公送信。救了洪姑娘后马上回来。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随着这句话,建宁的脸忽然光亮起来,就好像有一股生命之泉注入了她的身体,刚才还白如月光的面庞蓦地升起一团红晕,她看着丈夫,重重地点头:"我相信你,你说会回来,就一定会。我会等你的,会一直等你!"

☆、第二十五章 百年孤独

就像是为了庆贺大清改元似的,康熙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建福花园的桃花,一入二月就开了。

平湖已经病入膏肓。她的身体一日千里地衰弱下去,几乎以分秒来计算,就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迎接死亡似的。太皇太后大玉儿也许是为了弥补不让平湖见玄烨的刻薄,终于开恩解除了建宁的禁足令,允许她进宫探望佟皇后,陪伴她一道走过最后的日子。

建宁和平湖,终于有机会再一次看到建福花园的桃花开。只是,平湖已经没有力气走路,只能由软轿抬进花园。她命令侍女摆好桌几茶点,又扶着她在桃花树下坐下,便命她们退下去了,吩咐没有呼唤不要进来。

桃花映红了平湖的脸庞,使她看起来似乎又有了一丝血『色』。她微笑着,虽然油尽灯枯般地憔悴,却依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那种美丽,不是任何铅粉所能妆饰的。

建宁看着平湖那张美得出尘的脸,轻轻说:"香浮,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长平仙姑教我们种桃树的事,现在这些树都长大了,每年都会开出这么美的花,可惜,仙姑看不见了。"平湖不答,建宁便又说,"那时候,你,我,皇帝哥哥,我们一起做游戏,吃点心,听故事,还有做弹弓打乌鸦,多么快活。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就是那段日子,有你,有哥哥,有长平仙姑,还有琴、瑟、筝、笛,如果我们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

一阵风过,有早落的桃花飘飞下来,建宁痴痴地看着,脸上浮起一丝恍恍惚惚的笑,隔了一会儿,又说:"额驸走了。是我放他走的。你说过,爱着一个人,不一定要日日夜夜在一起,可以守着他是幸福的;要是不能相守,能够望着他也是幸福的;不能相望,能爱着他也好。我听你的话,我放他走,让他去找他喜欢的人。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可是他说过,要我等他。于是我就等他。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会等他。"

平湖怜惜地看着建宁,伸出手轻轻摘去她鬓边的花瓣,建宁回报她一个憨痴的笑,平湖不禁觉得一阵心酸。这次重逢,她第一眼就已经发现建宁不对劲,她总是自说自话,一会儿当她是平湖皇后,一会儿又当她是香浮小公主,同她絮絮地说起许多从前在建福花园里与长平相处的情形。她分不清平湖与香浮,也分不清现实与回忆,好像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只对着自己的心说话。她说:"香浮,你记得吗?从前有段时间,你忽然不见了,人家说你是得痘死了。可是我不信,我一直觉得你会回来。后来长平仙姑同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会回到紫禁城来做皇后,还要我帮助你,照看你。我相信仙姑的话,一直在等你回来。现在,你真的回来了,真的做了皇后。"

平湖一震,终于有了回应:"是吗?仙姑什么时候同你说这番话的?"

然而建宁的思绪飘忽不定,这会儿又转到顺治身上了,她仿佛听不见人家的话,就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说:"他们也说皇帝哥哥是得痘死的,我知道又是在骗我。哥哥有一天也会回来的,我会像从前等你那么等他。香浮,你也要好好活着,等他回来,不然,皇帝哥哥回来见不到你,会伤心的。"

平湖听到自己的心叹了一声又一声,她知道,顺治的死对建宁造成的伤害,有可能比对自己还重,因为在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事是复国大计,除此一切都可以牺牲;而对于建宁来说,亲情和爱情才是最重要的。绮蕾、香浮、长平、顺治,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早已让建宁的心千疮百孔;而吴应熊的离去,更是将这颗破碎的心也完全掏空,几乎是断绝了她活着的希望。平湖不能想象,在建宁失去了香浮一次后,如今即将面临自己的再一次真正大去,她会有多么伤心。建宁说,香浮死后,长平仙姑曾经告诉她,香浮会再回来,会做紫禁城的皇后,要建宁一定等她。而建宁,也就真的等待了那么多年。平湖不知道长平仙姑是在什么情况下对建宁说那番话的,但是有所等待对建宁来说真的很重要。如今,她要将这样的事再做一次。

"建宁,你说得对,心有所属,心有所期,是快乐的。"平湖握住建宁的手,轻轻说,"皇帝哥哥一定会回来的。我听说,有人在五台山见过他。他的确没有死。"

"五台山?"建宁的眼神终于聚焦了,"真的有人看到皇帝哥哥了吗?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跑到五台山那么远?我就知道皇帝哥哥不会死。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平湖更加心酸,忽然想起长平公主常说的那句话:我们最大的不幸,便是生于帝王家。紫禁城中那么些贵不可言的金枝玉叶啊,他们做格格,做阿哥,做皇帝,做妃子,做皇后,甚至皇太后,太皇太后,位高权重,凤冠霞帔,可是,只为了一个"情"关难过,从来就没有人开心过。当历史的烟尘散去,罡风吹散了眼泪,他们回头往事,也只不过留下一句微弱的叹息:何故生于帝王家?

建宁仍在催促:"香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哥哥没有死,他会回来找我们的,是不是?"

"是的。"平湖忍着泪,微笑地回答:"我听说,有人去五台山清凉寺上香时,看到一个和尚长得很像皇上。可惜再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我想,大概皇帝哥哥现在还不想回来,所以在故意躲着我们吧。皇帝哥哥一心想参悟佛法,等到他参透的时候,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就像玉林秀师父说的佛陀一样吗?"

"是的,就像佛陀一样。当年,佛陀本来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可是他一心想寻找世间真正的教义,就带了几个随从到处求师,修炼。终于有一天,他在菩提迦耶的一棵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这才回到了家乡,将他的妻子、儿子、姑姑、臣民,也都规引入教,成为佛教徒。皇帝哥哥是佛陀转世,想来他也会经过这样的历炼,等到成佛的时候,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他真的会回来吗?"

"一定会。"平湖肯定地说,轻轻握着建宁的手,"只可惜,我等不到他回来了。所以,建宁你一定要好好等他,等他回来,你要替我告诉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个刹那开始,我就很喜欢他了,直到死也没有改变过。你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这句话,好吗?不然,我怎么也不甘心的。"平湖这样说,本来是为了安慰建宁,然而不由自主,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建宁一看到平湖的眼泪就慌了,忙忙说:"香浮,别哭,别哭,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等他,等皇帝哥哥回来,替你告诉他,你一直都很在意他,好不好?"她手忙脚『乱』地替平湖擦着眼泪,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说:"皇额娘,你怎么哭了?"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少年头戴紫貂暖帽,身穿宝蓝『色』常服,正满脸关切地走来,虽只是家常打扮,且在年幼,却是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不禁大喜:"皇帝哥哥,你下朝了?"

来的人当然不会是福临,却是当今皇上玄烨。

玄烨看到建宁脸上那种小孩子般欢呼雀跃的神情,不禁愣了一愣,方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儿皇给皇额娘请安,给十四姑请安。"

建宁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却也并不见得多么失望,只淡淡说:"原来是烨儿,一年不见,长得这么高了。你做皇帝做得可好哇?"

玄烨不及回答,且在平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皇额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身子很难过?几位新太医的『药』吃着可好?如果中『药』不见效,不如试试汤玛法的西洋『药』。你说好吗?"

平湖却只反问道:"太皇太后答应让你来见额娘了?"

"太皇太后不知道我来。"玄烨笑道,"儿臣听说姑母陪皇额娘来建福花园赏桃花,就说要四处走走,把侍卫打发了。太皇太后只是不许我随便出入景仁宫,可没说过我连花园也不能来啊。"

平湖颔首微笑,她知道,和儿子的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以前有很多话,她都希望等他长大时再对他说,可是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把重要的话早一点告诉他,让他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她按住玄烨的手,转身对建宁说:"你还记得埋桃花酒的地方吗?不如去看看,是不是又埋了新的酒?"

建宁凝神想了一想,点头说:"我当然记得,我这就去找出来。"

玄烨看着建宁的背影走远,叹息说:"十四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个小孩子。"

"她被人下了『药』。"

"下『药』?"玄烨一惊,"什么人要害十四姑?额娘,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救她?"

平湖叹息:"十四格格太敏感,太重情,也太任『性』了。我替她把过脉,下『药』的人手法很有分寸,目的不在害命。所以,那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会让人神智不清,对十四格格来说,也许糊涂些,比清醒更安全。"

玄烨似懂非懂,在平湖的身边坐下来,又问:"额娘,你支开十四姑,是不是有话要同儿臣说?"

平湖点点头,又定了一定,这才很郑重地说:"烨儿,我告诉过你,你是汉人,你的身上流着大明皇室的血,将来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说话。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都记得。可是……"

平湖不等玄烨说完,已经做手势打断了他,低微而清晰地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亲政,不能左右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忍耐,要不『露』锋芒,要顺从太皇太后,不能让她废了你的皇帝位,一定要善自收敛,一直等到你亲政的那天。那时,你要记着替额娘复仇。"

"复仇?"玄烨一愣,连忙说,"额娘的仇人,就是儿臣不共戴天的大仇,儿臣必为额娘歼之。"

平湖轻轻点点头,慢慢地说:"额娘的仇,就是大明的仇。烨儿,你记着,咱们大明朝有三个大仇人。第一个,是李自成,是他发动叛『乱』,坏我朝纲;第二个,是多尔衮,是他挥马入关,夺我江山;第三个,是吴三桂,是他认贼作父,引清入关。如今,前两个大仇人都被我母亲设法除去了,他们的血,一直流在你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里有李自成和多尔衮的血?"玄烨大为惊奇,"额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不要打断我,也不必多问。我只要你记住,现在我们还有第三个大仇人,就是吴三桂。这些年来,我用了很多方法,无奈鞭长莫及,始终不能奈何于他。所以,这个大仇就只有交在你手上了。等你亲政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削藩"。"

"削藩?"玄烨愣了一下,若有所悟,"当年续顺公沈永忠被刺身亡,我听说是孔四贞格格为了替父母报仇,用尽方法使他丢了公爵,没了随从,然后才实行刺杀的。额娘让我削藩,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不只如此。"平湖冷冷地说,"我很了解吴三桂这个人。如果削藩,他一定不甘心。我已经算准了日子,就是十二年后。十二年是一道轮回,那时候吴三桂已经有心无力,你下旨"削藩",他一定会反。你就可以定他叛逆大罪,诛连九族,要吴三桂不仅身首异处,还要断子绝孙。只有这样,才可以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

"额娘!"玄烨怦然震动,他从没有看过额娘这样地说过话,这样冷冽,这样决绝,这样不留余地,令人心寒。他不由讷讷地问:"诛连九族,那就是连吴额驸和建宁姑姑也不放过吗?"

"建宁?"平湖一震,望向桃花深处建宁踽踽独行的身影,脸上那层冷绝的神情退去,重新『露』出温柔怜惜。这一生中,建宁可以说是她惟一的朋友,虽然从小到大,她待建宁从未像建宁对她那么真心、热诚,然而,终究是一段难得的友情。

在纷飞的桃花里,许多前尘往事在瞬间浮上心头,宛如星辰明灭,许久,平湖方轻轻说:"刑不上大夫。何况建宁是皇室女儿,是格格,更不在刑法之内。至于吴额驸……罢了,他到底为我们大明出过力,只要吴额驸不参与吴三桂的谋逆之『乱』,就得过且过吧。"

吴应熊赶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底了。父子重逢,喜悦之情不言而知,却顾不得寒暄,先分君臣宾主站定,高声宣旨。吴三桂接了旨,回身恭恭敬敬供在案上,又吩咐随从打赏同来的朝廷官兵,请去营房梳洗,稍后于西花厅设宴洗尘。一时众人散去,这才向儿子呵呵笑道:"我自上疏给朝廷,就在想,这次来颁旨的人会不会是你?果然天从人愿。"

吴应熊早在一进门时,就已经看见父亲座旁的壁上悬着一张弓,正是自己送给明红颜的那张,不禁心中鹿跳,无奈身边耳目众多,不便就问。一直忍耐到这时候,才忙忙地问父亲:"这张弓怎么会在这里?送弓来的人现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吴三桂哈哈大笑道:"看你紧张的。前些时有个姑娘拿着这张弓来见我,要我放过朱由榔。我问她和这张弓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她却又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只说是一位好朋友应公子送给她的。我就猜着八成是你的红颜知己,所以明知道那姑娘是大西军中的非凡人物,也不肯难为她,请她住在西厢房好吃好喝,又特地请了你圆圆阿姨来陪她。我待你的朋友,总算不薄吧?"

吴应熊笑道:"父亲有所不知,这位姑娘的确身份不凡,这里有洪师公写给您的信,您看了就知道了。"

吴三桂展读之下,大惊失『色』:"原来这姑娘竟是恩师的女儿。那不就是世妹?幸亏我不曾刻薄了她,险些酿成大错。\\"21中文"书友上传\\快快,快请洪小姐出来,容我面谢怠慢之罪。"忽又转念,"不妥,应当我亲自去见才对。"说着,回头命左右,"先去通报洪小姐,就说吴某求见,稍时便去,免得世妹怪我不速而至。"

吴应熊想到就要见到明红颜,心跳得更急了。自从那次在小院里深情一握,他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她所有的心思,明晰了她最真的心事,就一直处在坐卧不安中。因为他终于知道,她是爱着他的。那天,她让他走,他竟然顺从了,是因为他太激动太震撼了,以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如坐舟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依稀清醒过来,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她已经向他示爱,他还在等什么呢?她说让他走,分明就是邀他同她一起走啊。她的意思等于在请他做出抉择:你是留下来,同我一起远走高飞,还是就这样离开我,从此天各一方?而他竟然没有听明白,想明白,他枉自为她知己,竟错会了她的心意,以为她真是要离开他,他真是太傻了!

可惜的是,当他醒悟过来时,已经迟了。第二天一早他来不及上朝就先奔去了小院,却早已人去院空。老何和红颜都是决断利落的人,说走就走,竟然一刻都没有耽搁。吴应熊就那样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梅花!这一年中,他寻寻觅觅,一直在等待明红颜的消息。如今他终于知道,她就在平西王府中,与他近在咫尺,他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

可是,见到她,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的身份将再也无可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承认自己就是吴应熊。那样,她还会再理睬他吗?如今南明已灭,永历帝命悬一线,而在这时候,让红颜知道自己就是生擒永历的逆臣吴三桂之子,她怎么还会原谅自己?

不,不能让她见到他,不能让她识破他的身份。自己此次来滇只是为了救她,来之前答应了建宁一定会回去的。只要红颜活着,来日方长,他们终会有再见的时候。那时候,只要她愿意,他会毫不犹豫陪她远走天涯。南明既灭,她已经再不必为复国大业奔忙了,或许,会愿意跟他隐居山林的吧?

吴应熊一念想定,忙道:"父亲且慢,我还是先回避的好。"然而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禀报:"洪小姐来了。"帘子一挑,明红颜已在陈圆圆的陪伴下姗姗走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眼花,在两个明艳照人的绝代佳人前,屋里的灯仿佛突然暗了一下。那曾经倾城倾国的陈圆圆虽已年近四十,却依然娇艳如玫瑰,光润如宝石;而明红颜则像是茫茫白雪中开得最艳的那枝梅花,经历了这样多的风沙星辰,这样多的生死搏杀,却只会使她更加冷艳芬芳,欺霜傲雪。

当她一走进来,吴应熊的眼光就定在她脸上不能移动了。他着『迷』地看着她,也悲哀地看着她,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他想,他的身份就要被揭穿,他的命运就要被宣判了,她会怎么做?他又该怎么做?

而明红颜看见吴应熊,也是一样的震惊,脱口问:"应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

"被捕"两个字不及说出口,只听吴三桂哈哈笑道:"世妹,我本来说要登门谢罪才见诚意的,怎么你倒来了?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若非犬子带来恩师洪大学士的信,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原来是世妹。圆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洪恩师给女儿摆满月酒的事,这位就是洪世妹,一转眼,竟长得这么大了,比你还漂亮呢。说起来,那次满月酒,应熊也有去的,不过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而洪世妹你,还在襁褓中呢,现在都能带兵打仗了。真让我不认老都不行。"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吴三桂的声音是这样的聒噪,听在红颜耳中,就像有千万支大炮同时轰鸣一样。她惊诧地望着吴应熊,眼睛越睁越大,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也不会让她这般惊奇的吧?她看着他,眼前仿佛泛起许多往事,他们在茶馆的初见,在城墙根儿的谈话,在小树林的重逢,在二哥院里的握手相望,多少次,他欲语还休,她早就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却怎么也没想到,那隐瞒的事实竟是这样——他竟是天下第一大汉『奸』吴三桂的儿子,那他岂不就是……就是满清十四格格的丈夫,那个汉人中惟一做了大清额附的吴应熊?他们的婚礼曾经震动天下,所有的满人和汉人都在议论,她早就知道吴应熊的名字,早就该想到吴应熊与应雄只有一字之差,而她竟然毫无所查!她,她竟然爱上了大清格格的驸马,和汉『奸』之子做了知己!她不仅是大汉『奸』洪承畴的女儿,还是大汉『奸』吴三桂之子的朋友!她一生中惟一爱上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抗清义士应公子,而是满清额驸吴应熊!

在这个万念俱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红颜忽然想起了顺治皇帝福临,想起了她在万寿山行刺时顺治那悲哀的眼神。原来世上真是有报应这回事的。她骗了福临,吴应熊骗了她!福临看清真相时有多么幻灭,她此刻就有多么绝望。她终于清楚地感受到福临梦破时的心情了,那是比死去更难受、比凌迟更痛苦的折磨。她看着吴应熊,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张开口,却只有一句:"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这是顺治在万寿亭说过的话。红颜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自己在说话,还是顺治在说话,历史重演了,噩运附体了,明红颜知道,到了此时此地,除却一死,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她不可以再活着面对这个世界,面对南明灭亡的悲剧,面临永历被俘的事实,面临应雄原是吴应熊的噩梦!她宁愿死!

她一步步走向吴应熊,脸上是哀极痛极之后反常的平静,她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好像很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谁一样。吴应熊被这眼神慑住了,他想向她表白,告诉她自己虽然生而为吴三桂之子,但是他的心是向着大明的,只要她原谅他,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想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就算她咬他打他砍他刺他也不松手。然而,他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能做任何的动作,也说不出一个字。

明红颜一步步走过来,一直走到与吴应熊只有咫尺之隔,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应公子,你骗得我好苦!"忽然,以闪电般的手势猛地拔出吴应熊腰间的佩剑,回身一横……

血光溅开,吴应熊本能地伸出手去,抱住明红颜,然而,他却是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的。红颜在他的怀中软倒下来,又一点点硬了,冷了。他抱着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明红颜死了,死在他的怀中,他们终于相拥,在她的绝命时刻。他一直在想着怎么向她表明身份,还有心事,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她选择了死亡,以死来回应、来抗拒这真相。她死了,他又岂能独活?!

吴应熊拾起剑,耳语般地说:"红颜,等等我!"

然而不等他动手,吴三桂已经一声断喝,猛地飞过一只茶杯,打掉长剑。接着飞身离座,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大声喝道:"应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吴应熊抬起眼睛,那是一张灭绝了所有希望的脸,他没有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反抗。然而吴三桂明白,儿子死志已萌,即使这一刻拦得住他,下一时也防不住。如果他真的一心向死,谁也不能时时看住他。

早在看见明红颜持弓来见时,吴三桂就已经对她和儿子的关系猜到了几分,此时看到吴应熊的眼神,更是对这段孽缘了然于胸。他一生枭雄,却也是真正情种,当年忍心负义,一叛再叛,也不过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而如今,儿子的心上人无巧不巧就叫作红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更何况,这位红颜就是洪妍,是他恩师洪承畴的女儿,吴三桂不能不感慨,不能不震动,不能不为之扼腕。

洪妍刎剑的一幕,太像三十年前洪承畴守卫松山之役的重演了。那一天,死的是洪承畴的妻子、洪妍的母亲洪夫人,而三十年后,洪妍再次步了母亲的后尘,在敌营中刎剑身亡;三十年前,吴三桂和洪承畴都还是大明的臣子,三十年后,他们又在大清的朝廷同殿为臣。洪夫人母女俩如出一辄的死亡,难道是上天在报应洪承畴的不忠?还是在提醒吴三桂不要重蹈覆辙?

吴三桂忽然觉得心寒,仿佛那柄长剑贯胸而入,刺中的是他本人,情急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应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放永历不死!"

一语出口,连吴三桂自己也惊呆了,这是一句多么严重的承诺!然而他并不觉得后悔。或许,一直以来,他就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放过永历帝的理由吧?他根本就不愿意处死永历,不忍心断绝大明朝最后一点血脉。他早就想放过他,只是没有勇气。而儿子的举止,让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很低声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应熊,你救不了洪姑娘,可是救得了永历。只要你不死,我就放过他。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自始至终,陈圆圆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时候,才轻轻走上前道:"王爷,把他交给我吧。让我来劝他。"

昆明商山寺只是一座不大的寺院,但是很精致、整洁,庭园幽雅。师太陈圆圆虽然也一样穿着僧衣禅鞋,然而衣裳不是麻布,而是一种质地很软的丝棉;鞋也不是草芒,而是千层底的布鞋。此时,她正坐在茶桌前,素手焚香,水袖拂案,煮茶亦如舞蹈。

"茶,原作荼,最早见于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茶的甘苦,只有喝茶的人知道……"陈圆圆的一把歌喉曾经让天下为这倾倒,如今虽已久不弹此调,然而她的声音,却还像十五二十时那般娟媚曼妙,即使再低柔也好,总能清清楚楚送到人的耳中,由不得你不听。"这是茶则,这是茶匙,这是茶漏,这是茶针,这是茶夹,合称茶道,又叫作茶艺五君子。"陈圆圆摆弄着手中的茶具,声音仿佛清风拂过竹林,又似空谷回声。

"茶艺五君子。"吴应熊喃喃重复。这情形太像他小时候了,那时每当他心情不快,就会去弘觉庵找圆圆阿姨喝茶,倾诉烦恼。陈圆圆很少对他的问题真正给予解答,就只是请他喝茶,给他讲解茶道。而他的烦恼,也就在那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被洗涤干净了。但是今天,陈圆圆想说的却不是茶经,而是自己的身世。

"我的一生,所经历的重要男人,不多不少也刚好五个。"圆圆叹了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吴应熊说起出身。这么久没有提起那些旧事前尘了,何况是对着一个晚辈,她不禁有一点踟蹰,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他们都是有名有姓有来头的大人物,可是能不能算做君子,我就不知道了。第一个是为我梳拢的客人,是个有名的江南才子,叫冒襄,字辟疆,他曾与我立下百年之约,可是天不从人愿,被老贼田畹棒打鸳鸯;田畹就是第二个男人,他是崇祯皇帝最宠爱的田妃的父亲,是国丈,仗势欺人的"仗",他把我从冒辟疆的手中强抢了去,送进宫里做宫娥,想要讨崇祯皇上的欢心;这第三个当然就是崇祯皇上了,他每天担心着两件大事,脑子里只有多尔衮和李自成这两个大男人,对女人却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入宫没多久,就又被送了出来,要不也不会遇见你父亲了;第四个男人就是你父亲吴总兵大人,他在田府看见我,第一眼就认定了,百般设计向田畹把我要了来,要说他是对我最好的,可是我却害了他,可是害他不是我的本意,是命中劫数,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第五个男人,那就是刘宗敏。田畹曾经把我献给崇祯,他没有要我,可是大明一样亡了国;刘宗敏曾经把我献给李自成,他也没有要我,大顺也没能坐得稳朝廷;多铎把我献给多尔衮,他仍然没有要我,他把我还给了你父亲,可是,我却没脸再跟着你父亲了。"

也许是寂寞心事封存得太久,也许是举目天下无知己,陈圆圆根本不理会吴应熊是不是愿意听,甚至是不是在听,只管熟练地演习着茶艺,唱歌般地说下去:"大明朝廷,关外清兵,李自成的大顺军,还有你父亲的辽东兵营,这些人事关系着天下百姓的命运,关系着一个时代的兴衰灭亡,甚至关系着满汉两族数百成千年的民生大计。这些个大事情在几天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改朝换代那样的大动『荡』,我只是沧海一粟,只为身处在这动『荡』时代,便也随着颠沛流离,命运几次转手,一会儿被抢进府里,一会儿被送进宫里,一会儿被大顺军俘虏,一会儿被八旗军劫获,一会儿又被当成礼物送回到你父亲身边。从始至终,我没机会说一声愿不愿意,可是天下人已经将个祸国殃民的罪名栽在了我的身上,称我是红颜祸水,『乱』世妖孽,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本也无颜苟活,有心一死全节,又怕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心,且不忍教他独自承担卖国骂名。我怕我死了,天下人会更要嘲笑他,侮辱他,拿我的死做文章,说他还不如一个娼『妓』。我惟一的选择便只有出家为尼,悄无声息地苟活在这世上,朝夕侍佛,清洗我的罪孽,也为你父亲的后世积福。"

陈圆圆说着,轻轻卷起衣袖,『露』出一条如雪如玉的胳膊。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过她皎如美玉的面颊,她似乎在对吴应熊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你父亲不许我剃度,可是我是诚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头上烧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肤上,丑陋而不规则地呈『露』出一个又一个的戒疤,每排三个,分为三排,那是香头烫炽的,触目惊心,仿佛仍能闻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吴应熊震惊了,这一刻他知道陈圆圆是爱父亲的,也从而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这样热烈地爱着陈圆圆。这样的女子,的确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她值得一个男人为她割头刎颈,也值得一个时代为她倾覆颠倒。

世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这样一种天生尤物,生来就是要被人叫做红颜祸水,要改变历史苍生的命运的。诸如妲己,西施,褒姒,玉环,她们生就了花容月貌,其使命就是要倾国倾城的。

吴应熊忽然原谅了父亲,甚至有一点点羡慕,因为他可以遇见这样的女子,并为这样的女子所爱,她令他的一生变得不同,也令天地为之变『色』。然而这样的男女,注定是不能享受团圆的结局,不能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夫妻那样享受安宁的天伦之乐鱼水之欢,他们注定要聚散离合,风云际会,将个人的哀乐跌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厮杀、背叛、出卖,为了他们的破镜重圆,却打碎了多少百姓的美满生活,无数人为之马革裹尸,无数人为之家破人亡,无数人为之流离失所,而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一对平常男女的恩爱与怨憎。

他们的爱情注定被天地诅咒,他们的故事却将永镌青史,留给后人传说。

"圆圆阿姨。"吴应熊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圆圆阿姨为什么要放弃荣华富贵,拒绝恩爱伴侣,而执意出家。因为她不堪承受那天地的凝眄,那历史的重负,那整个朝代的瞩目,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咒骂。她和自己一样,活在"天下第一大汉『奸』"的阴影下,除了遗世独立,便再没有安身之地。

"你和我不一样。"陈圆圆就仿佛听见了吴应熊的心声一般,了解地说,"你是个大男人,要比我这个弱女子有用得多。你的命,也比我有价值得多。我陪伴了洪姑娘这些天,多少也知道些你们的故事。她是个红粉英雄,你也不弱啊,为南明朝廷做了那么多事。"

"可是南明还是灭了,红颜也死了,这些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吴应熊灰心地说,"父亲帮助满清灭了大明,现在连最后一个南明皇帝也被他生擒了,我们吴家注定是天地间最大的罪人,不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替父亲偿还这笔账,更不能让红颜活转来。"

"洪姑娘求见你父亲,为的是什么?"陈圆圆忽然问,"她明知道此行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孤身犯险?"

吴应熊一愣:"是为了救永历帝啊。"

"是啊,南明虽灭,永历未死,洪姑娘也并没有放弃。"陈圆圆换了茶叶,重新烫壶洗杯,水煮三沸,边斟边说,"洪姑娘来平西王府是为了救永历帝,现在她死了,就只有你可以帮她。你父亲答应过,只要你不死,就可以放永历一条活路。现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永历,可以帮洪姑娘完成遗愿了。"

吴应熊终于明白了陈圆圆今天为自己讲茶的目的,她是在劝自己保全『性』命,以此来换取永历的命。他忍不住再叫了一声"圆圆阿姨",叹道:"即使永历不死,南明也已经灭了。死灰不能复燃,这世上徒然再多两条伤心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