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进入粤海以后,主要得经过两府两卫的海域——潮州府的南澳和惠州府的碣石。在惠州登岸后,转陆路运往广州。这管辖两府海域的总兵,吴家都下了大本钱,而其中潮州府南澳总兵又是段龙江牵的线,两府沿海海盗势力也是宜和行出钱、段龙江出面摆平,登陆后在惠州府境内的陆路,也有一半是由段龙江直接负责。

这一条运茶路线,避免了从福建全程走陆路的颠簸,也避开了闽南粤东遍地的毛贼,路线形成以来,几年间从没出过差错,不料偏偏今年就出了事:茶船从惠州登岸,段龙江那边保了一程后,交给了吴承钧派去接应的人马,队伍走出没多远,就在博罗县遇到了山贼,偌大一批茶叶,全给劫了。

“劫匪动手的地方,刚好就在湖镇、罗水两哨之间,那是官兵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老顾说道:“当时护送茶叶的,老大是杜铁寿,老二是胡普林。杜铁寿是老手了,经过那里时都是小心又小心,每一次都会临时变换启程时间。但这一回,还是落入了劫匪的全套。”

吴国英就明白了,如果是狭路相逢,还有抵抗的余地,但落入圈套,那便是任人宰割——怪不得这次的茶叶丢得彻底。这条运茶的路线,不但吴承钧亲自走过全程,吴国英也走过广东境内的陆路,一听就知道劫匪埋伏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是在圈洼中了埋伏?”

“是,对方有两倍人手,又占了地形,甚至还有十几条火枪,所以老杜他们就不敢动。”

吴国英更惊讶了,火枪是大清严禁之物,杜铁寿做的是正当买卖,自然是不敢私藏的,而对手竟然有火枪,要么就是不惮造反的大贼,要么就是有官兵暗中撑腰——甚至就是官兵冒充。

“老杜见了这个形势,就知道抗拒了定没有好下场,当场就决定投降,他想着,小贼可能胡闹,大贼都有规矩,大家都是为利而来,回头也就是找到山头拜,破上一大笔钱罢了,如果当场闹翻,不但没有胜算,而且茶叶万一落了水,反而人财两失。”

吴国英点头:“老杜的做法没问题,换了是我,也是这么办。不过圈洼那个地方,虽然正当两哨交界,但离博罗还是很近啊,我记得当年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湖镇哨的水兵兵船巡到,难道这规矩改了?”

“规矩没改,我问得清楚,如今仍然是两个时辰一巡,夜间可能偷懒,白天却仍如此。”

“如今是太平盛世,广东的毛贼可不敢跟官兵正面对着干。敢跟官兵对着干的那是反贼,惠州府近在省城咫尺,若出现这样的反贼早就闹通天了,不可能无声无息。”吴国英道:“圈洼这个地方,有兵船定期巡检,那么多的贼人不可能长期蹲点,可对方居然还能在那里设下埋伏,除非…除非对方不但知道我们的路线,还算好了老杜到达的时间。”

老顾点头了,低声说:“老哥,这一劫如果过得去,宜和行可得清理清理了,甚至这西关大宅也是。这里头一定有内应。”

“先说惠州那边吧。”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能够知晓这条运茶路线细节的,不是宜和行的高层,就是西关大宅里的亲信,他却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怀疑这个家族的股肱与亲人:“段龙江是怎么说?”

“他推了个一干二净!”老顾一脸的恼火:“运茶的路线,多半是广州这边泄露,但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知道杜铁寿接了茶叶之后什么时候走,若差个一日半日功夫,这个圈套就不成了,而要算计好动手的时间,老杜的手下可能有问题,但段龙江他也脱不了干系!”

“三十年的交情了啊!”吴国英朝天吁叹,其实段龙江的态度就已经可以看出问题,若真的还是老朋友,真的还站在同一条战线,这事就不会推卸,他只会比吴国英更着急,因为找不回茶叶,就意味着彼此合作要崩坏,段龙江将失去一笔很大的年度财源:“他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这上面花了我们宜和行多少钱…他自己算不清楚么!”

“人往高处走啊。他多半是找到另外的大财主了。”老顾道:“我在惠州还打听到,他可能要高升了,至少再上一个台阶。”

“唉,也是我不好!”吴国英道:“早在两年前,昊官就跟我提过,让我设法打通香港仔、新安这条线,把茶叶直接运到白鹅潭来。承钧其实也有这个意思,都是我拉不下和段龙江的交情,觉得旧路既然走顺了就没必要改变,这事才耽搁下了。唉,都是我的错啊!”

宜和行之所以让茶船抵达惠州之后转陆路,而不是直走珠江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广东海域的海盗以大星澳(在今天大亚湾湾口)为界,以东是潮州海盗的天下,以西则是香江海盗的地盘,在没有炮舰护航的情况下,宜和行的沙船要绕过香港仔、从珠江口直入广州,这条路线想要走得平安无事,必须摆平的不只是一两个总兵,而是包括香江海盗群在内的整个珠江口海域错综复杂的势力与关系。

在这条茶道筹建之初,要打通整条海路,吴家是力有不及,所以才会选择这样半海半陆的路线,但近两年宜和行蒸蒸日上,其实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实力,但要新辟路线,总要付出新的代价——这代价既包括给大星澳以西黑白两道的买路钱,也包括得安抚段龙江因之产生的不满,而新道路的打通,除了让茶船走得更加顺利,却未必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所以吴国英当时在经过通盘计算之后,便在父子三人的小规模茶谈中,反对吴承鉴的这个提议,觉得老路既然还顺利就无须改变了。吴承钧虽然更倾向于吴承鉴的想法,却也觉得可以再过几年、等宜和行的实力更加夯实了再说。

不料才过了两年,惠州这条路就出事了。

老顾听了吴国英的话,倒是呆了呆:“昊官还有这等见识啊?”

“他的眼睛,其实看得比谁都远,”一提起小儿子,吴国英就恨铁不成钢:“就是可恨,这臭小子不学好!不肯做事。”

“闲话慢提。”老顾道:“老哥,这次的事情,你可得小心了!内能收买家中奸细,外能勾结段龙江,再要悄没声息地调动能压制杜铁寿的人手,对方的手段,可不是等闲啊。而这等人物,要么不动手,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是让宜和行折了一笔茶货赔款——打蛇不死要遭害!这个道理,对方不会不懂。”

吴国英道:“你是说,对方的目的不只是这批茶叶,他还要我吴家死尽死绝么?”

第二十七章两广总督

对吴国英的话,老顾没答声,其实却是默认了。

“这事,我也想到了,之前也已收到了一点风声。”吴国英三言两语将蔡巧珠的回门见闻说了,“可是从那时到现在,我是左想右想,都想不出我们吴家得罪过谁,与什么人有这么大的仇恨,恨到要灭我吴家满门!”

老顾盯着吴国英,不说话。

“老顾,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老顾道:“老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然到现在还说想不到有什么仇人。”

“老顾,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吴国英在脑中过了一遍,道:“我还是想不出能有谁和我们吴家有这么大的仇恨啊。”

“老哥…唉,可能也不是你糊涂,而是你身在局中了。”老顾道:“倒是我,这两年退了下来,退在了一旁,反而看透了。老哥,你们吴家,的确是得罪了人,也和人结下了仇——大仇!”

“啊?为何我丝毫不知?”

老顾笑道:“老哥,这几年宜和行上升得太快了。别的不说,光是昊官在白鹅潭那般炫富,就不知道看瞎了西关多少双眼睛。这两年,满西关的人暗地里都说,宜和行的利润一定比寻常保商丰厚十倍,吴家不入四大家族,豪富却早已不在四大家族之下了。要不是这样,那些人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钱盘给吴家。”

吴国英听了这话,皱眉不解,老顾说的这个局面,本来就是他们爷仨故意促成的——保商的子弟们大多生活豪奢,然而再怎么豪奢也有个上限,这个上限就是他们在家族里的地位以及家族允许这个地位的子弟支配的财富。反过来,神仙洲的吃瓜群众也常常能通过某个子弟炫富的程度以及他在家族的地位,来推测这个保商的家底。

吴承鉴喜欢享受是不假,但这几年他炫富炫到没边,那是有吴承钧刻意纵容的结果,而吴国英虽没过问详情,却也知道其中的目的。

可是这又跟谁结了大仇了?吴国英道:“难道是昊官炫富过度,不小心得罪了人?招人妒忌是难免,但这也成不了生死大仇。”

“老哥啊!”老顾一脸的苦笑不得:“得罪人的,不是昊官的炫富,而正是宜和行蒸蒸日上之势啊!十三行里,排在你后面的被宜和挡了上升之途、排在你前面的被承钧撵得后退无路——岂不闻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仇还不算大?”

吴国英本非糊涂,只因当局者迷,这时被老顾一点,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忽然一声笑,笑声中带着三分了悟感,却又带着七分痛心:“可笑,可笑!可笑我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番祸害的根源。”

老顾道:“如今想通,可有眉目了?”

吴国英低着头,想了半晌,长长一叹,说:“差不多了。大概…不出蔡、谢、叶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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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商议事厅。

吴承鉴在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举目看看对面的叶大林,又瞥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谢原礼,跟着目光又转向坐在最前端的蔡士文,心道:“他们三家,是谁呢?还是说三家都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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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吴家大宅后院。

吴国英道:“十三行的买卖,以丝、茶最大,丝被同和行占了大头,至于茶嘛,就是我们四家了。”

老顾也点了头:“茶叶的买卖,宜和行现在还不是最大,但声誉最好、货品最佳、利润最大,却就是吴家了。有这等商誉、货品、利润的,放眼十三行也只有潘家的丝可与比拟。粤海金鳌穷半生之力,奠定了同和不可撼动的江山,要不是当年潘有节还太过年轻,总商的位置,哪里轮得到蔡士文?只有一个同和行,倒还罢了,他一个潘家吞不下整个白鹅潭,可若是让宜和行再这么发展下去,不出十年,一座可与潘家媲美的大山就要崛起,到时候双雄并峙,排在前面的蔡、谢、卢固然要被挤下来,排在后面的那些家族,只怕也只能在你们潘吴双雄的阴影下,分些汤汤水水了。”

“承钧长于谋阳、短于谋阴。一个不察,竟落到今日的地步…唉!”吴国英抬头一叹:“谢家和蔡家是绑在一起的,如果和谢家有关,那就是和蔡家有关。蔡家和我们吴家是旧亲戚,叶大林和我也是三十年的交情,他的女儿又正在和昊官议亲,这三家无论是谁…我吴国英都万万不愿看到的。”

老顾道:“但若是与吴家生疏,这次的事情反而做不成,所以越是亲近的人,嫌疑反而越大。”

吴国英又是长长一叹,他自当年一场大病伤了元气,未老先衰,提前退出第一线,却还常常不服老,然而此时此刻,人生第一回感到不但体力不从心,就算心力也有不能承受之处了,一时之间,终于知道自己毕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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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阵沉默后,十三行总商蔡士文咳嗽了一声,道:“今天请得各位到来,是有三件事情要和大家商议。”

众商主都道:“总商请说。”

蔡总商道:“其一,粤海关吉山老爷的九姨太太,小寿就在近日,多亏了嘎溜管事…”

他的手往嘎溜那里一让:“…提点了我,我又与谢商主商量了一番,便想在四牌楼设个宴席,我们当然是不方便参加的了,却就让浑家们将事情操办了,把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也让吉山老爷与九姨太欢喜欢喜——各位以为如何?”

如果有士林清流在此,听到这里定要破口大骂,一个官员的小妾过生日,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聚众会议?

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小鸡啄米般点头,也无人反对,也无人表现得太过热情,只是个个都说:“这是应该,回头花费多少,我等平摊就是。”

吴承鉴也夹在其中,跟着点了两下头。

嘎溜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觉得众商主很给主子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满意地点头。

蔡总商继续道:“其二,就是秋交将结束,新履任的两广总督朱老爷下了令谕,越到收官阶段,越要严防出事,总督老爷要我们在秋交结束之前,务必确保华洋各别,要我等按价包销,不许买空卖空,不许欺行霸市,不许强买强卖,不许走私鸦片,不许惹出涉外事端,否则严惩不贷。”

众人一听都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等一定办好差使,包销好货物,区隔好华洋。”

吴承鉴也跟着说了两句“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蔡总商继续道:“其三,便是京城方面,下了一道谕令到监督老爷处,监督老爷让我向你们转达。”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是一突:“来了!”知道前面二事,都只是打个引子,下面这第三事,应该才是此次聚议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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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广总督府。

蔡清华拿着一封信,走入书房。

一个年近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卷史书,坐在罗汉床上,望着窗外,凭栏听竹正出神,这个老人,就是皇十五子的老师、刚刚履任的两广总督朱珪了。

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朱珪回头,蔡清华呈上书信,朱珪拆开一眼览毕,抬头道:“京师诸事,皆如预料。”

他将手中那卷张廷玉编的《明史》放在几上,道:“广州这边的事情,却比预想中难。论军务,旗军是一块,绿营是一块,各镇将守是一块,广西边地土司残余又是一块,英吉利等西洋是一块,安南等西南诸国是一块,南洋屿国又是一块,混在一起,纠缠不清。政务上,旗汉两别,旗人少而在上,汉人多而在下,庶务其实皆已被汉吏把持,而旗人又握其命脉…唉,难,难啊!”

蔡清华道:“诸事虽多,但只要抓住关键,便可胜任,正如一团乱麻,只要找到线头,便可一捋而定。”

朱珪道:“此事又是甚难。广州将军、粤海关监督,对我皆有保留,我也理解,他们毕竟是旗人,与我有隔。可汉臣这边,也还都没跟我说实话。便是广东巡抚,近期也是阳奉阴违。”

蔡清华道:“东主刚刚履任,诸官心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但东主根基深厚,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收服他们。”

“但有的事,却是迟不得。”朱珪一只手按在了那卷《明史》上。

蔡清华瞥了一眼,他眼神好,就扫到严嵩、徐阶等名字,就知道朱珪在看《严嵩传》,趋近两步,低声说:“京师群正,准备倒和了?”

朱珪抬手止住了他,也压低了声音:“谈何容易!若无铁打的实证,定然扳不倒他,到时候打虎不成,反要被虎所伤。”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我等伤了,倒也无所谓,怕就怕到时候会牵连到十五阿哥,那可就…”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蔡清华也退开了两步,反正已经领悟。

朱珪道:“前些天交代的那件事情,那个商人做得很好,他叫什么来着?”

蔡清华道:“卢关桓,此人能做实务,且做事十分稳重。”

朱珪新来,主动来投效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轻浮幸进之辈,那些真有实力有能耐的大多还在观望,前些日忽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代了下去,恰巧被卢关桓接了过去,事情办得稳妥漂亮,因此朱珪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蔡清华道:“粤省政务的关键有二,一为洋、一为财,此二字皆纠于十三行中。西关一条街,财富可敌国。且近期和珅…”

他压低了声音,“…和珅所为所虑,亦与钱财有关。天下之财,东则江淮、南则粤海,江淮自海关闭绝,其势内卷,财源全靠丝盐,近年被搜刮得日渐干枯,而粤海银流却是永流不息,和珅多半还是要在此着手,则南北政务之‘劫’,或许都可在这里打开。”

朱珪沉吟片刻,问道:“那个卢关桓,与吉山关系如何?”

第二十八章卢关桓问:上头是谁?

蔡清华道:“卢关桓当初发家,走的是前任广州将军的门路。再之后,就是倚长麟为靠山。”

长麟便是上一任的两广总督,朱珪一听笑道:“看来十三行也并非吉山一手遮天。不过长麟既走,这个卢关桓便要不稳了吧?”

蔡清华道:“长麟虽走,故吏还在,再说长麟只是平调闽浙,并非罢官,余威护卢关桓一两年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他也该找一座新的背山了。”

朱珪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这位心腹师爷的暗示,问道:“此人在商场上人品如何?可有作奸犯科之恶名?”

“没有。”蔡清华道:“此人生意做得十分扎实,在商场上有侠商之誉,能够投靠长麟,也不是靠溜须拍马,而是为长麟做成了好几件实事,有裨益于长麟之治政。”

“若是如此,”朱珪道:“可再交两件事给他办。”

蔡清华笑道:“若如此,卢关桓必定感恩戴德,而十三行中之事,东主也能干预了。”

朱珪笑笑,道:“我亦不是谋权,只是此间事,非权财不能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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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议事厅,吴承鉴正猜第三事才是关键,果然就听总商蔡士文道:“去年永定河大涝,水涌堤崩,灾民遍地,虽是圣天子在位,有旱涝而不至出现饿殍,但我等身为大清臣民,岂能不为国分劳、为君分忧?因此上,蔡某以为我等既承君恩,当此之时正当解囊,上则解君父之忧,中则报国安民,下也是为我们自己积一场阴德。当然,此事也是上头的意思…”

吴承鉴心道:“前面都是屁话废话,只是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蔡士文正滔滔不绝,忽然却被一人打断:“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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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跟随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见说话的乃是四大家族中陪居末席的卢关桓。

卢关桓是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创建了商行,并在他手里就直接挤进了四大家族,他为人精明强干,凭着自己的能耐,着实为上一任两广总督长麟办成了几件难事,因此甚得长麟的信任,以至粤海关监督吉山虽不喜欢他,却也无他奈何。

但长麟调走以后,卢关桓的声势登时便弱了五分,自他进门以来,就一直伛偻着腰脊——虽然这样仍比旁边的叶大林高出半个头,这时忽然开口说话,背脊一挺,整个人就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他年级虽已不小,声音之洪亮却还胜过大部分的青壮年。

吴承鉴便想起大哥吴承钧第一次来开这会时,吴老爷子特意将他兄弟俩都叫过去,传授经验,当时就曾说过一句话道:若遇到上头要钱,小钱放过莫问,大钱得问清楚。

这九姨太做生日,便是小钱,小钱给出去无妨,赈灾却是个无底洞,多半是大钱了,大钱就得问清楚。

十三行中,保商也分大小,四大家族是大、潘易梁杨马是小,吴叶介乎二者之间,所以十一保商之中,有“四大家族”的提法,也有上六家、下五家的分界。大保商各立山头,小保商则倚山为靠。

这时开口的虽是卢关桓,但梁、杨、马三人却都探出头、眯着眼,再与刚才一副副昏昏如欲睡的模样全然不同,显然卢关桓要说的,就是他们都要问的。

便听卢关桓道:“蔡总商,卢某不才,请教二事。其一,永定河的大涝,指的是哪场大涝?”

蔡士文道:“自然是去年那场大涝。”

卢关桓道:“去年永定河有几场大涝?”

蔡士文眉头皱了,坐在右手第二把交椅上的谢原礼道:“大涝你还想有几回?来一回就够国家生民受的了,老卢,你说这话,是恨不得我大清多灾多难吗?”

卢关桓一听,赶紧站起来,朝北磕了个头,这才站起来道:“姓谢的,你别血口喷人,我卢关桓若曾有半点这个心思,叫我生遭横祸、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又对蔡士文道:“蔡总商,我问这句话,是想确定是哪一场涝灾。可是去年夏秋之交的那一场?”

蔡士文道:“没错,就是那一场。”

卢关桓道:“若是那一场,我记得当时圣天子就已下了圣旨,让户部拨款,和珅和大人主抓救灾,各方也都踊跃捐款,当时我们十三行也上奉恩旨、下顾黎庶,出了一笔不小的钱呢。而后幸得圣天子得天眷顾、和珅和大人调度有方,不出一二个月,那场涝灾就已经平了。万岁爷因和大人调度得宜,还下旨褒奖,有关此事的邸报,卢某当时还请人抄了一份,现在还保存在家里,可需要卢某让人取来给蔡大人过目?”

蔡士文向来不苟言笑,西关人背后称之黑头菜,这时脸一下子又黑了几分,他没出口,谢原礼已经哼了一声:“老卢,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卢关桓嘿嘿一笑,说道:“卢某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明白,圣天子都已经下过圣旨、结了定案的一场涝灾,还要我们解什么囊?分什么忧?报什么国?安什么民?”

谢原礼喝道:“老卢,你这话是要污蔑蔡总商假事敛财吗?”

蔡士文立刻对众同行道:“蔡某在此起誓,此事绝非蔡某假事领财,确实是上头的意思,此事若是有假,或若我蔡某从中贪墨一文钱,就叫我蔡士文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这个誓言发得毒辣坚决,倒一下子将许多人给镇住了。

然而这些人里头,却不包括吴承鉴,他笑眯眯地仍然摇着折扇,当看好戏。

果然就见卢关桓说道:“若是如此,卢某再请教其二:蔡总商说的这个‘上头’,是哪个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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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在卢关桓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看向了他,只有吴承鉴耳朵听着卢关桓的话,一双眼珠子却盯着蔡士文更无眨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听了这一问,蔡士文原本就黑的脸一下子阴沉得不成样子,甚至有一瞬间带着一点狰狞——吴承鉴就知道卢关桓这一问,打中了对方的要害。

为何是要害?只因蔡士文刚才七弯八绕说了许多上台面的话,却偏偏就在是谁下令要钱的事情上含糊其辞,吴承鉴心道:“看来这次的事情,一无公文,二无圣旨,否则蔡士文一早就拿出来了。对方无法按照明面的规矩来,那么此事或许还有几分转机。就不知道老卢扛不扛得住。”

蔡士文一时没有回答,卢关桓已经朝北一拱:“总商,这个‘上头’,可是圣天子?可有圣旨?若有圣旨,就请请出香案,我等接旨。只要是万岁爷的意思,卢某就算倾家荡产,也一定会为国家效力、为君父分忧。”

众保商都道:“没错,没错。”

吴承鉴也跟着道:“没错,没错。”

蔡士文被逼得无法绕弯,不得已开口道:“没有圣旨。”

卢关桓道:“那么可有口谕?若是口谕,还请传口谕的公公,或者哪位内侍卫老爷现身,我等口谕也是接的。”

众保商都道:“正是,正是。”

吴承鉴也跟着道:“正是,正是。”

蔡士文被逼不过,只得道:“也无口谕。”

卢关桓道:“若连口谕也无…蔡总商,你刚才所说的上头,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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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商议事处的后花园,一个身穿便服的满洲老爷正在逗鸟,一个金钱鼠尾辫子快步跑到跟前,打千半跪:“主子。”

满洲老爷头也不回,继续逗鸟:“前头事情说完没有。”

那家奴道:“回主子,蔡总商的话,被卢关桓打断了。”

逗鸟的小棒子停下了,满洲老爷这才微微斜头。

今天的事情,其实干系甚大,但正因为干系大,所以他更要举重若轻,若是蔡士文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那当然最好,然而若不能如此,则接下来可就有麻烦了。

那家奴忙道:“这个奴才,真是胆大包天,奴才这就去拖他出去打,叫人往死里打。”

然而他马上注意到主子并没有默许的意思,刚刚起了半边身子,又跪了下去。

“主子?”

满洲老爷哼了一声,道:“听说番禺那件事情,是卢关桓接了去?”

“番禺那件事?啊!是,是。”

满洲老爷道:“那件事情,是长麟留下的烂摊子,巡抚衙门那群人睁着眼睛不办事,那是故意留给朱老头的。事情的结局如果闹得不好,朱老头虽然不至于因为这事就怎么样,但恶心几下、被人笑话几声却是不免的。往后他在广东施政,说话也就没几个人听了。”

“是啊,这个朱老头,听说在京城的时候,就处处与和大人作对,现在来了广东,对咱们旗人只怕也没什么好带挈。要是朱老头因此触了霉头,咱们旗城里头也能笑话上十天半月了,偏偏那个卢关桓偏敢揽了这事,坏了咱们旗人的兴致…主子,奴才懂了,奴才这就出去,叫人将这个卢关桓拖出去,往死里打!”

他还没起身,满洲老爷已经回过头来,他唇上长着两撇胡子,下巴反而光溜溜的,一张脸皮保养得光滑,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鸷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第二十九章这个贵人是谁?

这位满洲老爷,便是十三行保商们的顶头上司、天子南库实质性的管理者,粤海关监督吉山了。

“卢关桓没等朱大总督开声,就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事情揽了去做了。不但做了,还做得漂亮干脆。”吉山一脸慈祥的笑容,笑得那家奴双腿发软:“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叫投桃——”

他把“桃”字牵得长长得,长得家奴都要发抖。

“他把事情做了之后,总督府的师爷就见他了,不但见他,还把另外一件麻烦事也交给他办,卢关桓又办成了,那位师爷就又召见了他,这两次召见,用汉人的话来说,就叫报李——”

“李”字又拉长了声线,家奴已经吓得跪下,不敢再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哼哼,人家姓卢的如今是吃过总督府李子的人了,你一个粤海关里走出去的奴才,敢去把人打死?你有几个脑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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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商议事厅。

这时除了吴承鉴,多位商主的眼神也带着审视的味道了,卢关桓步步紧逼问蔡士文他所说的“上头”究竟是谁,蔡士文无法正面回应,谢原礼正要兜个圈子,嘎溜已经截口道:“姓卢的,你这什么意思,吉山老爷交代的事情,你也敢怀疑?”

他一开口,蔡士文谢原礼心里就都暗骂了一句混账。他们刚才自开腔以来,一直有所回避又有所暗示,要的就是众保商思疑忌惮,人一思疑,就有恐惧,在官府绝对强势、商人命脉被人拿住的背景下,一旦忌惮,一些该问清楚的话就都不敢问了。

不料卢关桓今天却像吃错药一样穷追猛打,更想不到的是嘎溜胡乱插嘴,一下子把吉山推到了前台,让谢原礼连再次帮蔡总商转圜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