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次见面,我言语中还带着矜持么?”卢关桓不停寻找着两次与蔡清华见面时的各种细节:“若是下回再见面,我可不能再有保留了,一定要表尽忠心才行…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就在他烦躁难耐之际,外面忽然送来了一封书信,卢关桓赶紧打开,信中只是寥寥数语,却看得他尽扫愁云迷雾,喜得要大跳起来,急吩咐:“走,快备轿!啊,不,备马车,备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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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洲的灯不等太阳全下就都亮了起来,等到夜幕降临,这灯光更是照得附近水面色彩斑驳。

今天的白鹅潭只是个寻常夜景,毕竟不是蔡清华第一次来时的花魁之魁大比日,又不是秋交之后银钱漫洒的狂欢夜,不过上神仙洲的船艇还是一艘接一艘。

白鹅潭原本也还算平静有序,不过随着一艘雕花船的到来,人船又出现异动,看着雕花船灯笼上的吴记印戳,水面上的船只又纷纷避让。雕花船开到哪里,哪里的船只就让在了一边,并亮起了灯为雕花船照水路。

一路灯亮,每一盏灯亮起都伴随舱内一声叫唤,不过这回不是粤语的“唔该(多谢)三少”或“三少好嘢”,而是一句现学现卖的京城腔:“蔡爷吉祥。”

一些菜鸟客看得好奇,就有人说:“这是宜和三少在迎客。不知道是哪来的大人物,值得他动用这般阵仗。”

雕花船开近神仙洲,同样不用排队,直接上了神仙洲专用的靠寨码头,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厮。

就听一个瘦瘦的青年走出二楼窗台,居高而呼,声音尖锐响亮得犹如唢呐:“蔡爷到了,姑娘们,快来迎接啊。”

整个神仙洲上下三层所有船舱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多少水上娘子、莺莺燕燕,用一口别扭的京片子,在各舱内齐声叫道:“妾身等恭迎蔡爷。”

跟在儒生后面的俊俏小厮啧啧称奇:“好大的派头啊!”

早有二十四个莺燕列成两行,迎了出来,齐齐朝着中年儒生万福,中年儒生笑了笑,就从二十四莺燕中间自然形成的道路走过去,直往大厅中来。

神仙洲大厅,三层楼上,春元芝、夏绿筠、秋滨菊、冬望梅,四小筑珠帘皆开,除了已经封帘的疍三娘,三大花魁一起现身迎客,不过沈小樱略不耐烦,银杏脸色平静,只有秋菱满脸媚笑,珍珠帘拉开,吴承鉴也站在栏杆边上迎候。

大厅中间的戏台上,一个昆曲班子已经摆好了《牡丹亭梦回》的架势,只等开唱。

大厅里、雅座上,客人们知道这是宜和三少要请贵客,也都好奇地望向大门。一个胖客商对身边的瘦客商说:“神仙洲的背后有几十个老板,平时互相斗气互相拆台,眼下这气派,也就宜和三少张罗得起来。”

瘦客商说:“就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

就听二楼快嘴吴七唱道:“浙江蔡爷到——”

百众瞩目中,一个中年儒生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一直等在大厅的周贻瑾就带着穿隆赐爷迎了上去,看清来人相貌,不由得一怔——这哪里是蔡清华?

那中年儒生其实是总督府另外一个清客,这时笑笑让到一边。

那俊俏小厮上前道:“给周爷请安了。”

周贻瑾认出他倒是蔡清华身边的贴身书童,皱了皱眉道:“蔡师爷呢?”大庭广众的,他言语间便避开了师徒关系。

小厮道:“我家老爷正要出门,忽然总督老爷来了指令,让他引一个叫卢关桓的保商去见,我家老爷便留下来等候那卢保商了,因想起今晚的邀约,就让小的来,多多拜谢三少和周爷,并为爽约致歉,日后找个时间,再向周爷赔罪。”

他服用过药物,延缓了变声期,声音虽然不算很大,却清脆可闻,此时厅内又静,三层楼上的人也都听得清楚。

沈小樱哈的一声,转身就消失了。

银杏笑了笑,就坐了下来看好戏。

只有秋菱还保持着笑容。

周贻瑾的一张脸,黑得如同涂满了墨水,俊俏小厮行了个礼,这会场面话说过了,就不用再装,便与那总督府清客一起离开了。

三层楼上,珍珠帘放下了,遮住了吴承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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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奔回春元芝,俊美的脸上,罕有地现出怒色。

这一路路程虽短,却已经让他收够了各种幸灾乐祸的嘲弄目光。

戏台上,昆曲班子草草收场,如同逃跑一般离开了。大厅中,不知多少客人议论纷纷。

雅座上,一些人更是放肆地大笑,甚至有类似“吴家看来到头了”的言语飘在风中。

进了门,周贻瑾闷哼一声坐下:“师父的这一手,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的涵养甚好,但蔡清华来的这一招实在太过,这已经不仅仅是在给吴承鉴难堪,人群总是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在当前的局势下,蔡清华这一手几乎是当众将悬崖边上的吴家推入深渊之中。

这是牵涉到吴家全族生死祸福的大事,吴承鉴对周贻瑾有恩,所以一想到可能产生的最坏结局,周贻瑾心里就急了。

吴承鉴这时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就坐在桌子边,眼睛向上望,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不一会,吴七、赐爷也都进来,他们的脸色也都很不好,这一转眼间,他们都第一次在神仙洲感受到了不待见,甚至连一些最卑贱的龟奴,也在背后投来白眼与冷笑——这种事情,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

吴七、赐爷一齐道:“三少?”

吴承鉴回过神来,道:“接下来几天,咱们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吴七道:“这个蔡师爷太过分了!不来就不来,偏偏搞这一手。”

吴承鉴笑道:“我们上次不是刚刚摆了他一道么?难道只准我们借他的势,却不许他落我们的面子?这个啊,就叫礼尚往来。”他居然还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也有些生硬。

吴七有些奇怪:“我的少爷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看我们是什么眼光?刚才我一路走上来,感觉他们看我就像看一条落水狗。”

周贻瑾也摇头:“不同的,不同的,上次我们虽然设了个小算计,但那只是个玩笑,于我小有利,于彼全无损。但这一次…师父他太过分了!”

吴承鉴道:“伤害的程度虽然不同,但算计反击,也要看彼此的位势。猫去调戏老虎,老虎反掌来一下,就能把猫拍死了。两广总督府是老虎,咱们就是猫。”

周贻瑾见吴承鉴说的理性,知道他果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既佩服他的豁达,也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那我们要再反击算计他一次吗?”吴七问。

“就此打住吧!”吴承鉴对周贻瑾道:“这一次,算是换了上一次我的小算计,我与蔡师爷之间算是扯平了。贻瑾,我希望不要因为这次的事情,影响了你和蔡师爷的师徒情谊。”

周贻瑾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点了点头,知道因一件小事开了个头,如果双方都不肯放下,纠缠到后来将不可收拾,那只会对吴承鉴更没好处,便道:“三少,接下来你还有办法么?”

“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了。”吴承鉴道:“九死一生啊!”

第三十五章晋商伸手

神仙洲已经待不下去了,再说老爷子和大嫂多半也在等自己,吴承鉴就想回去,不料隔壁银杏派了人来请。

吴承鉴笑道:“这会有些人应该已经开始躲着我了,银杏居然还敢凑上来。这是什么路子?”

周贻瑾道:“银杏的身后,似乎有几个山西人的影子。”

吴承鉴哦了一声,瞬间明白。

吴七却还不懂:“山西人?山西人关我们什么事情?”

周贻瑾看看吴承鉴,吴承鉴笑道:“贻瑾如果不嫌烦,不妨指点他两句。”

周贻瑾这才说:“十三行虽然不一定是十三家,但如果再破两家,只剩下九家的话,怕就有些少了,到时候可能会有新的执照放出来。这次的祸事,根源在北京,晋地临近京城,从大清开国之初,晋商就与满洲人关系匪浅,这群山西人多半是嗅到腥味,跑下来想分海外贸易的一杯羹了。”

“原来是这样。”吴七道:“可就算有执照空了出来,批执照的也是粤海关监督啊,他们应该去找吉山,怎么来找我们?更何况我们吴家现在形势不妙,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吧。”

“并不是吉山愿意批就行了的。如果那样,吉山直接把执照批给他的家奴不是更好?”周贻瑾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能否做成保商,虽然也要有官方照拂,但终究还是要看实力——第一是能否解决国内的货源与货运,第二是能否摆平洋商,第三嘛,他们晋商万里南下,在广州全无根基…”

“我懂了!”吴七说:“他们看上我们吴家的产业了!”

“对了一点。”周贻瑾冷笑道:“吴家就算破败了,仓库铺面走不了,仓库中的国货洋货走不了,这些都是实产。甚至,吴家的货源体系、货运体系,乃至与洋商的旧关系,这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名一文,但对于有足够实力接盘的大商人来说,这些可都是万金难买。”

“哦…”吴七道:“所以那几个山西人,是看准了吴家要倒下,就想来吃我们的肉、啃我们的骨?”

周贻瑾:“他们倒未必一开始就知道是哪一家,但不管倒下的是哪一家,他们都愿意上来啃上几口的。现在是看死吴家要倒,准备上来啃了。”

“走吧,小七,”吴承鉴道:“去银杏房里喝杯酒。这种寒风冷箭,等咱们宜和行再爬起来,你就很难在再体验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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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滨菊小筑内,灯光晃动,不见暧昧,却觉阴暗。

银杏长得娇小玲珑,皮肤甚白,只是面如银盘,虽然不至于如沈小樱所咒骂的一般是什么“大饼脸”,但也与她娇小的身形不甚相称,平时打扮,都是尽量让发型衬得自己的脸小一些。

人是米脂美人,酒是山西汾酒。

吴承鉴举起杯子,笑道:“从北京回来后,我可就再没喝过这么正宗的杏花村了。”

银杏笑道:“三少这根舌头,千金难买。只要轻轻一点,什么酒都瞒不过你。”

“今时今日的宜和阿三,能得神仙洲花魁一赞,都不容易了…”吴承鉴满饮了一杯,道:“行了,夜都这么深了,今晚还得回西关,走了。”

银杏连忙一拦:“急什么啊,三少。这才喝了一杯。”

吴承鉴道:“我阿爹大嫂这会多半没睡,若喝得一身酒气,回去总得挨骂。”

银杏笑道:“现在宜和行不是三少当家么?还挨骂?”

吴承鉴也笑:“我就是做了两广总督,那也是我阿爹,那也是我嫂子,怎么骂不得我?”

“两广总督,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了…”银杏整个人靠了上来,身子挨得吴承鉴重新坐下:“不如谈谈眼前事?”

吴承鉴嘻嘻笑道:“你这么勾我,不怕三娘知道了吃醋?”

银杏道:“三娘靠的不都是三少?现在三少你都快自身难保了,我还怕她?”

吴承鉴道:“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动火?”换了以前,便是四大花魁,对吴承鉴也是竭尽心力地迎奉,就是言语之间,又哪敢有半分无礼?每个字都要陪着小心的。不料一夜之间,境况全变。

银杏咯咯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白天,保商议事处的事情,满白鹅潭早就都传遍了。本来大伙儿还观望着杨家之外要倒霉的‘第二家’是谁,可那位蔡师爷的娈童,今晚可是把天窗都捅给神仙洲的人看了。两广总督?人家现在保的是卢家!”

吴承鉴笑道:“那叶家呢?”

“哈哈——”银杏道:“三少你不问这话还好,问了这话,更让奴家知道你们吴家果然是失势了。”

“嗯?”

“叶大林今天日落之前…”银杏靠在吴承鉴耳边,低低地说:“先是去了趟蔡宅,然后蔡、谢、叶三人的轿子就一起出来,跟着进粤海关监督老爷府上了,进去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出来。”

吴承鉴的身形,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银杏又笑了:“人一失了势,耳目就会闭塞,放在昨天,这些事情哪轮得到我先知道?可是现在,半个神仙洲的人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三少就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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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虽然明知道银杏只是在逢场作戏,但刚才银杏投怀送抱,他的双手也就顺势地触软摸香,然而这时已似乎没了心情,放开了银杏,自斟了一杯酒喝。

银杏道:“现在宜和行是什么形势,三少比我更清楚。杨家的女眷,连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人看见,杨商主的手边总有一杯酒,那杯酒啊,他自己一碰手就发抖,大概是用来自我了结的,只是不到最后一刻,终究下不了那个决心。”

吴承鉴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银杏道:“杨家的今天,不就是吴家的明天么?”

吴承鉴看着银杏的眼睛,两人四目距离极近,但这时是一点暧昧与风情都没有。

好一会,吴承鉴才说:“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奚落我,还是有什么门路能帮到我?”

银杏笑道:“三少果然是爽快人!不愧是神仙洲第一恩客。银杏我能有今日,也多亏了三姐的照拂,三姐的照拂,不就是三少的照拂么?现在啊,自然是要想法子帮帮三少的。”

她的话说的甜而且腻,就像糖浆一般,甜的浓稠。

吴承鉴道:“现在的形势,大局已成:上有粤海关总督压着、两广总督对我宜和行又弃若敝屣;下有十三行其它保商,都眼睁睁地准备喝我吴家的血、吃我吴家的肉——就连做了好多年生意的东印度公司,这时只怕也只想着逼赔款了。这个窟窿实在太大,除非有另外一个保商破家为援,否则根本就没人救得了我们。但这个世界上又哪里真有愿意舍己救人的事情!”

银杏笑道:“就算有另外的保商舍命为援,就能救得了吴家了么?”

吴承鉴默然无话。

银杏又说:“把吴家的窟窿给补上,自然谁也做不到。但救人不救场,却还是可以办到的。”

“嗯?”吴承鉴似乎听到了一点苗头了:“怎么说?”

银杏道:“有几位手腕能通天的大人物,让我带句话给三少,他们能保吴家满门老小,平平安安。”

吴承鉴沉吟道:“只是平平安安?”

银杏冷笑:“三少,你不会到现在还想带着整个宜和行全身而退吧?”

吴承鉴道:“若我想呢?”

银杏呵呵连声:“若你真是那样,那就真是外人眼里的无用纨绔、败家二世祖了。现在都什么时局了,吴家倘若能够苟全性命,就可以去烧香拜佛了。”

吴承鉴沉吟片刻,道:“对方要什么?”

银杏伸出三根指头:“福建茶叶的货源、东印度公司的关系、宜和行的伙计。”

吴承鉴一下子笑了:“好算计,好算计,果然是好算计。”

银杏道:“若是一切顺利的话,那几位大人物,也许还能为吴家谋一座茶山,以后你们就回福建去,一家人守着一座茶山,也够一辈子无忧了。”

吴承鉴道:“有道理,有道理。”

银杏见他这么说,嘴角的笑意更弄了,站起了身来,执壶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吴承鉴手上,道:“那么三少,我们满饮此杯?”

吴承鉴笑吟吟地接过酒杯,银杏就要举杯来碰:“那么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忽然吴承鉴将酒杯一泼,满满一杯杏花村,全部泼在了银杏的脸上,把银杏泼得整个人呆住了。

吴承鉴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跟我做生意?你也配?”

他将酒杯在桌上一顿:“银杏,你给我听好了。神仙洲是广东人的神仙洲,外地的妖魔鬼怪要进来,你给递个话可以,但屁股要是坐歪了,真的跟着妖魔鬼怪混,小心到最后落得个没下场。”

说完挥挥扇子就出了门,点点守在门外的吴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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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愣在那里,直到吴承鉴出门,她才反应了过来,这一下子情绪失控,跑到房门,大声咒骂了起来,然而吴承鉴早已去得远了。

第三十六章拦路

吴承鉴离开了神仙洲,一路上别人的眼光他都不作一顾。

他坐了一艘小艇上了岸,早有安排好的马车在岸边等着了。

这一带不在广州城内,宵禁没那么严厉,但因为人烟密集,而且居住的还有很多是有财有势的人,所以还是有定期的巡逻,路上就遇到了两拨夜里巡逻的捕快。

往常吴家的灯笼打出来,相熟的可能会上前打趣两句顺便讨点赏,不熟的就断不敢贸然上前得罪的,今天第二拨巡夜捕快却“不长眼”地上前,要查检马车。

吴七怒道:“检查车马?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这灯笼吗?”

那捕快笑着:“就是看到灯笼,这才过来啊。”

吴七在车外气得跳脚,就算吴家真要败落,也轮得到这些虾兵蟹将来欺负?他就要发作,吴承鉴在车内道:“阿七,住手!差爷也是照章行事。”

那个捕快嘻嘻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三少识做。那么就请三少下车吧,我们看看车内有没有违禁之物。”

吴七的肺都要气炸了,吴承鉴却说:“好,我下车。”

还没掀开车帘,有群人快步奔近,灯笼举高一照,那捕快脸色一变,原本脸上的那副猖狂姿态也都收敛了,叫道:“周捕头。”

来的正是南海县捕头老周,他快步走近,他是积年的老吏,只看了周围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狠狠抽了那捕快一个大嘴巴,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那捕快被抽了一嘴巴,半边脸登时肿了,却一句话也不敢回。

吴承鉴道:“算了,老周,他也不是没眼力,是眼力太好了。”

老周赶走了拦住的手下,亲自去牵马,吴承鉴冲出半边身子来握住他的手说:“老周,使不得!”

老周笑道:“你要还是半个月前那样子的势头,就是打断我的手脚也休想我老周来给你牵马赶车。但今天我就要给你牵马,我要让满西关的人都知道,这广东地面,还是有几个不跟红顶白的人!”

吴承鉴的眼睛一下子有些红了,手放开来,老周把吴承鉴推回马车,真个牵马赶车,一路把吴承鉴护送到了吴家大宅门外,吴承鉴要请他入内喝杯酒,老周道:“今晚不是喝酒的时候,等你们吴家度过了难关,我再来讨杯酒喝。”

“好!”吴承鉴道:“到时候我独自为你开一席。酒池肉林,不醉不归。”

老周摇头:“你啊,二世祖当惯了,现在还拿钱来说事。其实只要你们平安度厄,就算只请我喝杯薄酒,我也替你高兴。”

吴承鉴呆了一呆,他对人对事素来强横惯了,哪怕也面临危难也毫不示弱,这时却被老周的两句大白话给说的脸上一烫心里一羞——对方以情义待自己,自己却要以酒肉来报答,这话便是说错了,再抬头,老周已经带了人走了。

“老周真是一条好汉!”吴七说:“《水浒传》里那些好汉,最多也就这样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仗义每多屠狗辈,对吧三少?”

吴承鉴摇了摇手:“有些话,有些人,心里明白记着就行。走吧,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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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大宅的气氛非常压抑。似乎连猫都提不起精神。蔡巧珠掌着这个内宅,不让有半分慌乱,然而压得住下人们失措的举止,却也禁不住她们惊惶的心情。

春蕊守在门房,她眼睛下面妆容都乱了,想是哭过的,这时是秋天,白天偶尔回热,到了晚上就转冷,这边风不小,吴承鉴抽出她的手一握,冷得像没有温度。

吴承鉴给她搓了两搓,春蕊声音带着哽咽,说:“别管我了,我有什么要紧的?快去后院吧,老爷等着呢。”

吴承鉴想先往右院去,春蕊在后面看到他脚步的方向,就说:“大少奶也在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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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房中,提前点了个小火炉,因为这个晚上似乎特别冷,似乎寒气忽然间就来了。

杨姨娘和好几个大丫头都跟着待在房里,陪着老爷和大少奶——就算是非常时期,蔡巧珠也不好独个儿待在公公房里头,让这么多人陪着,这是避嫌。只不过杨姨娘已经是连打哈欠。

看到吴承鉴来,该退下去的人就一个个都退下去了。杨姨娘也迷糊着眼睛去睡觉了。

吴承鉴看杨姨娘也退了下去,问道:“二佬呢?他居然不在。”

吴国英说:“他等到了二更,我看他哈欠连连的,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吴承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家这个二哥没有做大事的智谋与毅力,却有着自以为行的野心,真是要命。

吴国英是老风湿,每年春潮一生、北风一来,他都要膝盖疼,吴承鉴想想外头的冷风,便将炉子搬近老爷子一些,让热气对着老爷子的膝盖。

吴国英挥手:“别费这些不打紧的事了,只要我们吴家还有生机,这双腿就算疼得断了,也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