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事情看上去进行得都算顺利,然而吴承鉴就是没反应。

“得!”广兴道:“没想到,最后还得老子去会会他!”

——————

西关街。

叶有鱼将东西交给叶忠,又把周贻瑾的交代告诉了叶忠,然后便在昌仔的遮护下回了吴家大宅。两家都在西关街,但由于要避开大街,穿巷道绕小路,又因天色昏暗,怕摔了自己,所以走得很慢,便多费了许多时间。

一路上虽然勉强稳住心神,内心毕竟还是有些不安,因为不知道周贻瑾的计划究竟能否成功。

好容易回到家中,才坐下歇了一口气,便听春蕊过来道:“三少奶,大少奶有请。”

若是别的时候,蔡巧珠叫道叶有鱼一定赶紧过去,但她今天委实有些疲累了,便道:“我身子实在是乏了,能否你过去回复一下大少奶,说我明天一早再过去。”

春蕊心道:“大少奶这时候来叫,岂能无事?这般回复,右院那边的人一定以为三少奶是在端架子。”然而她看看叶有鱼的脸色也是真的疲倦,看看她的肚子,张了张口,终于没出声。

那边冬雪捧上一碗燕窝羹来,叶有鱼喝了几口,也不梳洗了,就想躺下休息。不想春蕊就回来了,道:“三少奶,大少奶说还是请您过去,如果您这边实在不方便,她过来也可以。”顿了顿,又道:“三少奶,大少奶应该很生气,我从未见她这样子过。”

叶有鱼也猜到了是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因此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说:“好,我过去。”

——————

叶有鱼由冬雪扶着,慢慢走到了右院。

吴六带着八个小厮,守在院门口,见到叶有鱼便请她入内。

叶有鱼进了院子,只见蔡巧珠坐在梨花树下,左手边站着连翘,右手边站着碧桃,连翘碧桃的下手各站着四个丫鬟,再看蔡巧珠,往常她在家时都是便服,现在都已经入夜了,晚饭也吃过了,在自己的院子里却还穿得规矩体面,头上还插着珠翠,穿着得这般正式,就是去参加粤海关监督夫人的宴请也够了。

反观叶有鱼,她去叶家是易装潜行,所以是刻意地灰头土脸,回来后连梳洗都不曾,被蔡巧珠二次叫才洗了个脸赶紧过来,身上就是一套家居服,与蔡巧珠一对比就显得怠慢了。

叶有鱼暗暗叫苦,这般阵仗她再熟悉也不过——她去夺船的时候,就是整了这般架势去的,这才过去多久,便报应回自己身上来了。

上前施了一礼,叫道:“大嫂。”

“可不敢。”蔡巧珠道:“老爷说过,细家嫂怀着身孕,以后便是礼节上也能免就免,这大晚上的我还把你叫来,本来就为难人了。若还再拘你的礼,万一动了胎气,我也吃罪不起。”

她素来柔善贤惠,说这种带着尖酸的话,对她来说那已经是怒火到了极致才有的事情了。

叶有鱼听在耳朵里,肚子里的酸苦几乎都涌到喉咙了。自入门以来不管是吴国英还是蔡巧珠其实都待她很不错,叶有鱼是在叶家满院子恶意中长大的,所以对两人的这份善意更加珍视。不料造化弄人,竟还是把蔡巧珠给惹恼了。

这两日她在外头做的事情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那就是不顾丈夫入狱,还趁机掀翻外室,夺回宅产后又拿着属于婆家的好物去给娘家的兄弟享用,这些事情要是悄悄做也就算了,偏生还弄得满城风雨,她自己的名声固然坏掉了,便是吴家这两日也没少被人笑话,若是不然蔡巧珠会气急败坏到让吴六满白鹅潭找自己回家?

这些事情叶有鱼心里清楚,之前只想着外头的大事,就没顾得上宅子里的,这时被蔡巧珠发脾气,她心里就有些发急,冲口就想为自己辩白,叫道:“大嫂…”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停住了。

她所做之事乃是绝密,如今事尚未成,一丁点都不能泄露的。所谓做戏做全套,眼下的局势,若是她在宅子里的名声也臭掉,连家翁大嫂都厌弃了她,这事通过下人传扬出去,那对吴家才是最好的。

“怎么?”蔡巧珠道:“为什么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怪我大晚上的把你找来吗?”

“没有…”叶有鱼垂着头,低声道:“是有鱼做错了事情,见着大嫂,心中有愧。”

蔡巧珠见她竟然承认了,顷刻间怒火直往上冲——在她看来,叶有鱼这两日做的事情简直恶劣到不可思议,换了自己干了这般事被人戳破,不等别人责备,自己活活就羞死了愧死了,然而看叶有鱼,只见她脸上神色带着掩盖不了的委屈、口中言语带着些许的苦涩——这算什么?做错了事情被别人一问,就还委屈了?

换了马氏到这地步,脏话狠话就破口骂出来了。蔡巧珠却只是气得伸手。

连翘赶紧端了杯茶过来,蔡巧珠喝了一口要顺气,不料反而逆气呛了出来。

院子当场就有些儿乱了,两个大丫鬟赶紧为主母顺胸口顺背脊。

碧桃道:“三少奶,大少奶为人柔善,这是满西关都都知道的,你…你怎么就忍心这样气她!你可晓得你出了这样的丑…的事情,大少奶还压着家中上下不让老爷知道呢。”

叶有鱼听了这话,对蔡巧珠又暗生感激,忍不住上前要帮蔡巧珠顺气。

蔡巧珠抬手止住她道:“莫过来,莫过来!莫我一时气恼推了你,那时我对吴家的列祖列宗没法交代。”

叶有鱼低声道:“大嫂…是有鱼不对!”

蔡巧珠大怒,叫道:“你…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吗!”她大怒的时候,说出来的狠话也就是这样了。

叶有鱼好生为难,饶是她智计过人,这时却不由得心乱如麻——她在叶家见多了人心算计,所以对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各种路数都心中熟稔,可面对对自己好的人误会了自己,偏偏又不能解释,这时候该怎么办她却是全无经验。

且她和吴承鉴是不同的,吴承鉴再怎么闯祸,再怎么胡闹,他也是吴国英的亲儿子,吴承钧的亲弟弟,他若不想解释时就随便胡搅蛮缠一番,等到尘埃落定父兄嫂子知道了真相,心中反而要怜惜他当初忍辱负重,不会有什么芥蒂留下。

叶有鱼却是做儿媳、弟妹的,一个处置不当,就算有正当的理由日后也要生怨。

这时院子门没关,吴六在门边瞧着,见叶有鱼既不辩驳,也不回讽,这场景与他预料过的全都不同,便提醒了一句:“大少奶,院子里风大人多,你和三少奶不如到屋里说话吧。”

蔡巧珠被吴六一提,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这里人多口杂,她不好说话?”她还是愿意将人往好处想。今天摆出这架势来,是听说叶有鱼在花差号上的作为,回家之后又一请不至,不免担心叶有鱼拿乔,所以刻意要摆个排场来压她一压,这时叶有鱼既然没有示强之意,这些排场就不需要了,当下道:“好,我们屋里说。其他人且都散了吧。”

吴承钧还在内屋养病呢,蔡巧珠便只带了两个心腹丫鬟连翘、碧桃进了外屋,冬雪扶着叶有鱼也跟了进来,坐定之后,蔡巧珠才放低了声音说:“三婶,这里也没外人了,连翘碧桃都是我能托付心腹的,你若有什么委屈,便都跟我说吧。”

叶有鱼怔了怔,却还是摇头:“我没什么委屈。”

蔡巧珠道:“你!”她当真好修养,还是忍了下来,对连翘碧桃道:“你们都出去。”

连翘碧桃眼看连自己也要出去,心中不免腹诽了两句——腹诽的对象自然不是蔡巧珠。

冬雪看着架势,也只能出去了。

几个丫鬟把门带上后,蔡巧珠道:“现在这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妯娌两个了,我再问你一句,这两日的事情,是不是昊官让你干的?”

有了去年的经验,蔡巧珠自然要想想会不会又是吴承鉴在出奇招。

叶有鱼犹豫了下,才道:“他…他不知道。”

蔡巧珠听了这话,大为失望——不止是对叶有鱼,更是对当下吴家的处境。她和吴六商议过,都觉得叶有鱼干的这两件事情,如果是吴承鉴交代的,那或许就和去年一样,吴承鉴再出奇谋。那不但不是丑事、坏事,反而是一件好事了。

不料叶有鱼的回答,却断送了她的期待。

蔡巧珠再忍不住,手将桌子轻轻一拍,道:“那花差号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叶有鱼眼睑她又失落,又恼怒的样子,心中不忍,又眼看屋内更无旁人,差点就要吐露,然而忽又想起周贻瑾的叮嘱,让她在此事上一丝一毫也莫让蔡巧珠知道,叶有鱼话到嘴边一转,竟然道:“我几个兄弟,一直都想上花差号去见识下的,缠着我久了,我实在推不过,再说…”

她一咬牙,说道:“那个…那个…那个贱…贱人!她跟昊官欲断不断的,算什么呢!所以我就…”

蔡巧珠的失望之情,几乎都要在脸上流露出来了。

叶有鱼见她如此,心中更是难过,这几日她压力本来就重,虽然吴承鉴让她不要谋算全局了、只攻一点,但夺船、囚兄、禁弟、逼父,哪一件都是大耗心神,此刻便如骆驼背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竟动了胎气,心中一慌,叫道:“大嫂,我…我肚子痛…”

蔡巧珠再看叶有鱼时,眼睛里没有紧张,反而带着审视,她实在是分不清楚叶有鱼是真的动了胎气还是在做戏,口中叫唤:“连翘,碧桃!”

门打开了,几个大丫鬟一起进来,冬雪见叶有鱼脸带痛楚,急忙冲上,蔡巧珠挥手:“送你们三少奶回去吧,以后…好好养胎,不用过来了!”

叶有鱼见她如此,心里更不好受,叫道:“大嫂…”

蔡巧珠顿足道:“还要我送你出去吗?”

叶有鱼无奈,然而此刻多留多说都是无益,只得收敛心神,扶着冬雪,才走到院子里肚子又发疼,冬雪忙让叶有鱼莫再动了,昌仔机灵,急去后院找了日常抬吴国英的抬椅,把叶有鱼抬了回去。

这一来满宅子都惊动了,满宅子的下人便都知道今晚三少奶回来后,硬被大少奶叫了去,人走了过去,却抬了回来。吴国英听到了风声,急忙让人去福安堂请刘良科。

刘良科住的不远,没一会就到了,诊脉过后,问明没有摔着碰着,便道:“这没磕没碰的,怎么就动胎气了?幸好母壮胎稳,暂时无事,我开一副安胎药,往后要好好地养,不可多思,不可多虑,要放宽了心,一切以安胎为重。”

蔡巧珠在右院听说并无大碍,也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有些思疑起来,问吴六道:“阿六,你说是真动了胎气,还是,还是…”她终究说不出口。

吴六道:“女人的事情,我不大懂。”

旁边碧桃道:“动胎气有真动的,也有可能是孩子踢了两脚。刘良科那人,满西关谁不知道?诊脉唯恐小心,说话唯恐不谨慎,用药唯恐不稳当。说的话从来都模棱两可,不得罪人的。”

蔡巧珠听了这话,心中又有些冷了。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忽有喧嚣之声。

蔡巧珠正皱眉,忽然一抬头,只见西南门的天空忽然有些亮,似是火光。

吴六和连翘碧桃也都发现了,齐齐道:“那是什么?哪里着火了么?”11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家都是鸿毛

广州府的大牢,今天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访客抵达之前,屈刑书找了个名目,将狱卒们给支使走了。

老许就知道,又有不能被人知道的“神秘的客人”光临了,他最讨厌这种客人了。

上次莫名其妙地就喝到了一杯掺了蒙汗药的酒,老许是什么人,一个在省城大牢呆了十几年、混了一辈子的老家伙,能闻不出那东西吗?

可闻出来了,他还是得喝,不但自己喝了,还帮忙把几个手下都给灌倒了——但他自己却不敢多喝,这东西喝多了,第二天起来头疼,长久来说伤身。

所以那天晚上,他其实没被蒙倒,可装着僵在那,也是难受。

现在呢,又要用各种借口把手下连同自己都支使开了。

整个大牢一个人也没有,回头如果出了事情,这锅还是得他背。

然而老许宁可自己自己背锅,也不愿意待在这。他把牢里头仅剩的几个囚犯都捆个死紧,塞了嘴巴敲昏,这才离开去“办事”。

天渐渐黑了。

大牢静了下来。

广兴在蔡清华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座牢狱。

狱中一片死寂。

“就在这里了。”蔡清华为他打开了牢门。

广州的天黑得晚,但这时外头也已经昏暗,那个狭小的窗户,透不进来多少光,牢房中本来是灯也没有的,吴家特意托人送了许多灯火蜡烛进来,怕晚上太黑委屈了自家商主,但这时也只点了两盏灯。

牢房之中,昏黄、卑湿、阴冷,静得叫人有些难受。

只有一个似乎石子滚动的声音,有节奏地从牢房里传出来。

广兴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身后蔡清华随即关上了门。

吴承鉴背对着牢门,依靠着牢柱,手里玩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个小球,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玻璃球——牢间里散落着二三十个玻璃球,吴承鉴就近随手抓一个,对着另外一个弹去,如果弹中了,两个球或撞向牢柱、或撞向墙壁,或撞到其它球,跟着滚得到处都是。

玻璃球在这个时代价值不菲,这二十几个玻璃球,每一个都做得滚圆无暇、晶莹通透,球心又各藏映像,二十四个球藏了二十四个气节的景物,反射着昏黄的灯光后,把整个牢间变得五光斑驳,漂亮极了。然而这么一套价值千金的宝物,就被吴承鉴随手玩耍,球面在粗糙不整的地面滚动着,在凹凸不平的墙壁碰触着,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痕疵,但玩耍的人本身却毫不在意,仿佛这二十四个玻璃球,就是二十四个石子一般。

广兴没想到自己来到这牢房里,见识到的却还是这粤海保商的豪奢。

他哼了一声,就在牢间外头停下了。

吴承鉴察觉了动静,也停下了手中的玩意儿,转过身来。

吴家本来有安排人每天进来帮他洗头擦身的,但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了,吴承鉴懒得自己动,这时头发也有些散乱了,然而他懒洋洋的,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仪容,斜斜抬头,笑道:“广兴大人?”

见到这个人,吴承鉴就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要到来了。

广兴冷冷道:“你认得我?”

“刘全跟我提起这个名字。”吴承鉴说:“后来贻瑾进来,我问了两句,他倒是知道一点儿事情,但也不多。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认错人。”

广兴冷笑道:“没错,我就是镶黄旗高佳氏,广兴。”

“这里是广州,不是北京。”吴承鉴道:“镶黄正黄,除了旗城里头的人,没几个老百姓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您跟我提这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广兴冷冷一哼,道:“果然是南蛮化外之地,你身为十三行四大保商之一,原来也只有这点见识。”

吴承鉴哈哈一笑,说:“海滨一介商贾,怎么敢跟皇城根脚下的老爷们比见识。不过我们广州可不是南蛮。”

广兴道:“哦?难道我说你们南蛮还委屈你了?”

“不是委屈,不是委屈。”吴承鉴笑道:“我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先生教过的东西还记得一些,南蛮好像是《礼记》提出来的吧?按照周朝人的说法,南蛮似乎是今天湖北那一块,再勉强一些,最多算上湖南、江浙,我们广东哪是南蛮啊,我们是蛮南——南蛮都还在我们北边呢。呵呵。”

广兴道:“你倒是还有自知之明。”

“当然自知啊。”吴承鉴道:“我们汉蛮子,家有家谱,族有族谱,对自己和自己祖宗的事情都记得挺清楚的。虽然广东两千多年前是蛮南化外之地,但如今这里住着的却都是华夏衣冠的后裔了。比如我们吴家,唐时入闽、宋时大兴,雍正、乾隆年间我们这一支迁到广东来,正式落户广府,这才成为广州人。嗯,不知道广兴大人祖上又在哪里?”

广兴倏地变色:“贱狗,你敢讥刺我!”他家本是汉军旗高姓,再往上数,其实也是汉人。但既然愿意包衣为奴、抬旗改姓,那就是变了祖宗,这事他们高佳氏一边觉得荣耀,一边又不愿意别人当面提及此事。

吴承鉴慌忙道:“广兴大人冤枉啊,我也就是好声好气问一声,怎么说我是讥刺?我们吴家祖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但身卑不敢忘祖,广兴大人家里是出过大学士的,怎么被人一提起祖宗就说是讥刺啊?”

广兴一字一句道:“吴承鉴,你真要找死么!”

吴承鉴轻轻一笑,那些故作慌乱的神色就不见了,淡淡道:“广兴大人要杀要剐,动手就是。这广州府大牢的人都被你支走了吧。我现在死在这里,也跟你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你是礼部给事中,这时候本不应该出现在广州的,既然如此就可想而知了,按照明面上的记录,你现在应该人在北京,或者因病,或者因事,告假在家。既然你人不在广州城,那我吴承鉴死在哪里,怎么死法,也都牵连不到你身上。”

广兴道:“既然知道这一点,你还敢出言忤逆于我,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吴承鉴道:“太史公说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广兴哈哈笑道:“你认为你的死会重于泰山么?哈哈!”

吴承鉴道:“吴某的死,自然是轻于鸿毛的。”

广兴道:“总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吴承鉴道:“但广兴大人你也只是一根鸿毛。咱们俩都是鸿毛,谁也不见得比谁贵重。”

广兴勃然大怒,换了别的地方,就要叫人将吴承鉴往死里打,但这时大牢之中更无第三个人,他伸脚就踢了过去,吴承鉴往后一仰就躲开了。

广兴一脚踢不中,要冲进牢房中去补上一脚,又觉得掉了身份。

吴承鉴笑道:“行了吧行了吧,广兴大老爷,你就别费力气了。我告诉你,昊官我可是西关街上有名的烂仔,从小打架过来的,又在佛山练过拳,官面上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可在这暗室之中,你要是敢进来踢我,你以为我乖乖躺在这里给你踢给你打?真纠缠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你。”

他顿了顿,又冷笑起来:“既然记录上你不该在广州,那么我死在这里,固然对你全无影响,可要是你莫名其妙死在广州,呵呵,那也只是白死,明白了么?”

广兴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凛。

他是“不应该”出现在广州的,所以如果莫名其妙死在广州,高佳氏也没法向朝廷交代,因此他的家里人非但不敢大肆追索,对外反而会报他在家病毙,以免再牵扯出更多的祸端。

广兴其实也非无智之人,只是新近得势如日中天,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吹着他捧着他,使他犹如人在上峰,视下位者如蝼蚁,不见蔡清华如今在广州城何等权势,见到他也大气都不敢出?所以今天来见一个阶下之囚,在他看来,便和来看一条死狗差不多,原本以为自己一到,对方必定摇尾乞怜,不料对方竟然如此光棍无赖!

在旗城的时候,他对蔡清华多方施压,觉得蔡清华妄称多智,却连一个区区商贾都搞不定,等到现在直接面对吴承鉴,才觉得此人的确要比自己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吴承鉴也不起身,背靠着那副重新换过的铺盖,伸了伸腿,一副无赖样:“广兴大人,听说你在北京那边,颇得嘉庆爷的青眼,像您这样一位简在帝心的新贵,到了外省自然是谁都得奉承,可那些奉承你的,不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好处,就是怕被你打击报复。但你也不想想,我现在还要什么啊?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现在还怕什么啊?我吴承鉴都已经被你们逼到死路上了,既然都快死了,我还顾忌个鸟蛋啊。”

广兴冷笑道:“那也说不定,如果你让爷舒心了,或许不用死呢。”

“是么?”吴承鉴的懒洋洋笑容,忽然变作冷笑:“你真有你自己说的这么了不起么?说的好像自己也是下棋的人一样,只可惜,你和我一样,咱们都是这个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所以啊,就别在那里摆虚谱了。”

广兴冷冷道:“吴承鉴,你几次三番这般触怒我,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么?”

第一百八十章 破裂

“不是我破罐子破摔,是你们不给我活路。”吴承鉴道:“让我承认勾结和珅、盗窃大内御物,你们倒是好了,能够攀扯到和珅身上去,干成你们想干的事情,可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为我们这些小人物想过没有——如果你们所谋不成,回头和珅找我算账,我还怎么活?如果你们所谋成了,那我盗窃大内御物本身就是死罪!而且我还勾结和珅,那就是罪上加罪!两罪相加,铁定是少不了到菜市场挨一刀了。既然左右都是死,我还凭什么要奉承你们,凭什么要被你们摆弄?不如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做回人!”

广兴道:“你举报有功。回头功过相抵,未必便死。”

“大清的皇上们是什么样的脾性,真当我人在广州,就不知道么?”吴承鉴冷笑:“你这话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

广兴终于冷静了下来。

很显然,眼前的吴承鉴,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等不学无知的“南蛮子”,对方对大清皇廷的事情,知道的显然不少。

牢间他是拉不下脸走进去的了,他拖来了一条板凳,坐在了外头,把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道:“罢了,算我广兴之前小看了你。吴承鉴,你的确不愧是十三行里出来的怪才,也怪不得去年连吉山都拿不下你。”

“这话说的好像吉山很了不起似的。”吴承鉴笑道:“如果他不是满洲人,如果他不在那个位置上,在十三行里他连潘易梁马那种小保商都未必混得上。”

广兴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让自己平下心静下气来,说道:“吴承鉴,你知道蔡清华找到那批大内赃物后,为什么封而不启么?”

吴承鉴道:“因为箱子一打开,我吴家就没退路了。一旦现场确定是赃物,不管最后攀不攀得上和珅,我自己肯定得死,我们全家死不死要看皇上金口开启时那片刻的心情。但我吴某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两广总督违例动兵、包围了十三行两天一夜?所以你们一开始就志不在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去看广兴,似乎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反应:“既然志不在我,那自然不能当场打开箱子,至少要给我留个念想,吊着我,让我觉得还有活路,让我们吴家赶紧设法去运作,让我没头苍蝇般去找人,最好是找粤海关、找刘全、找和珅,如果吉山、刘全愿意出手,你们当然乐意,那样就可以把和珅一步步拖下水来。如果吉山、刘全见死不救,那更好,我被激怒之下,说不定就抱着和珅一块死。所以你们不但不开箱子,还把我关在这种什么人都能进来走两圈的广州府大牢。”

说到这里,吴承鉴停下笑了笑:“只可惜你们的盘算全落了空。我吴某人进来之后,一不找和珅,二不找刘全,吴家除了花点钱打点一下狱卒牢头,就什么关系也没去动。刘全倒是来了,可他来了之后我还是没动静,所以广兴老爷你这才坐不住了,忍不住亲自来找我,我说的对吗?”

广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吴承鉴所说的的确就是他的计划,这等猫逮住老鼠后假给一线生机的套路,在别的地方屡试不爽,可怎么在吴承鉴身上就不灵了呢?不但吴承鉴这边不灵验,就是和珅那一头的反应,也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调整了一下思路,才道:“既然你也知道,箱子一日不开,于你就是一条活路,那么事情就好商量了。”

吴承鉴问道:“怎么商量。”

广兴道:“既然你也清楚我们对你的身家性命不感兴趣,那么这里头就有得谈,吴承鉴,你说对吧?”

吴承鉴道:“你的意思是?”

广兴道:“我们来合计一个办法,既能让和珅倒霉,又能让你活下去。”

吴承鉴道:“什么办法?”

广兴将板凳拖得靠近了一些,向吴承鉴招了招手,吴承鉴便也走过来了两步,双方只隔着两根牢柱。

广兴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你在北京布有耳目,连我乃当今圣上宠幸之人这等事都知道,那么你也想必知道,万岁爷对和珅有多深恶痛绝。”

吴承鉴点了点头。

广兴继续说:“所以如果你能攀上和珅,拉他下马,万岁爷必定龙颜大悦。到时候我再为你求个情,表明你其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万岁爷知道之后,必定赦你无罪,说不定因你举报有功,还能赏你一个顶戴花翎,到时候莫说保住性命,就是十三行总商之位也指日可期。”

吴承鉴道:“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靠谱。”

广兴笑道:“那你是答应了?”

吴承鉴道:“没问题。不过能不能求皇上先给我一道圣旨?”

广兴皱眉:“这乃是秘事,怎么可能给你下圣旨。”

吴承鉴道:“如果没有圣旨,密旨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