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震云低头看了看方扣了三颗玉纽的马褂儿,连大河走上前来,利索给他扣上,一言不发又退回座榻后。

李四勤被这一

惊醒,放下茶,皱眉站起,“大哥,俺回俺院子里去

连震云看了看他,“你跟前也该有个人了,你对曹三娘不是挺上心么?”

李四勤烦恼道:“俺也没说不抬她进来,过几年再说,不用她替俺操这个心。”嘀咕道:“扬州城里的女人实在厉害得过了头,俺来了这几年,年年都看到有红姐儿丢了脸面,要死要活地,昨儿那金官不是投了湖么?俺还一直以为她们女人家听曲儿和俺们男人喜好不一样…”

连震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些妇人地小技俩,你要拿定了主意,难道还会受妇人挟制?你不是想问她受了什么气,为什么不高兴?回院子里去问得出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俺自己不高兴了,大哥,俺回院子里去了。”说罢,气冲冲向门口走去,方走前帘子前,只听得门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门帘儿从外头一揭,一个穿着碧青拱碧兰祆儿,白绫子挑线裙地妇人被让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上。

“二当家。”齐粟娘笑着看向李四勤,“这是要去哪?”

李四勤立在她身前,干笑了半会,摸着头道:“不去哪,俺正准备去看看你走到哪了,怎的半会也不见进来。”

连大船死命掩住嘴,仍是笑出了声,连大河亦在忍笑,没空去瞪他,李四勤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嚷道:“大船你这小子,闲着没事是吧?赶紧去把俺院子里地乌金糯米酒抱过来,迟了看俺踹不踹你。”说完,笑呵呵地陪着齐粟娘走进屋子,“小嫂子从昨儿晚上就开始发呆,一直呆到这会儿,你受谁的气了?让她替你难受到这份上?”

齐粟娘一愣,转头看着莲香,莲香笑道:“夫人听二爷说呢,我何时又会发呆?二爷才呆了一上午呢,坐在哪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众女都回了屋,连震云与齐粟良客气寒暄半会,请了齐粟娘坐在座榻上,连震云坐到右边第三张水磨楠木椅上,李四勤拖了张椅子在座榻边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四勤一边看着莲香指挥丫头们摆桌子,安置下茶点,一边对齐粟娘道:“你不是挺中意那个苏高三么?打定主意要让她做小了。汪府里奶奶要整治她,你不是还替她拦了么?俺还打听了,你一直找地许寡妇就在她楼里,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莲香大愣,瞪着李四勤说不出话来,旁边桂姐儿委委屈屈,瞄着莲香,却不敢说话。齐粟娘半张着嘴,看着李四勤,无奈道:“你从哪里打听来这些的,必不是莲香和你说地,”抬眼看到连大船抱着酒进来了,笑道:“酒来了。”

李四勤接过酒,顿时把要问的事儿抛到脑后,只顾着和齐粟娘扯些闲话,齐粟娘见得莲香给她使眼色儿,看着李四勤身上的单衫儿,再看了看连震云身上的马褂,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李四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你看成不成。”

李四勤正喝得高兴,裂嘴笑道:“你说地话俺何时说过不成,你只管说,俺听着呢。”

连震云暗暗摇头,也不插话,向连大河递了眼色,让他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坐在一边听着。

“李四哥,你也快三十了吧?该成个家了,我看你挺喜欢曹姑娘,要不,咱们把她娶进--”

李四勤顿时恼了,把手上的金钟小酒杯甩到地上,站起就走,齐粟娘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他地衣袖,“李四哥,我和你说正经事儿,你恼什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要你来操这个心,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娶亲么?俺们俩好好儿地吃酒说话不成么?”

齐粟娘劝道:“咱们俩这样吃酒说话儿本就不合规矩了,你总要找个身边人陪着你才好。”看着李四勤一脸不以为然,叹了口气,“原也是我多管闲事,若是我不在扬州城了,你自然会去找曹姑娘了。”说罢,慢慢放了手。

莲香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李四勤,端了茶送到齐粟娘手中,笑道:“不就是趁着夫人在的时候,让二爷把这门亲事订下来么?”又劝着李四勤道:“曹姑娘今年也有二十一了,跟着二爷快四年,二爷细想想…”

李四勤站在座榻边,看着齐粟娘转头和莲香说话,吃茶点,也不再理他,犹豫半会,“陈大人的知府要做三年才会转地方,过三年俺就…”

齐粟娘叹了口气,转头看他,“他呆多久我不知道,我这边怕是呆不了三年,你早些把亲事订了罢…”

莲香和李四勤都是一呆,齐粟娘却又把话扯了开去,拉着李四勤劝他把亲事订下来。

连震云微微摆了摆手,连大河悄悄走到他身后,“去查查,比儿在高邮做什么,派两个人专盯着她。”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二)

枝…枝儿,奶…奶奶呢?她怎的…怎的不来~迷迷糊糊靠在小连身上,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子,含糊唤道:“粟娘…粟娘…”声音却是极小。|-^看书阁*

枝儿帮着小连把半醉的陈演扶在堂屋椅上坐好,接过理儿手中的醒酒汤,让小连服侍陈演喝下,“奶奶今儿从连府里回来,做胭脂月饼粉儿,累着了,就先睡了。”

陈演喝了醒酒汤,又连灌下两碗浓茶,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些,“她睡了?几更天了?”

枝儿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四更天了…”

陈演一吓,顿时站了起来,“四更天了?”脚步虚浮,踉跄着向内室里走去,“我…我忘了时辰了…”

枝儿连忙上前扶住,“爷,你先去书房里洗个澡罢,您一身的酒味和…味儿,明日里还要开早衙呢。”向小连递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扶着陈演向书房走去。

枝儿掇了澡桶进来,理儿注满水,备好香皂和澡巾子,关门退出,让小连侍候陈演沐浴。

陈演洗了澡,换上干净中衣,扶着墙又向内室走去,嘴里嘀咕道:“我…我得上床去,明儿…明儿粟娘醒来,要是…要是找不见我…知道我…这会儿才回来…”:

枝儿又好气又好笑,“爷,您这会儿醉着,重手重脚的,回房里必要把奶奶扰醒,你还是在书房里歇下罢。”

陈演迷迷糊糊在书房睡下,到得第二天午时方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又是一吓,一边起身一边叫:“粟娘,粟娘,怎的不叫我…”

枝儿推开书房门。捧着脸盆走了进来。“爷。奶奶叫了你几回。你都醒不来。奶奶只好和外头说你身子不适。今儿歇一天衙。”

陈演一边匆匆穿衣。一边小声道:“枝儿。奶奶呢?”

“奶奶给爷把午饭做好。放在灶上笼着。到五敌台十弓楼去了。”

陈演吓了一跳。“她…她去哪儿做什么?”

枝儿看了他一眼。“爷放心。奶奶不是去找苏姑娘。是去找清河县地许娘子。”顿了顿。“奶奶也没有坐官轿。也没有带从人。爷尽管放心。”

陈演苦笑道:“她没带从人。没坐官轿。我怎么还能放心?五敌台可在新城小秦淮河边上呢。”急急洗漱了。便要出门。盐运司那边却派人来请。说是有急务。陈演跺了跺脚。]*看^书*阁*“小连。你去接奶奶。路上看仔细些。别错过了。”顿了顿。悄声道:“看看奶奶脸色儿。回来和我说。”便骑上马。衙役簇拥着去了。

齐粟娘穿着一身片蓝喜鹊袍,未施一点脂粉。她挎着一个放了些果子的旧竹篮子。混在扬州城热闹的人流中,从府衙大街出了小东门,慢慢走到了秦淮河边,在沿岸遍立的河房妓馆中,找到了苏高三的十弓楼。

十弓楼亦是一座三层的枕河小楼,中开水门,供小船画舫出入,齐粟娘还在十步外,便听得里面弹琴声,吟诗声隐隐传来,间或还听得弓弦拉动地争争之声。

齐粟娘走到门边,向内探看,只见一楼水港前三间客室甚是雅致大气,隐见人影走动,似有不少人在内。正中客室门上的一副鸀蜡对联,

“愧他巾帼男司马,饷我盘餐女孟尝。”

她走到后门,看看四面无人,敲打开门说了来意,塞了二十个铜钱,等了一会,便见得许娘子一脸惑地走了过来,“哪一位是小妇人的清河旧识?”

齐粟娘走上前去一笑,“许嫂子,是我。”

许娘子惊了一跳,还未动作,便被齐粟娘一把扯住,悄声道:“我来寻你说说赎丽儿的事。”

许娘子立时镇定下来,牵着齐粟娘走进小楼,走过当门三间客室,拐到了后头地下人房,“小妇人和女儿有一间房,还请夫人委屈坐坐。”许娘子打开门,齐粟娘见得内里虽是简陋,但绣床、竹椅、竹桌都极是洁净。

齐粟娘笑着坐在竹椅上,接过许娘子倒过来的白水,拉着她坐到一边,“许嫂子,我打听了,要把丽儿赎出来是二百八十两银子,可是这个数?”

许娘子咬着唇,含泪点了点头,“楼里的苏姑娘原是要蘀她赎,妈妈却是不肯,眼见着苏姑娘要被府台…”猛地住嘴,惊恐地看了齐粟娘一眼,蓦然站起,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小妇人多嘴了,夫人恕罪…”

齐粟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笑着将她扯起,“咱们不说那些事儿,咱们只说丽儿地事。”她在绣蓝子里翻了翻,把一个小包裹从果子底下翻了出来,里头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大银,整整六锭。

齐粟娘把银子推给许娘子,“把这银子收好,去赎了丽儿,还有二十两就回清河安家过日子吧。如今清河许家虽是不在,连府里姨奶奶原是许家的丫头,我请她写信托了云知县,会看顾你们的。”顿了顿,“你只说这银子是你遇上一个旧亲友,磕了头借来的,别和妈妈说来历,免得她抬价。”

许娘子怔怔

粟娘,泪如泉涌,“小妇人…小妇人…”

齐粟娘按住又要下跪的她,“当初我也急了些,把你逼到了绝路上…若是在扬州有合意的人,你也不用回清河去,寻个好人嫁了,你下辈子有靠,你们母女也不会受人欺负。”

许娘子以袖掩嘴,拼命摇头,呜呜地哭着,“原是小妇人痴心妄想…”

齐粟娘沉默半晌,勉强笑道:“这世道,你也是没法子…许家和汪家原就靠不住…否则你也不会被瘟七逼上门了…”不想再说,起身站起,“我走了,以后你和丽儿好好过日子吧。”

许娘子连忙站起,送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跪下来,扯着她的衣袖,“夫人…夫人,苏姑娘是个好人,她就是性子倔了些,夫人若是不想让她进门,小妇人就去和她说说…”

齐粟娘苦笑一声,回头看许娘子,“你担心她嫁过来后,被我整治?”

许娘子低着头,哭道:“她性子太倔了些…”

“只要府台大人容得下,便好了…”齐粟娘微微一叹,推门而去。

齐粟娘走出十弓楼,融入人群之中,沿着小秦淮河慢慢走着。天边地夕阳拢着一团团金灿灿的彤云,将河面也映成了一片金色,水港里的画舫挑起角灯,船夫在检视竹篙、舱板,扬州城纸醉金迷的夜晚快要开始了。

突地,齐粟娘右肩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倒退三步,一**坐到了地上,蓝里果子撒了一地。

她咧着嘴忍着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蓝纱衣裙、面目绢秀的女子慌慌张张道:“对不住,你没事罢?”

那女子正要扶她起来,远处传来吆喝声,“沈月枝!你这女囚还不给官爷们站住!”那女人脸色立变,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挤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齐粟娘慢慢爬了起来,一边捡着地上的果子,一边看着三个江都县地快手推开人群,紧紧追了过去,人群乱了一会,便又安静了下来。

小连一脸沮丧走在府衙大街上,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见得是衙役们护着陈演回府衙,连忙在府门口蘀陈演拉住马头。

“小连,你接到奶奶了没有?”陈演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边向后宅里走去,一边问道。

小连一脸不安道:“爷,小的没接着奶奶,小地还问了楼里的人,没见着咱们奶奶去过。小地刚到府门前,就看着爷回来了。”

陈演一怔,加快脚步向后宅里走去,嘴里叫着:“枝儿,枝儿,奶奶回来了没有?”拐过院门,蓦然看见堂屋前那个蓝白色的身影,顿时大喜,“粟娘,你回来了。”

齐粟娘停住脚步,还未回头,陈演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粟娘,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都快三天没见着你了。”

齐粟娘没有说话,陈演抱着她低声道:“我昨儿忘了时辰,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我…”齐粟娘伏在他地怀中,听着陈演低沉的声音,凉透了地心突地一动,又有了些热气,慢慢抬头,正要说话。

中门外响起了三声云板,陈演一愣,转头看着小连匆匆奔了过来,手中舀着一张贴子,远远站着,“爷,韦先生请您到…赴宴。”

陈演微微踌躇,低头看着齐粟娘,“我去一会就回…”

“非要去么?”齐粟娘逼着自己开口,看着陈演,软语道:“你有大半月没有在家里吃晚饭了,那楼里去是什么应酬?”

陈演呆了呆,犹豫道:“扬州名士时常在那处聚会…日后噶礼来了可用得上他们…”

“既不是正经公事,那你今天就别去,以后也别去了。”齐粟娘压住心跳,直直看着陈演,“我不喜欢你去那楼里。”

陈演愣愣地看着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终是抱紧了她,“好,我不去了。”

齐粟娘鼻子一酸,忍住了眼泪,压住了心头雀跃的喜意,牵着陈演地手,穿过堂屋,笑道:“那我今天给你做烧猪头,再烫壶金华酒。你在家里喝醉了,也不用去书房里睡觉。”

陈演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烧猪头了?”慢慢走到堂屋里,凝齐粟娘,“扬州府名士们好这些陪席饮宴的调调,但除她陪席地例钱外,我从没另外使过银子。她不是普通女子…待人接物不光是为了钱…倘有几分真心…”

齐粟娘的心猛然一沉,轻轻松开与陈演相握地手,“我去厨房做饭…”走了三步后,又顿住,背对陈演,“这回的彩注儿要用么?”

“嗯,等过了中秋,让人把她赎出来…”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三)

粟娘在府衙后宅厨房里做着烧猪头,烫着金华酒,那内的书房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书桌边闲话说笑。

桌上摆了六个下酒劝碟,一旁连大船持着酒壶给他们倒酒。

“大当家,比儿偷在高邮南城纱衣巷寻了一处小院子,下了订钱。又到夫人老家里把齐家的屋子整理干净,买了全套的家私用具。”连大河疑惑道:“派去跟着比儿的人没查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小的估计和京城里没什么干系,怕还是夫人的私事儿。”

连震云持着菊花小金钟,喝了一口绍兴烧酒,扬眉道:“比儿已经上船回扬州了?”

“是,怕是中秋前就能赶回扬州。”连大河顿了顿,道,“小的让半叶去探了探口风,夫人身边的丫头枝儿却说比儿是去亲戚家住几天。小的估摸着,除了夫人和枝儿外,那边府里没人知道比儿是去了高邮。”

“你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也不知道?”连震云握住酒杯的手一顿,侧头看他。

连大河小心答道:“确是如此。”他仔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才又缓缓道:“小的猜,那日的程家饮宴上必是出了事,那府里跟着出去的两个丫头,比儿和枝儿都被派了差使,夫人特意瞒过了府台大人。”

一旁,连大船给李四勤倒了一杯酒,低声道:“小的问了籽定,当日赌箭时,汪夫人原是和府台夫人商量好了,要整治苏高三。苏高三射第一箭时,夫人就起了身,各府里的奶奶们都以为夫人的意思是…。没料到夫人下楼不到半会,又上来了。夫人这上来后就改了主意,不但劝住了汪夫人,还特意开口,让各府里奶奶给足了苏高三体面。——这样一来,府台大人也就能顺理成章把苏高三抬进府里…”

李四勤听得糊涂,皱眉道:“你小子绕来绕去,到底是想说什么?”说着又看向连震云,奇道:“不是说和京城里没干系么,咱们还问什么?——俺就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在扬州呆足三年。”

连震云微微一笑,道:“你不用着急,咱们得一处处弄清了,这事儿才会真明白。”他抬眼看向连大船,淡淡道:“府台大人已经放了话,中秋后赎苏高三出来。那些名士们原就喜欢捧着她,这会儿,想必他们更是和府台大人紧上了。——你有话便就直说罢,这些妇人技俩,也不是什么大事。”

连大船微侧着脸偷眼看了看连大河。见他微微点头。暗暗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小地猜测。夫人一向是爱惜名声地。断不会摆个不贤地名声给外人看。她这半路上改了主意。不过…不过是想等苏高三进了府。再…吧…”

“你地意思是。她打算等苏高三进府了。再把她赶到高邮去?”李四勤甩手放下酒杯。一翻眼睛。摇头道:“不对。她说她自个儿不会长在扬州。那屋子必不是用来整治妾室地。——是她自己要用地。”

连大船闻言犹豫一会。到底还是继续道:“如果夫人是打算自个儿用。小地觉着。除非夫人…这个…除非她…”

李四勤猛拍桌子。破口骂道:“你小子!明知道俺急得不行。还非要结巴!还不快点说!!!”

连大船忙躬身苦笑道:“二当家。小地是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了。——怕说出来二当家踹小地…”

连震云挥挥手。懒懒倚在椅上。一边喝酒一边笑道:“说罢。府台大人要纳妾。这是个喜事儿。咱们就当说说闲话。你别让二爷着急了。”

连大船看着连震云心情极好,暗暗放了心,陪笑道:“小的是说…除非夫人…嗯,夫人不要府台大人了,她自个儿回高邮过日子,把‘府台夫人’的风光全让给苏高三…”

李四勤哈哈大笑,敲案道:“不可能,她才没这么傻呢!哼,陈大人今日能成府台,里头可是填了她两条命!——陈大人也不可能休了她。俺倒觉着等苏高三生了儿子,她下狠手整治她比较可能——那姓崔不就是这么教她的么?”

连大河看着连震云脸色极好,便也凑趣笑道:“就凭夫人在清河整治许寡妇的手段,苏高三想是翻不出夫人地手掌心的,这阵儿夫人的贤名在扬州城里可是头一份了。”

李四勤一摇头道:“你说这女人,怎么都爱顶着个贤名装样子呢?说到底,俺还是看她当年在关帝庙里的泼辣样觉着顺眼些…”

院里,媳妇丫头们打着红灯笼,引着莲香、蕊儿、桂姐儿从书房外匆匆而过。

莲香听着书房里传出的阵阵笑声,不由缓了脚步,听得只言片语,皱了皱眉,暗自想道:“就算是二爷,平日里再近便,千好万好,怕也摸不着夫人的心…”她暗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蕊儿和桂姐儿,道:“吩咐下头的人准备画舫和拜月的祭品,下贴子给夫人,请她中秋游湖赏月。”

*

府衙后宅早已掌灯,齐粟娘让理儿、枝儿撤下烧猪头的残菜,自己扶着喝醉的陈演回房睡觉,麻利地替陈演洗脸洗脚,脱了衣裳,盖好被子。

轻轻放下帐幔,她持着烛台走出内室,来到陈演的书房,研墨持笔,随意翻开陈演亲笔所写的文书,借着昏暗的火光,模仿他的笔迹,匆匆写就:

“立休书人陈演,寄籍扬州府高邮人。

依父母之命凭媒聘定齐氏为妻,岂期过门后时近五年该妇仍不得生养,正合七出无子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无有异言,休书是实。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三

私章、指印为证。”

齐粟娘轻轻吹干墨汁,从怀中取出陈演的私章盖好。取了印泥、休书,持着烛台,走出书房,回到内室。

妆台上的烛光照不到床上,齐粟娘却自然地寻到了陈演的胳膊,他的左臂向外伸直,右臂绕过胸前放在左内侧。左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肩膀,右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腰身。五年的夫妻恩爱,情深意重,因着一个“非是普通女子”,“不光为钱”、“几分真心”的私妓,一扫而空。

“五年一觉扬州梦…”齐粟娘轻轻笑着,坐在床边,抚着陈演熟睡地脸,“陈大哥,当初我被人牙子带到南边来,原就是要卖到扬州城的盐商宅子里做丫头地呢…”

“那一年大水,我在江宁城若是和比儿一样卖了身,说不定也会被卖到扬州城…”

“你说,我是做现在的我好,还是做比儿好?若是我当年不逃,就不会被你娘救下,也不会拜了义父义母,这样,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有哥哥。或者…我若是不逃,这个身子长大后有了些姿色,会不会被卖进扬州城地私窠子,成了爷们争脸面的玩意儿…到底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齐粟娘微带怅然地声音在房间里静静回响。

“陈大哥,我对这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指望,能一个人安生过日子就是上天还开眼看了我…我当初遇上你时,只想慢慢陪着你,帮着你,等到孝期满了,我再寻个法子离开,也算是我报了你娘地救命之恩…”

“我原打算寻些银钱,买几亩地,一个人关门闭户过日子…真没想到我们能结为夫妻,还能一起过了五年地日子。很长了…老天已算是厚待我了。五年,我也该醒了…”

“陈大哥,这五年,你没有错待我半点。你是个好人,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该来这个地方。或是…或是我为你生了一儿半女。我也许…也许也会闹一场罢…”

“…小崔哥说孤身女子过日子艰难。不过你尽管放心,这回还有比儿、枝儿陪着我一起。”

“你…我愿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眼见得烛泪将干,天色将明,她将陈演的右手拇指按上印泥,低头再看了陈演一眼,便拉着他的手,在休书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转眼中秋节至,陈演一大早起身,穿了一衣暗红湖绸制成的新长袍,吃着齐粟娘新做的胭脂月饼,喝着粳米粥儿,笑道:“好在连府里请你去游瘦西湖赏中秋月,你不会一个人呆在家里,否则我可不敢应了那些名士的中秋诗宴。”

齐粟娘微微一笑,转头对比儿道:“把爷的那件月白~丝斗篷寻出来,让小连带上,湖上风大,免得半夜回来吹了风。”

比儿应了一声,陈演叫住她“把奶奶的那件沉香色绸子披风也寻出来,和她的衣裳正配,出门时带上罢。”比儿低低应了,转身去了。

陈演看着屋里没人,低声笑道:“你可早些回,别被莲香她们拉着叉麻雀牌叉到天亮,回来嚷着腰背酸,我们都有多久没有亲近了…”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子名家喝酒,免不了要叫几个姐儿唱曲,你也少喝些罢,多少也要认得是她,不是我…”

陈演正被胭脂月饼噎住,连喝了几口水,方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在外头地规矩,瞧不清眼前的女人是谁了,就再不敢喝,开始装醉…”

齐粟娘顿了一顿,若有若无瞧了他一眼,又回了头,只瞧自己手指,淡淡笑道:“想来你眼前的女人也是不少…”

“我没有,”陈演撂下茶盏,笑道,“我平常只叫苏姑娘的…”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四)

粟娘站在院门口,看着陈演去了前衙,将理儿打发便开始和枝儿、比儿收拾行李。

“嫁妆家私都不要了,只把头面首饰、金银器皿、直毛皮料、平日的衣物、药收拾起来。”齐粟娘将素银酒器、茶具、食器从厢房里翻了出来。比儿拣选直毛皮料、皮祆子打包。

两人在厢房里忙到午后,眼见着要出门去连府,齐粟娘转身走进内室,看到枝儿将衣厢里四季的衣物打成了五个大包。枝儿喘着气道:“奶奶的衣物可真不少,奴婢都舍不得不要。那些江宁织造供宫里用的衣料绣品,虽是不时新、不鲜亮了,做工手艺却比扬州新货好上太多。”

齐粟娘轻轻笑了,“那还是我成亲时,四爷添妆陪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