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强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想了…”

春日里的丁香树,枝叶繁茂,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娇嫩花卉,如雪似烟,香气扑鼻。金蜂彩蝶在花树间飞舞,女子们扑蝶的嘻笑声从不时从法源寺各处院落里传来。

齐粟娘穿着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湖绿绫子百折裙,头上金钗翠钿,手中白纱团扇,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对沈月枝道:“嫂子,我还以为会把这法源寺包下来看花。没料到人竟然这许多?”

沈月枝还未答话。一旁正在摘花地月钩儿便笑道:“姑奶奶不知道。三月里法源寺赏花地官宦世家多了去。若是一天给一家包住。花时一过。有多少家赏不成花?法源寺地香火钱也没赚够不是?”

女眷们都笑了出来。秦道然夫人李氏亦是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见得众女眷皆是江南人。很是欢喜。拉着沈月枝说些春日诗词。齐粟娘见得众家女眷虽多是行院里出身。但皆习诗词。便是月钩儿也能说上几句。

齐粟娘悄悄抹了抹汗。低声对比儿道:“怎么办。待会她们必定要行酒令。联句作诗地…”

比儿忍着笑。“奶奶放心。有奴婢呢。”

齐粟娘瞟了瞟后头媳妇丫头们手中抱着地琵琶、弦子、月琴等物。苦着脸道:“这些女子都是多才多艺。才能被八爷买进府。呆会若是要行花令。轮着献艺…有你在也不能顶我…”

比儿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个。李夫人、大奶奶和奶奶是什么样地身份。哪里要这些技艺傍身?就算李夫人和大奶奶会这些。也没得和她们一起献艺地规矩。夫人到时候只要看着就好。实在不行。奴婢借弦子琴。弹一曲便是。”

齐粟娘摇了摇头,“不能叫你下场。她们虽是从了良,到底是行院出身。你还未出嫁,和她们一起弹琴,说出去不好听。”

比儿叹了口气,“奶奶,奴婢是个丫头,出身也就是这样了。这世上论婚嫁,没有不讲究出身的。大奶奶家虽是贫寒,到底原本就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方能做正室。奶奶虽是想替奴婢寻一门好亲事,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放心,我给你准备着嫁妆呢。出身、家资、姑娘的容貌德行,论婚嫁也是论这三样,咱们不讲究别人地出身,家资也不强求,只要人品好,上进实在,年岁相当就行。”

狄风如包下的春院颇大,入门三面有八间厢房,门前院里长着十余株丁香树,树下的花圃里种着牡丹花。宋清细细看着,“早听说法源寺里有异种牡丹,风如兄,这几本墨牡丹和绿牡丹可是少见。”

狄风如点头笑着,“知晓你喜好这些,特意订了春院,其余几处院子花虽好,却没有这几株异种牡丹。”又道:“这里的素席不比隆福寺地差,你尽可以尝尝。”

春院里三面八间厢房,右侧三间作了夫人们起立换衣所在,左侧两间作了爷们的起立间,其他两间作了丫头小厮们备酒备菜地食间,还有两间放着三庆园戏子们的行当。

院中的空地早摆上了高

,左侧是爷们五席,右侧借着几株丁香树横生的枝了三面九幅青竹湘帘,将女眷八席挡住,只隐约见得衣香鬓影,听得娇声笑语。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各据了一张高脚横案,其余十人两人一案,坐在帘内。齐粟娘见得头顶是丁香花叶重重,脚旁牡丹争研,香气盈鼻,蜂蝶往来飞舞,只觉这一场春日花宴,确实是名符其实,让人流连。

各处的院子里都传来了弹唱歌吟之声,狄风如一击掌,三庆园里请来的戏子,便在树下空地处摆开了几案,开说一段评书《杨家将》。

时辰尚早,正中十四阿哥地横几尚是无人,丫头小厮们从屋里将备好的松花蕊、紫苏饼、香椽丝、佛手片、酱金桔、橄榄脯六般下茶干果,青梅、樱桃、花红、杏、红菱、六般下茶鲜果摆上横几。爷们席送上六安茶、绍兴陈酒、河北沧酒。女眷席送上雀舌茶、花煮茶、金华酒。

齐粟娘一边听着评书,一边吃着紫苏饼,不经意见着宋清身后侍立随从中站着翁白,顿时微微皱眉,一眼扫过,包括秦道然、齐强在内,各人身边地随从总在二三十之数。前后侧门外守着的也不下于此数。再加上十来间屋子里备菜备酒地媳妇、来往端茶倒酒的丫头小厮,这院子里总不下七八十人,好在春院有七八亩大小,仍是宽大。

待得一段评书说完,便听得院外一阵响动,十四阿哥穿着一身明蓝暗龙纹箭袖春袍,玄缎子朝靴,执着乌金马鞭走了进来,身后紧紧跟着傅有荣。秦道然等人纷纷站起,迎了上去。

十四阿哥一路锁眉沉思,坐到席上方见得湘帘后地女眷席,微微一怔,“是各府家宴…”

秦道然笑道:“不过是贱内趁兴游春,约了齐强的内眷和他妹子,我想着上回各位当家的在西山没有游得尽兴,便约了一起来赏花。狄大当家作东,带的内眷都是八爷送的人,呆会都要出来献唱,算不得是家宴。”

十四阿哥笑着点了点头,孟铁剑笑道:“我府里可没这么多的规矩。来人,把小夫人请出来。”

齐粟娘看着帘开帘落,宋清、罗世清、狄风如、连震云的女眷都走了出去,坐到他们身边,便是月钩儿也出去坐到了齐强身边。帘子里只剩下了李氏、沈月枝和她三人,八桌里倒空出了五席,一下子冷冷清清,不由笑了起来,“咱们三人,吃得下八桌子的菜么?”

李氏和沈月枝也笑了起来,李氏点头道:“若是家宴,十四爷虽然是贵为皇子,仍是不便。她们原是行院里出身,平日常随爷们陪席,出去倒也无妨。”

齐粟娘笑道:“她们必是要轮流唱曲的,咱们也可以饱饱耳福。”见得李氏和沈月枝尤在不时谈论诗词,暗暗松了口气,对身后的比儿道:“好在人不够,外头又有唱曲的,不然必要联诗。”

比儿笑了出来,亦是悄声道:“狄大当家好生心细,料着十四爷没带人来,还替他准备了两个人。”又笑道:“三庆园的戏班子来了,外头姨奶奶们未必会上场的。”

帘外三庆园的戏子们用丹红漆盘呈上了折子戏单,请爷们和奶奶点戏。十四阿哥点了《西厢记》中一折《游殿》,便挥了挥手,叫让女眷们点。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谦让一番,年纪最长的李氏从漆盘中了取戏单,一边笑道:“十四爷点的这一折《游殿》有一番讲究,这一折说的是普救寺小僧法聪陪伴张生游赏大雄宝殿,得遇崔莺莺小姐和红娘。咱们今日,不也是游赏这法源寺么?外头的爷们和这些新纳的偏房不正应着张生和崔莺莺?十四爷点得应景。”

齐粟娘断没料到李氏这般风趣,想着孟铁剑、罗世清、狄风如这些漕上大豪在她眼里竟成了白面书生张生,不由失笑。

沈月枝掩嘴直笑,“若是这般说,总要叫一个法源寺的知客僧来这里候着,才叫真正应了这折戏。只是不知这寺里有没有叫法聪的小和尚。

齐粟娘笑道,“姐姐们,难不成这里里外外端茶送酒的丫头,就是红娘了?今日的红娘着实不少。”

送戏单的三庆园戏子和三人身后站着的媳妇丫头们都笑了出来,绵绵笑道:“奶奶们倒拿奴婢们打趣,奴婢们侍候奶奶们在帘子里坐着,就算是想做红娘,也赶不上外头姐妹们方便不是?”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二]

道然见得帘内笑声不断,倒比帘子外头还热闹。过庆园的戏子方才笑着捧了戏单出来,请爷们点戏。秦道然一面让给连震云先点,一面笑道:“奶奶们点的什么?在笑什么呢?”

那戏子笑道:“回秦大爷的话,李奶奶点了《南柯梦》一折《朝议》,沈奶奶点了《长生殿》一折《密誓》,齐奶奶点了两出,《长生殿》一折《剿寇》和《浣纱记》一折《泛湖》。”又掩嘴笑道:“李奶奶是个大才女,只说十四爷《游殿》这折戏点得有讲究,正和沈奶奶、齐奶奶细说呢。”

十四阿哥正喝着酒,闻言愕然失笑,“我随意点的,倒叫她们看出讲究来了?你说说,有什么讲究?”

三庆园的戏子还在笑,院门口一阵响动,有人进来禀告狄风如,“大当家,法源寺知客僧进来献切花,供爷和奶奶们簪花。”话音未落,帘内女眷席上哄堂大笑,闹成一团,尤听得有人连道:“应景,极是应景。”

爷们席上个个愕然,三庆园的戏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掩着嘴道:“回十四爷的话,李奶奶说,漕上各位当家的新纳了小夫人,又带着来游法源寺,正是戏里的张生遇莺莺小姐。齐奶奶说,这里里外外虽是不缺红娘,却是太多了些。沈奶奶——”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沈奶奶正说只缺了个知客僧,法源寺的知客僧不就来了?”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出来,齐强哈哈大笑,拉着罗世清,“快让我看看,常州地张生长什么样?”又叫道:“快,快让法源寺地知客僧进来,免得误了这一院里张生们的好事。”

罗世清、孟铁剑俱是笑骂,狄风如、宋清、连震云各人身边的偏房姨奶又笑又嗔。那知客僧捧了一漆盘新翦下的月季、丁香鲜花,恭敬送上,狄风如命人放了赏,笑道:“南边放生池那处可有客人?午后记得清出场子来。

“回狄大爷的话,现下是两江总督府上的女眷们在放生,午后定为狄大爷院子里的女眷清出场子来。锦鲤和龟都已备下,只等着各位奶奶们慈悲它们。”

傅有荣取了一朵细小紫丁香,为十四阿哥别在衣襟上。十四阿哥听得“两江总督”之名不免一笑,瞟了帘内一眼,挥了挥手,“给里头送去。”

知客僧将花捧到帘外。自有丫头们出来接了。李氏挑了朵红月季。沈月枝挑了朵黄月季。比儿替齐粟娘挑了一朵碗口大紫丁香花插在发髻上。齐粟娘笑道:“你也挑一朵戴上。小姑娘戴花儿最好看。”

比儿摇头笑道:“外头爷们还没有挑呢。奴婢哪里能先挑。”又指着满地地丁香落花。“有这些在。奶奶还怕奴婢没花戴?”

李氏笑道:“这一盘哪里够?爷们挑了就没有剩了。不说她们。外头地姨奶奶们都没轮上。”

齐粟娘亦笑道:“这些落花儿就也就能制制香片。哪里能上头?”推着比儿。“你去和外头地知客僧说。再送两盘来。一盘给姨奶奶们。一盘给你们。”

帘子里地媳妇丫头纷纷笑谢。绵绵拉着比儿。对沈月枝道:“奶奶。奴婢和比儿姐姐一块儿去挑挑花。若是有更好地。捧回来给奶奶用。”

沈月枝笑道:“仔细看看。月姨奶奶喜欢鲜亮色儿。有大朵地给她挑上。这盘里剩下地必是都不中她地意。”

绵绵笑嘻嘻应了,拉着比儿一块儿揭帘出来,和那知客僧说了两句。那知客僧连忙应了,招了等在院门外的小和尚进来,“引着两位姑娘去北院花房里挑切花,好生侍候着。”

翁白看着比儿从帘子里出来,眼睛立时瞪圆,眼看着她跟着小和尚出了院门,身前的宋清正和秦道然说话,他悄悄抽身而退,却被对面连震云身后的连大船看了个正着。

“他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愣小子,再让夫人抓住,看不阉了他做太监。”连大船看着翁白鬼鬼祟祟溜了出门,悄声笑道。

连大河瞟了他一眼,“倒好意思说人家,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大船嘻嘻笑着,转了转眼珠,“大河哥,若是让比儿去套套话,那小子肯定连他不知道地祖宗八代都能说出来,更别提只是他爹娘的下落…”

连大河微微一笑,瞟了一眼正和狄风如说话地连震云,极轻声地道:“没见着大当家天天催么?夫人交办的事儿,还要靠夫人地丫头才能办成,大当家的

哪里摆?秦八儿平常叫你办地事,你敢这样敷衍?子你可是满扬州城找了三个月。”

连大船恍然,连连点头,突又惑道:“大河哥,大当家这是怎么打算呢?来了四五天,每日里都是和这些漕上当家们饮宴看戏。白老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连大河不在意地道:“大当家本就是来看风向,总要在这京里呆上一阵,现下朝廷里正乱得很,日子还早呢。至于白老五——”瞅了一眼帘子后的女眷席,“当初要不是那一位心软,二当家又求情,早就该死了。”

三庆园的戏子们扮上妆,开唱《西厢记》里的《游殿》齐粟娘听着昆曲角儿们绵软的声腔,便有些犯困。

那边厢李氏与沈月枝却是一边听戏,一边笑语,李氏道:“沈妹妹,你听张生唱的这一句‘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沈妹妹可还记得这一句化自何位大家之诗作?”

“李姐姐可是在考较我?”沈月枝低笑道:“分明是出自宋时东坡公的词作《蝶恋花》,哪里又是诗。”轻轻吟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王实甫随手化来,浑然天成。”

李氏连连点头,满面是笑,“王公实是大才,我记得下一段有一句极精彩的应是化自朱淑真之诗作——”说话间,眼睛向齐粟娘看了过来。

齐粟娘在扬州就知晓官眷里这些诗词应酬,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出丑失了体面。这回也是静极思动,出来赏花游园,想着比儿在也能混过去。

现下听得兆头不对,比儿又不在身边,只怕李氏来问她,趁着沈月枝开口说话,悄悄儿站了起来。

她左右一看,从侧面揭了帘子走出。跟来的齐府媳妇们只当她是去更衣,见她未召唤侍候,便也无人上前跟从。

齐粟娘走到坐立间,呆坐了一会,仍不见比儿和绵绵回来。耳听得李氏在里头问着,“齐妹妹哪里去了——咱们联诗行令少了她可不行——”

齐粟娘惊了一跳,连忙出了房,向侧门走去。席人众人都在听戏,唯有宋清一眼看见齐粟娘偷偷从侧门走了出去,他微微一笑,转身正要和秦道然说话,突见身后的翁白不见了踪影,立时一惊。

他蓦地想起那丫头方才似是去了花房,连忙告罪更衣,匆匆出了院门。

宋清眼见着齐粟娘沿着丁香树下的花径,向南而去,记起那知客僧所说的花房是在北院,左右一寻思,跺了跺脚,仍是跟在齐粟娘身后。他如今愈发看重翁白,有大用之处,唯怕翁白撞上她,又吃个大亏。

齐粟娘原也不知晓比儿去了何处取花,只为了躲避行令联诗,一路分花拂柳,扑蝶弄花,悠然自乐。宋清在她身后十步之外跟住,满心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得前头是一片碧波池水,女子们的笑语不时传来,宋清知晓前头是别府里的女眷,顿时止步。

好在齐粟娘见得池边人多,男男女女都在放生,微一犹豫,也退了回来。她从袖子取出帕子拭了拭额角微汗,寻了一处丁香树下的青石,垫上帕子坐下,一面轻轻扇着白纱团扇,一面歇息。

宋清站在五步外一棵丁香树后,看着她的样子不会马上回去,叹了口气,见得树下一丛牡丹,便也低下头细细观赏,忽听得有女声响起,唤了一声,

“陈夫人。”

宋清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池边的花径上,走过来一位旗装美人,身着十八镶大红凤穿牡丹旗袍,脚上高底五福捧寿旗鞋,高高的大拉翅发髻上插着青缎包银扁方,扁方正中缀满珠花,左侧一朵头正儿大红绢花,右侧垂下近两尺长的红京丝丝缚,正是满旗贵女的打扮,愈发衬出这位美人的雍容。

宋清见得这旗女美貌,也不禁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到这旗女的左手上,只见她手中抓着绣帕,食指、无名指上各戴一枚烧金座翡翠戒指,中指、小指上套着两寸长银掐丝:琅指套,拇指上还有一枚红玉扳指。宋清见得这般琳琅富丽,已是看不清手指的模样,皱了眉头,“乔饰太过…”

齐粟娘站了起来,惑道:“姑娘是…”

“妾身前日还与夫人在慈宁宫中晤面,夫人可还记得?”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三]

清听得“慈宁宫”三字,微微一惊,凝神听去,齐没有出声,良久方道:“原来是董鄂家的小姐…”

宋清想起前日太后险些指婚之事,暗暗一笑,只恨看不到齐粟娘的脸色,也没法子在一旁奚落,好解了心头闷气。

又过了半会,齐粟娘却是再没有出声,也未问她来意。董鄂氏未料到她如此,犹豫半会仍是开不了口,却见得齐粟娘微微福了福,竟是要转身而去。

董鄂氏心下一急,忍不住叫道:“陈夫人且请留步。”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顿住,顺手取了青石上的帕子,慢慢抖去花瓣尘土,却仍是一言不。

董鄂氏面上涨红,看着齐粟娘,低声道:“陈夫人…”

青石边的齐粟娘面上不动声色,却和树后的宋清一样,暗地里都是抖擞了精神,竖着耳朵听她下文。

这般又等了半会,齐粟娘的帕子已是抖了五回,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宋清也懒懒靠在了树干上,董鄂氏仍是没有说出话来。

宋清大不耐烦,一时却不方便走出,只得忍着。眼见着齐粟娘把帕子放回袖内,又是微微一福,已是转过身来,不由暗暗点头。他只觉齐粟娘拿准了未出嫁的在室贵女面皮再厚,也没法子自说自话,只要不和这有心思的旗女搭上话,她就没法子开口。

宋清见得齐粟娘转身,连忙向树后藏了藏,要待她过去,却听得两声高底旗鞋的脚步声,探头一看,董鄂氏伸手扯住了齐粟娘的后衣袖。

齐粟娘回头看了看董鄂氏。见她脸上通红。眼中带泪。虽是心中叹气。却也毫不犹豫将衣袖从她手中用力抽了出来。

董鄂氏眼见得手中地白绫广袖一点一点被扯了出去。那位素有贤名地陈夫人仍是一言不。想想二十三岁仍是待字闺中。想想族祖母昨日回府后地摇头叹息。再想想那晚席上敬酒。双目相对时地心动。终是含羞忍辱。颤抖道:“陈夫人。那一晚慈宁宫里族祖母所提之事…”

齐粟娘早知道旗女胆大。和南边地汉女规矩不一样。故意不给她开口地机会。没料到她仍是说了出来。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怜悯。把衣袖整理妥当。也不看她。“我们汉人地规矩。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旗人地规矩。除了主子们指婚。说亲要男家托亲友上门过门贴。再满汉通婚。也要旗主点头才行。小姐满旗勋贵出身。应该知道这个理。按规矩来罢。”说罢。便沿着花径走开了。

宋清听她满口子地规矩。心中冷笑。“一般地乔饰…”也懒得再看那旗女地表情。见得齐粟娘走远了些。便急步从树后走出。跟了上去。

齐粟娘心中不快。只顾沉思。脚下也没有方向。直直向前。不一会儿便下了弯曲地花径。走在了尺许高地矮树杂草丛中。四面已是无人。

宋清看着她一路由南向北。竟是直向花房所在地北院而去。心中便有些忐忑。

眼见得远处花径上隐约可见得往来捧花的僧人、丫头,宋清脚下一紧,打算多跟上几步,免得事来不及反应,前头地齐粟娘却突然停住,一个闪身躲到了一棵矮树后。

宋清一愣,抬眼看去,立时大吃一惊,翁白正和比儿站在北院门外的丁香树林边说话。

齐粟娘躲在树后没见着绵绵,已是惑,再见得比儿静静站在树下,听翁白说话,更是奇怪。

她左右看看,见得近旁没有树木遮掩,生满尺许高的矮树杂草,附近又无人,便摘了头上耀眼地金钗翠钿,悄悄儿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向前头爬去。

宋清目瞪口呆看着齐粟娘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此处虽是无人,他却断不肯和她一样做出身份的行径。他左右打量,实是无处可藏,一咬牙闪身离去,飞身奔到丁香树林另一侧,穿入树林中悄悄向翁白靠近。

“俺…俺虽然只有七岁,但俺不是个孩子…你不信可以去问同仁堂的崔大夫。他五十来岁,高高胖胖,很好认…”

“宋爷天天教,俺读书学规矩,俺已经把三字经、千家文都学了,现在在背《大学》…宋爷说以后还要教我背《论语》、《孟子》,将来还要学《史记》、《春秋》…”

“俺的武艺,宋爷说尚欠火候,但是帮里十五六岁地后生,没有比俺强的。等俺和连大船一个年纪了…俺是说他现在二十一,再过五年,俺也长成二十一了,俺肯定比他强…”

“俺接人待物时,容易让人当乐子耍,俺也知道了。俺以后少说话,多想事,想明白了再做…宋爷教俺什么,俺就认真记住了…”

宋清听得苦笑,翁白虽是老实感恩,他把他接回来近两月,训了不知多少回,也没听过他这样明白分寸的说话,如今为了这不过见了两面的小丫头,说话想事却是这般条理分明,用心实在,当真是让人无奈。

宋清细细打量比儿,见她眉目清秀,气质沉稳,低着头听翁白说话,虽是面带羞涩,却也无惊慌怯怕之意。

他的视线越过翁白和比儿,隐约看到矮树杂草丛中蹲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从丁香树林中走了出去,“翁白。”

翁白听得宋清地声音,惊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结巴道:“宋…宋爷…”

“跟我回去。”

翁白偷偷侧头看了比儿一眼,低声道:“俺…俺走了。”说罢,匆匆追上宋清,向春院而去。

齐粟娘蹲在树丛后,见得比儿在丁香树下默默站了半晌,没有挪步。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比儿。”

比儿猛然惊醒,看向齐粟娘,脸上涨红,“奶奶…”

齐粟娘提着在树枝上划破的裙子,走到比儿面前,看了她半会,“不成地,他七岁就生成这样。若是十七岁时还是这样。你那时…就二十七岁了…”

比儿面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微微带了些苍白,“奴婢明白…”看了看齐粟娘,伸手从她手上接过金钗翠钿,小心替她重新插好,慢慢摘去她身上地草根,拍去裙上的灰土,“回席上罢,奶奶…”

前头宋清一路走回春院,眼见得快到院门口,宋清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翁白,“不成地,翁白。她比你大十岁,你将来十七了,她就老了。她们家奶奶不会点头的。”

宋清看着翁白呆愣的脸色,叹了口气,“翁白,我今年三十五了,没有儿子。当初收留你也没想着你能这般出色。你把这事儿放下,好好跟我学着做事,帮衬着我。再过十五年,我老了,直隶漕帮…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翁白呆呆地看着宋清,嗫嚅道:“宋爷…俺…俺没想…”

“你的亲爹和你是没情份的。你的养父…虽是养了你七年,心里却没把你当儿子看。你明白的很。你跟着我,我教你做人做事,替你奉养你娘。”宋清看着翁白,慢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把这事儿放下罢。”

翁白久久沉默,“俺…俺想见见俺娘…”

“你后天就去吧。”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四] -

院里,花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府里的偏房都陪着笑,齐强在月钩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引得她咯咯直笑,髻上的大红牡丹花儿随着笑声轻轻颤动着。

三庆园的戏子已唱完了《游殿》、《朝议》和《密誓》,十四阿哥一边喝着河北沧酒,一边听着《长生殿》中的一折《剿寇》。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傅有荣站在十四阿哥身后,看着宋清领着翁白,齐粟娘领着比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禁咋言,“那小子胆子还真大…”

十四阿哥挥手让身边两个苏戏退到一旁,瞅着齐粟娘沾了灰的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划破了的湖绿绫子百折裙裙角,“看着倒不像是她教训了他,而是她自己被教训了。”

傅有荣低笑道:“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又有谁敢教训?”

十四阿哥微微冷笑,将空了的酒盅放下。他瞟了一眼秦道然,又瞟了一眼连震云,“爷门下的奴才被人算计,可不是头一回了…”

傅有荣驱前将横几上的酒盅倒满,看了看和宋清低声说话的秦道然,“大管事是九爷的心腹…”

十四阿哥伸手在酒盅边沿上慢慢磨沙,“九哥忘了,我如今不是十三岁,而是二十了…”

傅有荣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齐管事在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所有往来的大货商,除了齐管事,就只有齐姑娘全照过面儿…”

十四阿哥端起酒杯。“这些事儿。放在心里罢。还用不上…八哥地事儿正是要紧地时候…”扫了连震云一眼。低笑道:“他地手下在查翁白地父母?他倒是不急不忙…有闲心理这些八杆子打不到边地小事…爷天天往他跟前凑。他奶奶地就当没看见…”

傅有荣看着十四阿哥端酒杯地手暴起了青筋。笑声中带着一股森冷之气。立在一边噤若寒蝉。

十四阿哥慢慢喝了一口酒。“八哥白费心思了。他和宋清不一样。他这样地人没有实在地好处。哪里又会投靠过来…”侧身倚在太师椅扶手上。抬眼看向青帘后女眷席。“真该一顿鞭子抽死她…”

傅有荣不敢接话。直见得狄风如站起举杯。方敢小声道:“十四爷。狄大当家向您敬酒…”

十四阿哥笑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傅有荣连忙把酒盅儿倒满。十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高高举杯。狄风如面上带笑。将自己酒盅倒满。一口喝干。

傅有荣看着狄风如坐下。悄声道:“这位狄大当家已经递贴子到府上了…”

十四阿哥无声笑着,“约他私下见一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