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升一边侍候宋清换衣,一边道:“妾身今儿去督台府里递了贴儿,三日后去给督台夫人请安。”微微笑着,“自打新督台大人来了,这河道官府里的饮宴便少了,偶有一回,也尽是早散的,爷正要歇歇才好。”

宋清点了点头,“陈大人在扬州想是吃足了饮宴的苦头。”又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去,看看少爷回来没有。”

道升听着下人应声而去,道:“爷且慢和白哥儿说亲事,督台夫人虽是容妾身进门请安,难说不是看在妾身原是齐府里出来的旧人,这事儿还难说得紧…”

宋清叹了口,走到左墙供着的佛龛前,“我何尝不知道是这样?只是翁白他爹娘走了,他虽是下心跟我办事,应酬时也满脸带笑的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总得想法子替他排解排解。”

道升无奈,“爷是把白哥看得太重。”转身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奉给宋清,“妾身是个妇道人家只觉着这事儿若是细细筹划,未必不成,只是不能急。那丫头原在扬州,白哥儿原在高邮,各自千里迢迢到了京城,已是奇事。此后分了开来,便也罢了。没料到白哥儿跟着爷来了天津,她居然也跟着主子来了天津,要说他们俩没些缘法,妾身实在不信。”

宋清将素香插在佛龛前笑了出来,“妇道人家在这些事儿上偏有些歪理,倒也合了佛法因缘之意。”转头叫道:“少爷回来了没有?”

外头一叠声,催了出去。终是有人报道:“少爷还没有回。还在码头上盯着驳船上货。”

宋清皱了“都在那风地里呆了一天。要冻坏身子地。”提声道:“去。差人把少爷请回来。就说我说地。叫他回来陪我用饭。”

道升笑着命丫头们去厨下知会。“爷在外头吃了一回时节怕也是吃不下。尽着把少爷爱吃地八大碗做出来罢。”

寒风呼啸着客地沙船一艘艘靠进了码头。翁白收拾了衣物。漕宋府里地下人牵来了马。

翁白正要上马又见得天津城里来了一众仆从。衣裳看着鲜亮却不是天津口音。翁白不自禁便留了心。

那些仆从在码头上接着了一只客船,迎下了一位少年公子,“小舅爷,我们家大人都打点好了,请小舅爷暂住在天津卫。奶奶差的人这几日便到,到时引着小舅爷拜见总督大人。”

“姐夫在通永道上必是忙的,我自会照应自己——”

同一时节,督台衙门后宅里。陈演一边和齐粟娘一起制河图,一边轻声说体已话儿,“听说你今儿见了查府里的女眷?这才是头一天,也不歇一歇。”

齐粟娘低着头,一边忙活一边道:“这查家不同别家,和干爹有些渊源。当初查家原是德州的豪商,因着干爹把迎驾的差事儿包给了他们家,得了皇上的青眼,才能成了长芦盐区的总商。两家里时时有些走动。我看在干爹干娘的面上,自是不能怠慢。再者——”看了陈演一眼,“我听说查家在北边的事儿上甚是说得上话,京城里的爷们都高看一眼。”

陈演听得齐粟娘言语中带一些烦闷之声,歇了手上的活,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脸,柔声道:“可是有些烦心事儿了,来,说给我听听。”

齐粟娘抿嘴一笑,搂着陈演的颈脖,“陈大哥,你这阵儿在天津,可曾见过漕帮的宋大当家…和…和那个翁白?”

陈演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微微犹豫,陪笑道:“我看那翁白如今是长大了些,看着有十七八,不像是要长生不老的模样…”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瞟了陈演一眼,“难得他竟入了督台大人的眼。督台大人和妾身说说,他如今行事说话是个什么模样?”

陈演笑道:“真不是我夸他。实在是他比别人强。他的武艺我是没见过,我只见过他在码头上两只手就抬起一条压住了人的破船,把我惊得不行。平日里虽是不至于出口成章,言语分寸。对宋大当家极是孝顺,说一不二。”抱着齐粟娘慢慢摇晃着,“别的都罢了,只有这心性儿正,知道感恩图报是个要紧的。将来总不用担心他亏待了比儿…”

“比儿那样的伶俐人,平日里见识的人物也多了,怎的对这个翁白竟会上了心?”齐粟娘苦笑着,“我实在想不明白。”

陈演笑道:“这些男女间的事儿,哪里又说得清,你当初那样伶俐,不也看上我这个呆子么?”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又算得上伶俐人,不过是太小心太胆小,但打从嫁给了你,我平日里行事可是胆大多了,把做姑娘时的那些小心谨慎全丢了。”

陈演哈哈大笑,“你既嫁了我,便是闯了祸,也有我替你收拾,再者,我捅的漏子可比你多。”顿了顿,劝道:“我看着,这个翁白实在也不是寻常人,配得上比儿。”

齐粟娘沉默了晌,“要不,你下贴子请宋大当家带着翁白过来罢——”

府衙后宅原是前后两进,右两个跨院,到底是大花园子。近午的冬日阳光照在前厅里杉木透雕花卉六扇屏风上,屏面朵朵牡丹开得极盛。

宋清扫了一屏风上的透雕牡丹,站起向陈演敬了杯酒,“犬子多承督台大人看顾,下官实是感激不尽。”转头对翁白道:“孩儿还不给督台大人敬酒?”

屏风前摆着一桌上等津八大碗席面。翁白的面容果然长了一些,不再是十五六的模样。应声而起,捧杯道:“翁白给大人敬酒。”

陈笑着方要说话,便见得翁白耳朵微微一动。陈演一愣,果然听得屏风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和裙摆拖地之声。陈演想私下叮嘱的话便不敢出口,只笑道:“内子久未见翁公子,甚是想念,免不了…”

齐粟娘在屏后听得陈演胡说,忍笑给枝儿递了个眼色,便转身回了后宅。枝儿连忙走了出去,施礼道:“老爷,奶奶请翁公子后堂相见。”

宋清知晓丈母娘相看女婿的规矩,虽是觉得齐粟娘年纪小,奈何不得她夫君是三品督台。

再者,她能开恩再相看相看翁白,实是个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连忙道:“孩儿便随这位姑娘去吧。”顿了顿,“言谈需多多谨慎,不可冲撞了督台夫人。”

翁白眼睛里隐隐泛出喜悦之色,冲去了大半沉郁之情,恭声应了,便要随枝儿离去。陈演突地想起一事,连忙问道:“宋大当家,翁白如今可有跟前人?”

宋清笑道:“我膝下无子,只有翁白一人。早在他身边放了两个通房丫头,只等着生个儿子,随我姓——”

陈演脸色微变,转头便叫道:“翁白——”

翁白随着枝儿已走到屏风后,听得陈演叫声,连忙走了回来,“陈大人——”

宋清一脸惑,陈演看了翁白半晌,苦笑一声,“罢了,你进去吧。”

因着老爷和少爷都去了督台衙门,漕宋府的午饭匆匆便过了。伊伊呀呀的胡琴拉扯着,道升歇了午觉起来,正甩着水袖儿自唱自玩那曲齐府旧戏,突听得外头媳妇婆子一阵乱,“爷回来了。”

道升一惊,顾不得换下贵妃盛装,只是庆幸地抚了抚未上大妆的脸,赶到院门口接了宋清。道升见得宋清一脸又气又恼又好笑的神色,知晓多是在督台府里遇上了事,没功夫注意她身上的衣裳,暗暗松了口气。

她问道:“爷这般早便回了?督台夫人可是相看了白哥儿——”又看了看他身后,“白哥儿呢?”

宋清重重坐到了水磨楠木罗汉榻上,连连叹气,“原是好好的——没料到——”似是在罗汉榻上坐不住,下到地上来回走动,“也怪我没想着会有今天,早早给翁白放了人在跟前。那位夫人原就是这性子。当初为了纳妾的事儿和十四爷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身边的丫头自然也学了些——”只觉莫名烦恼,重重靠坐在水磨楠木靠背椅上,盯着房门外的花圃出神。

道升细细琢磨话里的意思,也叹了口气,“督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难免讲些大家规矩,要足了体面。如今亲事儿还没有说成,房里就先有了两个人,女家里总是有些失了脸面…白哥儿他…”

宋清回过神来,苦笑道:“出了督台府就直奔着码头去了,怕是要在那风里-----”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上)

风果真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乱。书房里生起两个红旺旺的火将北边的寒气驱除了些。

齐粟娘愣愣听着窗外风声中夹杂的弦子琴声,半晌方回过神来。她低头小心拆去了一条微乱的针脚儿,慢慢地叹了口气。

桌上的烛火直直地向上窜着,后院里的弦子琴声时断时续地传入书房中。

陈演放下手中的河图,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侧耳听了一会,亦叹了口气,犹豫半会,“粟娘,比儿和翁白的亲事咱们就不要管了罢…”

齐粟娘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是我要拦着,你那时节是没见着比儿的脸白成什么样。翁白站在那儿看着她,吓得说不出来话来。这孩子还是小了些,不知道自己替自己的事儿拿主意…”

“宋清指着他传代。免不了急了些。再说,一个在天津,一个在扬州,谁知道还能撞到一块儿来?你让他怎么替自己拿主意?我看着,两边儿都是有意,比儿现下虽是难过,过一阵儿便也好了。”

齐粟娘面带神伤,“当初在城的时候,我原不该拦着的…这样也不会插进这档子事了…”

陈演连忙站,走到她身边安慰道:“那会儿,谁能说得准翁白?怕是宋清都把不稳,任是个替比儿着想的都会挡着。”风声夹杂的弦子琴声嘶哑着,似有呜咽之声,陈演摇头道:“进了咱们家这些年,我竟不知道她会弹弦子琴。这样的性子,现下却弹出这样的琴声,怕不是好事儿。粟娘,你去给她排解排解罢。”

“干怕是没用…”

齐粟娘走到左跨院里。方要去推比儿门。又退回了院里。她缩着脖子笼着袖。哆哆嗦嗦在又冷又黑地左跨院里来回走了七八回。终是想出了不叫比儿有空闲胡思乱想地法儿。两步并作三步向她房中而去。

陈演坐在书里隐约听得风声中传来粗糙干哑。音不对阶地拨弦声。顿时一愣。他走到左跨院外听得内里传来比儿哭笑不得地声音。“…奶奶…应该是这样弹…”

齐粟娘夜里让比儿教琴。白日便差着她做事。直让她没闲功夫去烦恼这些。眼见着要过年。虽是天津年下风俗难免和扬州不一样。她也不管这些。照旧将高邮扫除、剪红、贴画、烧盆那一套儿使了出来。

漕宋府里连着几日也没见着动静。齐粟娘虽是有些奇怪。但想着翁白孝顺宋清日里相看后。比儿没点头。这事儿没了下文。宋清也未必愿意义子娶个丫头。齐粟娘想到此处。叹了口气。翁白当初地出身虽低。拜入了宋家。不说宋清必是要替他捐官大地直隶漕帮也是翁白继承。将来他地后院里。免不了也是三妻四妾地…

齐粟娘看着比儿默默不言地干着活。想要去问她地打算。却又怕挑起她伤心要依着自己地心思。不理这门亲比儿却不是她自个儿。当初她虽不喜欢齐强府里一个接一个地妾侍一团。但到底还是打算到陈家来做妾。图个安稳日子不成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齐粟娘寻思了半会。笑道:“我在南边就听说了。天津杨柳青地年画儿和江宁桃花坞地并称双绝。咱们现下是买不到南边地年画了。比儿、枝儿。你们坐车上街逛逛。买几张杨柳青地年画儿回来罢。”

比儿和枝儿自是应了,收拾了便要出门。

齐粟娘向枝儿递了一个眼色,“套我的暖车去,若是外头街上没有合适的,就上杨柳青去看看,反正就在城外,离着码头也不太远。”

枝儿连忙应了,比儿福了一福领了着她出门而去。齐粟娘叹了口气,吩咐一旁的理儿,“今儿不用准备你比儿姐姐和枝儿的午饭。”

理儿眨了半会眼,看着齐粟娘,悄悄道:“奶奶…比儿姐姐心里的主意有时候比奶奶还大…虽是路过码头怕也不会去见翁公子罢…”

齐粟娘苦笑道:“我也明白,只是总不能让她这样自己闷着。若是她拿定主主意,给个话儿,不成便也罢了,若是要成,我还得替她筹划。”

到得午膳时分,陈演回了后宅。

“粟娘,翁白方才来给我磕头,求我给他说说好话儿。”陈演苦笑道:“我听说,他那日晚上站在码头上站了一宿,回家就求宋清,说要打发了那两个通房丫头。宋清先几日没应,现下怕是拧不过他了。要不,你劝劝比儿,翁白这样的不容易了。”

齐粟娘一面招呼理儿摆饭菜,一边无可奈何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我都没话儿劝她,只看她自个儿想怎么样了。

中意翁白,我就让她风光嫁过去。若是不中意了,个如意的,咱们家还差她一个人吃饭不成。”

陈演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和齐粟娘一面小声说话,一边用饭。

外头脚步声响,小连将一封信送了进来,“奶奶,通州道台李夫人的信。”齐粟娘心中诧异,“干娘的信

她把信打了开来,满满三页,齐粟娘匆匆看完,不由笑了出来,“干娘倒也舍得,让干舅舅上查家做上门女婿。”转头看向小连,“送信的人呢?召他进来。他是李府里的亲信人,不可怠慢了。”

小连恭声应了,退了下去。

陈演虽有些奇,取信看过也笑了出来“别家倒也罢了,查家和扬州程家一样,虽是盐商也是诗书传家。既是长房里没得儿子,只有一个独女,你那干舅舅入赘做女婿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正说话间,小连引着一个面的管家走进了来。

齐粟娘见得信来的是李明智身边的大管事李玳安,知晓李府里必是看重这事儿,细细问了一回。

“:才不敢瞒干姑奶奶,我们家奶奶也让奴才把事儿说明白了。请干姑奶奶筹划一二。原是我们奶奶娘家老祖宗去逝,各房里为了分家产,闹得不成样子,什么乱子都出来了。舅老爷还小,我们奶奶虽是帮衬着,抵不住各房里多子多孙。虽不希罕这几个银钱,却也没得个把祖宗留下的家产全抛了的道理。正巧查家透了风,长房要招个上门女婿。我们奶奶往日也听说过这位小姐,只觉年岁容貌都是相配,是个好姻缘,就想着请姑奶奶去查家探问探问。”

陈微微笑着,“李夫人怕是果真看好,无论如何想让干舅爷得了这桩婚事。”

李玳安连忙磕了头,“干姑老爷明见万,这事儿原就是不蒸包子——蒸口气。还请干姑老爷看在干姑奶奶面上儿,多多费心。”

齐粟娘知晓府里是想借着陈演的官位去向查府里说媒,只是直隶不同于扬州,天津卫在天子脚下,查府是北地巨商,与京城里的贵人们关系非浅,陈演如今虽是三品高官,也未必能说得下这门亲事。

齐粟娘想到此处,转头向陈演看去。陈演却向齐粟娘微微点了点头。

齐粟娘便笑道:“大管事下去歇会,我给干娘写封请安信,我这儿备着年下给干爹干娘的礼,大管事一并带了回去。”

李玳安大喜,连忙应了。齐粟娘见得小连将他领了出去,不由笑道:“陈大哥,干娘是打算借着查家的势,不叫人占去了家产?”

“多半如此。”陈演沉吟道:“李夫人家在德州是百年旺族,各房里不乏走官场中人。查家却是直隶鼎鼎大名的豪绅,京城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少,替女婿争家产的小事儿自然不是问题。”又笑道:“你干娘家的小舅爷刘和亭我见过,当初虽只有七八岁,却是一副聪明好模样,身世家资配得上查家小姐,查家和李家交情也算深,你只管去查家说便是。”

齐粟娘点了点头,陈演又笑道:“你放心,通永道可是近畿要地,道台虽是理不了军政,但京八旗中有四旗,还有绿营驻地都在通永道内,领军的多半是皇上的人,但年深日久的倒也难说,总要有个放心的人盯着动静。查家不会没眼色,看不出你干爹的圣眷好着呢。”

齐粟娘微一思索,也笑了起来,“当初我听着干爹陛见后,升了官品儿,却仍是留任,就觉着多半得了皇上的青眼。”

两人说笑了一会,陈演便回了前衙理事。齐粟娘忙着做绣活。没多久,比儿和枝儿便回来了。

齐粟娘看着比儿将杨柳青的年画贴上了墙,悄悄儿拉着枝儿道:“怎么样,你比儿奶奶去码头了没?翁白在不在?”

枝儿亦是轻声道:“去的时候没在码头停,但回来的时候,翁公子看出了是河总府里的车,过来向奶奶请安,比儿姐姐没出声,我胡乱应了。他骑着马,远远跟着…”

齐粟娘苦笑道:“必也是看出了车里坐的不是我。”

枝儿犹豫着道:“奶奶,奴婢看不出比儿姐姐的心思。”

齐粟娘叹了口气,“去杨柳青的路也不只那一条。”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下)

着长房里大小姐的亲事,河西查府大宅子里张灯结彩里老爷奶奶们,下至满院子奴才媳妇们,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个个都是满脸喜色。

查府里请了相熟的直隶宋帮主做大媒,接着了替李府里持贴求亲的北河督台。查大老爷大摆宴席,款待两位大媒,是日,宾主尽欢。

到得第二日,查府里回了允贴,又送了小姐庚贴过来,这般来来往往忙着,便到了下定茶插钗的日子。

忙乱了一天,待得宾客归家时,天已是晚了。漕宋府左跨院里,红烛光从窗格映了出来,花圃上的积雪反射着火光,为黑沉沉的院子里增了一抹光亮。

道升把风毛淡水红皮祆儿脱了下来,换上牡丹绿的皮比甲,又惊又笑道:“爷,妾身以往虽是随爷时时去查家,却没见过这位大小姐。今日出来献茶插钗的时节,可把妾身吓一跳,竟和督台夫人生得有几分像。我看督台大人和督台夫人也吃了一惊。查夫人倒是个锁口的,开先半点儿风声不露。”

宋清觉得腰上花玉带比往日里松了些,只顾着去系紧,没有答话。道升自顾自地说道:“李、查两府里的小姐生得有几分像,妾身看着,虽不至于分不出来,四五成儿总有了。怪道听人说,这世上的人总有三四个相貌极似的…必也是李家和查家有些缘法。”

宋清向外屋走去,“督台夫不过拜了李夫人做干娘,算不得李府里的小姐,她娘家姓齐——”

“就是因为样台夫人和查小姐长得这般像,才更是难得的缘分。原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一个姓李、一个姓齐、一个姓查,居然搅到了一块儿。”道升跟了出来,取了三枝香,在佛龛前烧上,双手合什“不知这三家,到底有些什么因果…”

查府里,齐粟娘和查夫人、查小姐说了的话底的惑倒也解了。她跟着陈演辞出了查府,陈演方一上马便笑道:“方才我还一直疑惑,难不成查府里和你有什么渊源,或是远方亲戚什么的,向查老爷旁敲侧击了半会,他们家可没有姓文的亲朋。”

齐粟娘也笑着点了头,“我打听着也这样。不过容貌有些相似罢了和他们家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者,查小姐是大家闺秀,性子虽是直爽,行止仪容自不一般,便是有些像,在天津卫也不会有人误认的。”

陈演着点头。“多虑了。不过是四分像罢了还能认不出?再者。我方才听查老爷说。他们成亲后便要上京。查老爷一直在京城和天津卫来回忙着。如今总算有个可信地体已人去接手了。”陈演凝视着齐粟娘“粟娘。现下永定河一带也算是我地辖下。我再差人去寻寻你地亲生父母。”

齐粟娘看着陈演慢摇了摇头。“多是已经不记得了与不见又能如何?”

陈演伸手抱住了齐粟娘。“也好。

齐虎叔和齐大娘待你和亲生女儿一般。你只需记得他们便好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陈大哥。哥哥现在在山东办差。等他回来过天津时。我可要和他一块儿去齐府里。看着彩云生产。”

“自然如此。”

过年的封印时节,陈演却也没有闲住,被康熙差着去巡黄河冰凌。齐强虽是从山东回来了,却因着日近年关,自不方便接齐粟娘进京,赶着回了家。齐粟娘一人在家,除了眼见着要完工的绣品,弦子琴也能勉强凑成一曲了。

齐粟娘终是把一曲《驻云飞》弹完,见得比儿勉强满意的脸色,暗暗把满手心的汗擦在裙腰上。枝儿偷眼见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害怕齐粟娘瞪她,胡乱问道:“比儿姐姐,这阵儿我时时听你弹,只觉和连府里董冠儿弹得一般儿好,却没听过姐姐你唱。这曲子怎的没有词?还是姐姐没有教奶奶?”

比儿微微一愣,摇头道:“奶奶这样的身份,原是无需学这些色艺之术。”

枝儿寻思半会,没有听明白比儿的意思,只求比儿唱。

比儿见得齐粟娘也是让着她唱,苦笑道:“奴婢这些琴艺,当初在盐商宅子里学了一些,到了大爷府里也学了一些。原都是为了讨爷们的欢喜,得个容身之处…到了奶奶身边,却忘得差不多了…”说话间,看向窗外白雪红梅,慢慢开腔唱道:“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

枝儿听得耳晕目迷,说不出话来。只到齐粟娘醒过神来,如往常一般借口练习,抱着比儿的弦子琴出了房,枝儿方悄声问道:“奶奶,比儿姐姐唱得这样好听,为什么这些年从不在家里唱?便是这阵儿也没听她唱过…”

齐粟娘沉默半晌,“若非你爷出门了,她是不会开腔唱的…”

过得几日便是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天津卫正中鼓楼大街上,挂满了彩灯。从东边的河道衙门,到南边的天津河间兵备道衙门,都有彩灯挑了出来。又因着有走百病的风俗,不论贫家富室贫,妇人闺女多是出了门,在沿街的灯火照耀下,漫步而走,为家人驱除百病,为来年祈福。

齐粟娘从查府里应酬回来,已是觉着有些劳累,便打发了比儿、枝儿、理儿三人到天津大街上去看花灯,走百病,自个儿留在府里把呈给皇太后作寿礼的竹品细细整理了一番,寻了特意备好的寿字纹碧玉匣放好。

天津城里的烟爆绣连连响着,传进了后宅。

到得二更天,几个丫头才满意足回来了,各人手里都提了一盏花灯。比儿把玩着手上的漕河富贵灯,面色开朗了些,笑着道:“奶奶,有个好事儿奶奶听了必是高兴。奶奶猜,奴婢今儿走百病时看见谁了?”

齐粟娘笑:“大清朝的妇道人家,每年里名正言顺上街耍玩的时日只有元宵节走百病,街上那么些人,我怎么知道你看到谁了?莫不是漕宋家的道升姨奶奶?或是干舅舅订了亲的查小姐?我开先在那府里时,她也是说着要出去走百病的。”

枝儿、理儿一听说到查小姐,都笑了出,比儿亦笑道:“奴婢要和奶奶说的不是妇人。不过倒也确是看着了查小姐,奴婢要不是认得查府里的下人,愣还没有把查小姐认出来。上回插钗时没上妆,她和奶奶生得有几分像。今日喜庆,查小姐上了妆,打扮得好生富丽,奴婢竟是一时没认出来。”顿了顿,“奴婢今儿在鼓楼南街兵备道衙门前见着德隆了。”

齐粟娘吃了一惊,“竟是他?他这时节是应该在京城么?”

“虽是着漕河冰封,奶奶怕误了大爷回去过年,让他直接从山东漕帮回京城去了,没见着面。但奴婢看着,大爷多半还是听了奶奶的劝,回了京城就把德隆家的撵走了。否则,没道理德隆会从长沙的两湖牙行到天津来,便是回家过年,也没得来这里的理。”

齐粟娘连连点头,喜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撵了就好,撵了就好。我原听哥哥说德隆和直隶衙门里有些交情,想是在京城住不下去方搬到了天津。可见着了德隆媳妇?”

比儿摇了摇头,“街上人多,挤来挤去的,转眼儿便不见了人影。奶奶放心,德隆既是走了,哪里又会单留着他媳妇的?”

齐粟娘心中欢喜,“等你爷巡黄河回来了,咱们就去京城一趟。看看哥哥嫂子,给十四爷请安,顺道到通州探探干娘——”微微皱了眉,“彩云这胎儿怀得让我不安,这都眼看着快满足月了,还没见着动静。再拖几天,外头怕传得不好听,这倒也罢了,我只怕伤了彩云的身子,孩子也——”

比儿安慰道:“就是这一阵儿了,虽说是十月怀胎,晚上几天也是寻常。说不定一到京城奶奶就能抱齐家长孙。”

齐粟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平平安安生下来,便是个好孩子。待得长壮实了些,让哥哥嫂子带着,一块儿回老家祭拜爹娘。待得嫂子、月钩儿也怀上了,高邮齐家就越发兴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将来还有曾孙子、重孙子、灰孙子…个个都姓齐…有一个一定要取名叫…叫齐虎…”

比儿和枝儿纷纷笑着劝慰,正说话间,外头云板敲响,枝儿连忙走了出去。过了半会捧了礼盒回来,脸上带笑,对齐粟娘道:“奶奶,是漕宋府里的翁公子送了礼过来。”说话间,偷偷瞅着比儿。

齐粟娘让枝儿开了礼盒,一盒是时下的吃食。另一盒竟是一把新弦子琴。

齐粟娘暗暗咋舌,不知翁白怎么打听到的消息,知晓比儿会弹弦子琴,巴巴儿就送了一个过来。

她想了想,正要开腔和比儿说话,却见着她站在一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收了回去,只由着比儿自个儿想罢。

第八章 天津查府里的美人图

粟娘盼着去京城看齐强,数着日子等陈演巡黄河回来月还没有回来。天津城里的红灯春联还没有揭去,百姓脸上的喜庆之气还未消淡,查家大小姐的婚事又让天津城从里到外红透了半边天。

一百盏明角灯开道,串灯、旗锣伞扇、文武执事、衔牌鼓乐热热闹闹迎着新郎官进了查府。从通永道赶过来观礼的道台夫人刘氏,看着坐轿而入,入赘查家的弟弟刘和亭,满脸是笑,眼中带泪。

齐粟娘笑着说了好些吉利话儿,看看刘和亭身上六品文官的吉服,也禁咋舌查府财大气粗,转眼就替新女婿捐了官,谋了京城里的闲散实缺。不论是通永道台还是北河河总,面上官品儿虽高,却都是白身中举得官,根底儿远不及查家。德州那边的家产,她虽是没打听,想着必也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查府里虽是多金,但婚宴礼俗贫富皆一,因着是入赘,还省了射箭、挑帘、跨火盆、开抬盒这些娶姑娘进门的礼儿,但各处送的贺礼仍是让司仪们喝哑了嗓子。不说近处京城的皇子府,便是远在千里外的扬州程府都赶在开席前送来了二十抬贺礼,鞭炮轰得震天响。

因着少了新娘进门的花样热闹,满府的宾客都上赶着向刘和亭敬酒,席上的热闹把戏台上的大戏锣鼓声都掩了过去。

齐粟娘和刘氏在女眷席上,看着主席上翁白替刘和亭挡酒,宋清在一边和查老爷说笑,不禁有些诧异,不由轻声问道:“干娘府里和宋府里交情竟是这般好?开先请了宋大当家作大媒,我还以为不过是有些来往罢了。”

刘氏已是四十余岁的妇是德州大族出身,谈吐行仪既老练又雅顺。她微微笑着,看了齐粟娘一眼,夹了一只三丁包子放在她碗里,低声道:“在扬州做了三年的府台夫人摸不清这些?北查南程,公私上都是要入项的,自然和漕上大当家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