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事情没彻底解决之前,他也断不可能说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去。

毕竟,他到底还是个黑暗见不光的‘怪物’,总不能回那地方去,还赶在这个节骨眼继续惹上麻烦。

也是这时,段鸮才想起了白日里,在茶楼底下恰好听到的那段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

如果不是他已经很久没去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了,乍一听他还真是没想起来。

有一瞬间他是心里有一丝起伏的,原以为早就不在意的那些事,如今想来,却也是道抹不开的旧疤。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他还在兖州。

只要一点点病痛就能令他变得无比软弱,可后来那么多的事之后,他却也在这年月里忘却了太多,变得麻木不仁,视他人生死于草芥。

“母亲……母亲……我要那个!”

街上,那回忆中直嚷着要糖的孩子已和他母亲一起渐渐地走远了。

段鸮默默看着,也再不言语,就这么一人离开了。

“……段玉衡,你若真的踏出这一步,我这个做母亲的此生便再不认你。”

“母亲。”

“别叫我母亲,段玉衡……”

“酷吏!酷吏!你还当我是你母亲么……是你害死了我我段家满门……呜呜……段玉衡,你好狠的心肠啊……在你眼里,哪还有他人,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那些心底藏着的乱糟糟的,曾逼得他一步步堕入黑暗无法自拔的话,再次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段鸮再回过神来,他已推门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义庄里。

“爹。”

此刻,半步之外,在睡梦中,他都在趴在桌子上带着点惦记地唤着段鸮的名字。

桌上的一碗凉透了的饭食贫寒的很,段元宝也吃的精光,从不给人多留麻烦。

在那一旁,另放着个碗,明显是留给段鸮。

上头盖着个破旧的竹篓,里面装着的被罩着,隐隐约约透出股熟悉的,却也十分异常的……味道。

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他很清楚是什么。

今晚因为有些事而心情不佳的男人见状眯了眯眼睛,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知道这小子居然帮他记着自己的那个‘怪病’了。

等心情混乱而阴郁地垂眸不做声,又俯身轻轻抱起他。

段鸮刚要这么一步步先带着他去里屋睡觉,小家伙就和奶猫似的不动了,就这么挨在男人的小声问了句道,

“爹,你去哪儿了?”

“有事出去了一趟,现在已经办完了。”

段鸮回答。

“那你饿不饿?”

听说他事办完了,也回来了,小娃娃就不闹了,乖得像没有声息似的。

段鸮见状,难得像个当爹的人般坐下。

接着也不急着去送他睡觉了,‘嗯’了一声就去先拿开了桌子上的竹篓。

也是他这么抬手一揭开,那一只瓷碗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也就在烛火中一目了然。

入目所及,那是半条青鱼,却是生的。

被割下来的血合肉被搁在一只碗里,还有一些来不及擦掉的血水凝结在白色碗底,令人看着心里就直犯恶心。

可常人看了这生肉只会觉得难以下咽。

对于这世上的有些人来说,却是这难得的。

当下,段鸮一个人坐在义庄里,半夜慢条斯理地吃那条札克善前几日送的青鱼的声音有点毛骨悚然。

在世人眼里他这样怕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怪物和疯子了。

但他这难以和外人说清楚的‘毛病’一直伴着他多年。

过程中,段鸮需要去压抑自己心底对生肉的嗜好,可无论是吃什么药,这心上的疾病都不可能说这么简单地医好。

这病久久折磨着他,这才让他只能逃离那个地方,寻找自我解脱的办法,也是如此,那天看到’米肉‘二字他也才会下意识规避不谈。

眼下,他苍白的嘴角有一滴红红的血淌下,手上也全是如此。

他闭着眼睛拿舌尖餍足地舔干净,心里起/伏,暴/躁,饥/渴的情绪才压下去,那面无表情带着丝邪念的咽下样子也看着很吓人。

“害怕么,害怕就先去睡。”

眯眼看着段元宝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和那生肉,段鸮这般问他。

“不怕。”

“……”

“因为爹不是个坏人,所以我不怕。”

段元宝说着也坚定地摇摇头。

此时,刚好月上三更。

屋外黑漆漆的,无人应答。

只有那一口棺木和被安置好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暗处。

明日,就是瑞邛的那具放在义庄的尸体要被抬走。

彻底封棺下葬之时。

这石头菩萨庙一案的破案‘比’限,算一算的话,正好也就……刚好剩下最后二日。

……

第二日,天没亮,段鸮就又起早又出了趟门。

他从家里走出来时,天色尚且有点凉。

昨晚家里的那一片参与的血肉狼藉已经被他处理的很干净了,连一丝多余的血味都没留。

他还要在松阳县呆一段时间,所以关于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身患异食之癖的患者的事,怕是还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因为在本朝,此类疾病依照律法一律是以疯病处置的。

世宗九年,四川当时也曾发生了一起疯人杀死多人的案件。

刑部自那之后便命令患疯病的患者,都需要上报官府并交给亲属严加看管。

随后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措施,患病的人交给亲属看管,如果看管不严,导致病人因疯自杀或伤人,他的亲人和邻居都要杖责八十,地方官员等要罚俸三个月。

段鸮知道自己得的根本不是疯病。

但是他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一个应该被衙门好生关起来,像疯子一样看管对待的病人。

这一次他不是去衙门,而是想亲自找另一个在案子里的当事人取一些重要物证。

此前札克善就和他提到过,张炳,王聘和瑞邛乃是这次案子中三个当事人,但张炳一直对另外二人一死一失踪的事避而不谈。

加上他有不在场证明,就也令人足以相信他不是凶手。

他一直来拒绝来官府做口供,几次三番都是拂袖离去,搞得官府那头也是对这个童生很没辙,而也是这个缘故,倒让段鸮想亲口问问他一件事。

十四日。

明德书院谈书会。

每月会在松阳县的大儒主持下开设一次,这一天张炳也会来,因为前日连发生了两次命案,书院内今日只摆了几桌,又请了些举子们一起来畅谈书画文章。

过程中,那个叫张斌也着了身瓦色的书院服坐在底下。

但他心思却有些飘忽,连带着听到一旁其他同窗在那儿说话也不太专心。

因为先生出的题是,历年秋围最出名的一道经史题。

这其中有两个童生似是争论起来。

一个说当朝该效仿世宗初年设立诸王议政,否则如如某些前朝酷吏之流的怕是要层出不穷,另一个则说军机处还在不需此等事物。

这一番争执间,坐下的张炳也被叫到了。

他闻言一愣,有些恍惚站起来却是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也是这个当口,一个声音倒是在上头突然出现额。

“海东青案。”

“——!”

张炳闻声一低头,就见自己这谈书会底下有一张最里头的桌子,那桌子上是个面色阴郁苍白,瘦削病态的男子。

他根本不认得这这人。

看着这一身落魄打扮想来也是个日子不得志的书生。

但见这人面孔上虽生着道疤痕,让一般人厌恶不敢接近,但嘴角又似有抹带着深不可测,接着满座之人只听他放下茶杯缓缓道来道。

“圣祖年间,十四爷海东青一案,世宗皇帝此后说不结党,重在吏治,朋党勾结,无非鹰犬走狗,这放到新朝,竟也有些人谈论此事,倒是新奇。”

这一语惊的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这结党大罪,他们这等小命可担不起,就是那不怕死的才敢胡言乱语乱议这等朝堂之事,也是这个当口,这故意出声吓唬了这一帮学生的段鸮蘸了些杯子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书单,又缓缓来了句道,

“既然是经史题,倒不如多读些通史之论,第一本《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底下有八卷,另有《篆文大字典六书分类》,还有一册乃《郑开阳杂卷》。”

他这人记性极好。

修书之事条条款款,常人总难做到这人这样,怕是他不是在背书,而是真的腹有诗书,博古通今,是有大才之人,以将书本记于脑海中脱口而出才能做到这般。

松阳县的书生们多是些童生,也没有及第,见这生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怕是个真才学,真大家,各个都面露佩服惊诧,亦不敢轻易妄言了。

尤其他这一手在桌子上蘸水而写的字,端的是铁划银沟。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观其划,其形,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真倒是世人尽学兰亭面, 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他不似个书生,倒更像个了不得的真名师。

因为这可和书生不同,只有涉足过那方朝堂的才能有这样的威势来,是真真见过大风大浪,也敢提笔谈国事,上奏章的风骨气魄。

“这位兄,不,是先生……先生!请留步!”

段鸮这真人一露相,自然有人就自己找上门了。

那书院里的谈书会一落幕。

那个叫张炳的童生就急急忙忙跑下来连叫了他三声先生,倒是今天本就是来找他的段鸮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拱手客气地来了句,张兄不必如此客气。

张炳见段鸮竟然认识自己,有点愕然。

也是这一来二去间,这童生方才知道对方竟是因为那桩命案来找自己的,他当下也是面露怪异起来。

“张炳,我知道瑞邛的死与你无关,但我也只想替衙门问一件事。”

“……什,什么事?先生请问?”

张炳很是谨慎地皱眉回答。

“你可见过,这个榴花耳饰?”

那只从瑞邛胃里取出的榴花铜饰,脸色一变的张炳一眼就认出了,因为有先前解围的事在,这先前几次三番似是有所隐瞒的书生也终于是对他有所袒露了。

这一天,段鸮可算是拿到了张炳口中的口供。

他晚上回到义庄,再次在自己的验尸卷宗上写下了一些东西,等待明日棺材入土之时,他便可亲自验证一些事情,也是这个时候,段元宝才问了他一句。

“爹,为什么你这么熟?”

“你把那几本书翻开,看看最后面是谁的名字。”

段鸮看上去倒也不不以为意。

“……”

段元宝乖乖听话,低头翻看,却见后页有三个字,赫然就是他爹那个不常用的大名。

“这是你爹我亲自编的书,我不熟谁熟,这帮人年年考我出的题,还在背地里骂我,胆子倒是很大。”

段元宝:“……”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

不知道有没有人雷这个,解释下,你们没看错,文案上的第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就是得了异食癖的不是别人,就是段鸮自己。

放心,他真的不是变态(),也不吃人肉(),也不吃寄生虫多的东西()

他只是有些暂时还没看好的心理疾病,其他方面非常阳光,乐观,积极向上的人,大家放心食用哈咳咳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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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下)

既然已经拿到了张炳那边的口供,段鸮私底下也有了一些破案的思路了。

虽然离这案子的最终真相怕是还有一些出入。

那躲在背后的真凶的面目至今也还尚且模糊着,但他心中,却也有了一点关于这起案子到底因何而起的眉目来。

恰逢当日,县城中天色有点阴。

看这黑压压的乌云一团挤在头顶的样子,怕是晚间要下些小雨才是。

这场估计晚上才要彻底下来的雨,和段鸮第一次来松阳县,前一夜下的那场有点像。

那一场雨水,毁灭了石头菩萨庙中大部分的杀人物证。

这才让这一整件案子始终有些扑朔迷离,所以早上起来时,望着纸糊的窗户外那阴沉沉的天,他也多看了两眼。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段鸮曾一度看过一位名叫前朝杂学家陈四台写的书。

那是一本提及和治疗人心之病的书。

段鸮会看这本书,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一个人心中所得的病不全是疯病,即便无法用药物治疗,但是一概而论,施加刑罚才是真正的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那本书中记录着有一段诡异却也真实的记载。

说有一个唐时的将军因为从前在上战场时,见多了尸横遍野,杀戮流血,最终在班师回朝后竟患上了一种古怪的病。

每每梦魇,他总会梦到自己手中有许多根本洗不干净的血。

所以这将军便需要每天在家中洗数遍手,数遍澡方能平息内心的恐惧。

这个症状一开始还只是一天洗三两次,但伴随着情况的恶劣,将军每日必须用水要洗三十四遍,直到手都出血他依旧觉得身上有血腥味。

书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人结局是,这位唐时的将军最终在家中用铁刷子发疯擦烂了自己身体,在浴桶流血而死,也因此,这个病症就给了段鸮很深刻的印象。

这世上的大部分因心病而最终产生的特殊案件。

原是有来龙去脉的,一个身上本身就带着诸多个人习惯的心病者多喜欢在差不多的情况下做同一件事。

比如极度黑暗封闭的环境下,又比如说打雷或者是下雨。

这是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法门。

因为这些事往往曾经一度给他们带来过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这才会诱发这一系列因心病而产生的犯罪事件。

也因下午还有些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