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段鸮还是不知道他又背着所有人奇奇怪怪地躲去了哪儿,但说来也巧,就在他这一晚走到官府后的一棵辛夷坞树下时,本还低着头的他却踩到了一颗掉在地上的杨梅。

那地上的那颗红通通的杨梅看着不像树上结的。

因为傻子都知道,辛夷坞树上才不可能长什么杨梅。

见此情形,他垂眸看了眼。

等停顿了下他才抬眸朝着那辛夷坞树从中看去,却见那雾云深处有双鞋底陈旧的靴子自得其乐地翘着倒在树杈上,唯有那一身皂衣身影若隐若现。

这人大半夜竟躲到这种地方来。

心中当下有点无言以对,但想想按照往常本该转身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走的段鸮却又停下了。

“这次多谢。”

说着,朝着树上看了一眼,段鸮本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一声谢他说的并不违心,反而坦荡无比。

“哦,就一句口头感谢么?”

手上一下下抛着颗杨梅的富察尔济枕着一只手靠坐在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上,垂眸望着树下的人。

他的眼睛黑的发亮,一缕随性散落的发就垂在耳边,一张面容一身落魄的皂衣却像个游走在这世上边缘,眼中藏着黑与白的出世游侠。

段鸮和他一点都不像。

段鸮是一心入世的。

而且他的胸中本就牵挂着许许多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久经宦海,是个充斥着秘密,沧桑和沉重过往的人。

他们是一黑一白两个世界,却在机缘巧合下结识又这么撞上了。。

这么想着,人还翘着腿躲在辛夷坞树上的富察尔济只垂眸和段鸮对视了一下。

见树下的那人仰头看着自己,一双总是眯着眼睛凉凉地看人,没半点真心的眼睛从这个角度和自己对望,竟头一次涌上了一丝陌生的心情。

好奇怪,今天天上明明没有一颗星星。

这一刻,他却好像看到了星河璀璨,明月万丈。

竟都在这人的眼底。

真美。

这一句也不知道在说谁的感叹来的莫名其妙,转瞬之后就又在心底不留痕迹消散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么一句。

但见树下的那个还在,突然朝地下伸出一只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像是心血来潮地来了句。

“要不要上来看看。”

“看什么。”

段鸮问。

“看看这江山千里,北斗七星,在高处想看到的一切都能很清楚地看到。”

“……”

这话本是一句玩笑,有人自己也说的懒散随性。

谁想,今夜也不知为何会跑来这儿的段鸮沉默了下就又跟着他开始发疯了,又在片刻后一下子拉住了那只手。

这一下,很稳。

富察尔济抓住他,二人一起借着力一块爬上那树,属于眼前的这一切倒真的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棵枝叶郁郁葱葱的辛夷坞就长在平阳官府后。

正对着远处的城防营和平阳河,这个时节花还没开,但岳阳岭在城内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点点星河真映照着树从后的一幕千里江山。

江水,山河。

城防护卫,家国天下。

这种种汇成一线,当真是一派道不尽逍遥痛快,世人的眼睛根本领略不了的英雄气魄。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你想通了么?”

“没有。”

“哦,看来这案之后还是闲不了啊。”

“……”

这么聊着,两人却也心知肚明。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只有他们知晓,如无意外,那花背青蛛和罗汉钱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麻烦,他们这次既然被卷进来,怕是以后要轻易脱身就难了。

只是说怕倒也没有。

反而有种隐隐的想窥一下这后面到底有如何一番真相的激荡。

“话说,要不咱俩也换个称呼,一直这么假客气来假客气多尴尬呀。”

这个问题,可把他们自己也给问住了。

两个难得显得十分放肆自在地倒在一棵树杈上透过眼前这一幕看着夜景的家伙沉默了下,才突然开了口。

“段鸮?”

“富察?”

这一句,却是来的自然。

可话没说完,这两个没有一秒是能好好相处的人就同时来地了一句。

但转头他们自己就一左一右掉头给有点恶心上了,虽然这话夸张是夸张了点。

估计是真对彼此的对手,抵触和鄙视积攒的太强烈,这一时半会儿要真有什么实质性关系改善还比较难,所以这两个毛骨悚然的人各自缓缓后,才继续晒月亮。

这气氛不好不坏。

他们都不会聊天的人都一声不吭地,谁也没开口说话打破这份自在和安静。

也是这时,就在他身边半步,始终单手撑着头的富察尔济扭头一脸随便地来了一句道。

“你吃杨梅吗?”

又是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算起来好像是第二次了。

段鸮起初也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结果转头,这个人之后就真的给了他这么一个东西。

一个他压根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一晚回去,夜已经深了。

一双手搁着,面无表情的段鸮望着桌上的东西,却也没轻易去碰什么的他一夜都没有睡着。

那篓子每一颗都好好的,一点没碰坏的杨梅就在桌上。

以前从来没人送过他杨梅。

但他确实也已经很没有正常地表达出自己想吃过什么东西的欲/望了。

他不爱吃任何东西,就如同他对旁人的感情一样,无情无义,从来只是为了自己才去选择的利用,筹划和盘算。

他一天天地躲藏着捕捉着那些暗处的蜘蛛。

自己却也成了一只蜘蛛。

只有在脑子里又开始涌上些过去的那些黑暗记忆时,他才会想用吞下那些‘东西’的方式缓解自己的饥饿。

但眼看那红通通的杨梅带着些水珠,明明心中从来没有欲/望的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捏住一颗低头慢慢地放进了嘴里。

酸的让人牙都开始疼的味道一下子让人满嘴都是酸水。

但等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苦味过后,一种属于杨梅肉本身的奇异而沙沙地甜味却又涌上了段鸮的舌头尖上,也令他的眼睛头一次地带着些自己的情绪般睁开了些。

很甜。

真的很甜,一点不苦。

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其实……有些事没有那么糟,就算再恐惧,再难熬,过去了也会很甜的,对么。

因为这一遭,第二天天亮之后,三人再在衙门碰头时,段鸮就一个人晚到了一会儿。

他看上去睡得不错,案子了结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也是这时,之前关于那‘二两银子’的买卖竟然又被主动旧事重提了。

段鸮:“当日这个人和你许诺的是这次破案后就结二两,事后我们对半分对不对?”

潘二:“对,对啊。”

段鸮:“是了,那么按照他的意思,其实是我俩对半分,各得二两,二人二两对半的意思就是你总共要付给我们的应该是四两,按照我朝律法,捕快私相授受是违反律法的,所以我觉得你还是把剩下的二两给我们结算一下,把事情了结一下比较好。”

潘二:“……”

富察尔济:“……”

段鸮这临阵倒戈可来的太突然了。

本来吧,富察尔济一个这不是人的混蛋本就已经够坑的了。

再加上一个说什么瞎话都像是在讲大道理,一脸我在教化你的意思的段鸮,这效果可就是双倍地折磨和打击,连富察尔济都给吃惊了。

偏他还没完,想想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又摆出了他招牌式的‘和善’表情。

段鸮:“或者,咱们换个办法也行。”

富察尔济:“哟,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段鸮:“二两咱们可以不要,但平阳县马房那两匹官马可以借我们使一段时间,我看它们被养的面黄肌瘦,很适合出去走走,其实也不白借,粮草前都是我们自己出,过段时间我们就好好送回来。”

富察尔济:“哎哟!这好主意啊!哎呀!我怎么之前没想到!看看人家这头脑!”

这二人这一来一往。

倒真是配合默契,比过去都要像个好搭档了,可这‘受害者’就有点忍不住要发火咆哮了。

“我,你,你们这两个混蛋!是一个豺狼一个虎豹……当真蛇鼠一窝!不愧是住一块招招手都能看见的搭档……这次算是我被暗算了,我,我之后定要将你们俩的黑心黑肺告知各府各县的同行们!!!”

伴着这被气的说话都结巴了的潘二险些追出衙门,就要拿刀砍他们俩的这最后一声愤怒抓狂的咆哮。

最终也没能挽回自己被这‘蛇鼠一窝’合谋坑走了整整四两,还折损了两匹被借出去的‘官马’的事。

事后,另外终于是又这么上路回去了。

那两匹官马最后还是被他们给一并拐跑了,这一笔算盘打得叮当响,亏得这俩缺德到一块去的家伙干的出来。

走之前,他们有听说康家的那个乳哥儿自打这一次终于是会开口说话了。

没人知道他将来是否还记得这一切。

但康家已将那沉在平阳底下的康举人尸体捞了上来,又为那乳哥儿取好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清。

是眼光清明之意。他来到这世间,学会完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认杀死自己父亲的真凶。

可也是这一句,最终令那恶徒原形毕露。

当真是孩童之语虽轻,有时却能改变一切关键,孩童之目虽幼,却已看穿世间险恶。

这也让段鸮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旁的书中看到的一番前人的话。

这世上,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是一颗颗藏着人之本性善恶真相的虫卵。

世人常说人性本恶,可孩童却也有着世上最光明,最容易发现罪恶和犯罪的眼睛。

虫卵幼,却暴食,如人生性本恶。

经历整个冬天,这虫终将从茧子里飞出来。

那时你的身体里还留下什么,你便化作怎么样的一个凡人。

……

【‘——’‘——’】

远处,巨大的黑色蜘蛛在暗处开始结着网了。

一切暗处的谜题在继续。

下一个属于犯罪和正义之间相互制衡的故事也即将拉开——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结案~

ps:老段这个人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相反,他本性和富察是差不多的。

他平常只是精神压力太大,以及不想和别人计较,所以比较像个‘正人君子’,但是显然当两个对手之间开始惺惺相惜,这‘祸害’就来了。

两个死直男啥时候能开窍了,尽情期待新章节开启!也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我们小扑文啦~虽扑但甜!是我们的宗旨~

今天更得早不早哈哈哈哈哈——因为昨天喝了点茶,哭,睡不着。

☆、第十四回(下)

平阳一案, 转眼已过将近半月。

时间一匆匆如白骥过隙般快速过度到整整十一日后。

松阳县内,大清早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正有车马走卒相继于人群中走过。

这个时节里, 正是州府秋围开始前夕,官道和城门口每日都有来往的行人和书生,连那寻访城门领的工作都瞧着忙碌了许多。

“磨剪子修刀——走一走瞧一瞧咯——”

“阳春面, 老爷们吃一碗阳春面,热腾腾的浇头香的很——”

“脂粉盒子,蔷薇硝, 茉莉油,对姑娘家皮肤好的——都瞧一瞧吧——”

松阳地处江南,却又贯穿往来于松江府的各个州府衙门的商客。

朝东, 是一条极长的官道, 多有通向江宁, 松江, 杭州多地的押运官银,各大票号的马车经过, 这带起了本地的繁荣,使这小县城里也焕发了一丝别样的城际交接之风。

距离街市不过半步的探案斋楼下。

卯时一刻。

距离闹市尚且有段距离的小楼。正对着一面支开窗户的地方,一双手和一个倚窗而坐的身影正在低头早起练字。

那手生的极瘦冷冽,每个指节都有着似稳重端方之感。

大清晨的,外头露水还重的很, 他看样子却已经起身许久了。

自打来到松阳后,每天早上外头天光初亮,他便起床洗漱, 督促段元宝起床,又十分自律地坐在这儿练一早上字。

练字这种事,是他自童蒙时代学字就留下的个人习惯。

到如今已这个年纪,一日没有荒废过,这也造成了造就了如今他这身学问。

这字最初印在纸上,是很漂亮的小楷,但那手的主人写了几笔,却有些不合心意般换了个写法,换成了惯用的行书。

那行书,填的是一首《神童诗》。

这个过程,那双手的主人完成地一丝不苟,写完后,他却久久地带着丝回忆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之上的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此诗最初是宋代汪洙撰,后人以汪洙的部分诗为基础,再加进其他人的诗,而编成《神童诗》。

这是段家一族对男子的志向做定下的要求,也是他少年时学会的第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