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入口看来只能从拾壹号牢房才能进去,想看一次那个烙痕后面的入口通向哪里也很难。”

这话着,和段鸮一起从天窗上方爬下来,又一次后背都是汗的富察尔济这么抵着墙和他说着,却也觉得这事实在有点棘手。

要想再进一次拾壹号牢房,这就意味着除非他们再被关进一次禁闭室。

否则从其他囚室是没有办法再想办法接近那个神秘的监牢内部‘通道口’了。

“是冒着风险,再打草惊蛇一次。”

“还是,咱们俩重新想一个更大胆也更有效的办法,找到这扇门和那个圆形烙印后的真相,看来势必要做一个新的计划了。”

这话说着,一缕蜷曲的长发这么垂在深刻面颊上的富察尔济这么侧着头挡着点段鸮那边,一下吹灭手中的火纸,这才一下压低些声音在黑暗开口道,

“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咱们或许就快找到这个‘恶鬼窟’背后的原形了。”

“段鸮。”

“你觉得呢?”

☆、第二十九回(上)

这一句话落下, 接下来有些事情的走向,却已是又一次冥冥中有了定数。

——等待对方又一次出洞。

亦或是主动出击捣破眼前的黑暗, 也成了两个人当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因他们人还一起深陷牢狱中,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和控制着,且不知道暗处还是否隐藏着其他势力。

所以这一次这个危险而周密的行动计划。

不止是,需要如今还在狱外的江宁和太平官府各方联合起来对抗这股暗中的黑色势力。

也需要他们这两个当下正身处于这一盘局中的人, 用最大化, 也最具有风险和挑战性的方式实现这一次行动。

是暗, 是明。

是进或退, 此刻暂时还没定论。

但当晚,私下见过这一面后, 富察尔济和段鸮还是就这样再一次快速分开了。

两个人从东西侧通风口伸出胳膊一下抓着借力的爬下去, 走之前收拾干净了地上的一切水迹火纸才撬开天窗踩着墙壁,正常地回到牢房内躺下睡觉。

可他们这边才从上头下来,又一躺下,两边所住的那隔着一段距离的单人囚牢,在这一夜的子时过后分别归于平静。

在他们回到监牢底下的半刻后。

属于太平府的一位夜巡狱卒就再一次出现,并重点检查了他们两个所在,当烛火照亮囚室一角, 见二人老老实实呆在里头睡觉。

这今晚在此地守夜的狱卒才起身又一次离开。

但两个背对着漆黑一片,佯装着熟睡的人当夜却都没睡着, 反而是重新睁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就这么望着暗中熬过了大半夜。

段鸮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身下的泥土床上面无表情地不动。

在他的手上是那把之前曾被他拿出来的铜勺。

脚上的铁链晃动着的富察尔济那一头却也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囚室顶上,张开着举着条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而就在与这一名狱卒离开四层并在这之后, 一步步沿着通道进入二层监牢之中。

不同于他们这一头,这一边的夜半三更的二层囚室内,滴滴答答因闷热而挂落的水正从顶上一点点漏下来。

铁栅栏内,有火光和人影在晃动。

“——”

来回细细索索的脚步和木桶倒水声中,一丝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秘密的气氛笼罩在这死囚牢狱之外。

等低头这吹灭了手上的一个铜蜡烛台,这连夜巡逻完上来报信的狱卒这才小心一步步进来,却见光线并不亮里头已或坐或站约四五十号人了。

这里是巴尔图的临时窝点——肆拾捌号牢房了。

里头的人,就是以巴尔图这一伙人为首的那群打手。

而虽往日里不显,此刻这群人倒是一个个手上在里头像野兽一般或是盘踞着坐着或是蹲着,有种个顶个都暗藏凶险的危险之感。

在这伙人的桌上,是倒在旁边的酒壶,几个小菜,还有一些番摊做了的赌博工具。

另有一大壶二性子水,数个边缘挖了均匀小洞,盖了盖子的大木桶和一地流淌着从上方一个支开的天窗口用一根长长的细竹管接下来的流动水。

酒菜和赌博工具。

——是他们白日里面对其他监狱里犯人所做的表面伪装了。

倒是那一壶二性子水被拎着又由一个手下倒进了旁边烧开的铜炉里,又带起了一阵蒸发开来的水汽,看着不多见。

那水汽呈现雾气状涌上囚牢的顶,又迅速因接触铁牢笼而冷却形成新的流动水,以此形成一个内部供应水的循环工具。

而和往常犯人们装在木桶里少量供应的苦水相比。

这些味道虽还有些苦,却已经经过一次蒸馏改善水质的二性子水已是来的不易。

只有肆拾捌号牢房才有,那白天在槽口跟随着巴尔图的黄毛’四分六‘和‘五分五’正在拿壶忙碌地烧这些二性子水,但却不像是用来用来喝的。

这帮打手们忙得各个汗流浃背,却也一语不发地不停往里倒水,仿佛训练有素。

一边桌底下有些用以蒸馏提炼干净水的干净木桶,竹管子流下来里的水也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铜壶里二性子水的烧煮加工过程。

沿着那一根根漂浮着,顺着那些洞口插在木桶里的管子。

只听咕嘟咕嘟的一个个细小气泡在密闭加工着净水的铜炉里爆裂,作响,又一滴滴地化作水流流进更旁边的干净木桶里。

这一幕,任凭谁看了都得怀疑这伙人到底每一夜到底都在干什么。

毕竟,监狱里拉帮结派本是常有,一伙人和一伙人并不买账也是常事,连朝廷都管不了他们这群牢狱之中的犯人。

可这一次,一眼望去,这些人虽差不多是犯人打扮,却不止是巴尔图手下的那群人。

平常却也分布在不同的牢房内,看样子并不熟,可一到晚上,这群人竟真的以一种不知名的怪异方式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为何这么反常秘密聚集在此。

还在来回像一个民间多见的加工作坊一样,处理和提炼这些成桶成桶的二性子水,怕是只有这个监狱窝点内部成员才清楚了。

但显然,在人后,一直以来支撑这伙人在狱中利益链条生存的方式。

他们以紧密不可分的监狱关系维系在一起,用这样特殊的联络方式进行成员之间的私会,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常的一群进来老实坐牢等死的犯人们。

“巴爷。”

对此不敢多问,亦不敢多说什么。

那私下收了不少贿赂,明明是穿着打扮个狱卒,却更像是这一伙人一分子的狱卒低下头拍拍袖子作揖叫了下人。

地上因正在继续加工那些铜壶里的二性子水,弄出更多蒸馏水而潮湿一片。

官靴踩在上面都湿滑的很,其余不作声的手下见此让开了些,但每个人的肩膀胳膊都是绷紧着的,有种帮派中常见的冰冷威慑人的恐怖之感。

在他们身着白色的囚服身上,也有不同部位的青色纹身。

看样子都是入狱时纹的,但每一个也都并不一致,确有一种内部阶级分明的怪异之感。

“嗯,过来这儿。”

里头那气氛怪异围成一圈的犯人当中,辫子和耳环都尽显蛮横凶悍之气的巴尔图看见是他也摸了摸耳边的狼形纹身,又扔了半块银子过去就招手招呼他过来。

“今晚去检查底下牢房过了没有?”

虽将这种单方面的监视已持续了小半个月,但今晚还是想先确定下某件事才觉得安心的巴尔图这么开口问道。

“那个傅尔济和段鸮这一次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这两个人的囚室都检查过了,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就是呆在牢房里睡觉,睡得和死猪一样。”

这弓着背没起来的狱卒搓搓手回答,并将自己所见的都如实地告诉了巴尔图。

这个答案,听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从月初到现在,每晚太平府监牢内部内的动向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似乎没什么改变,巴尔图听到一时没做声,但就在他思虑着何事有将一双虎目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在这阴暗无边的肆拾捌号牢房里。

隐约有数个人影跪在地上——面孔讽刺恶意,一身囚犯服歪倒在泥土床上的巴尔图手中的依稀是一封已拆开的密信,里头夹杂着一些红头盖印的官府卷宗,而这正是由手下们从狱外神通广大带进来的。

“…段鸮,世宗七年进士出身,自顺天入狱,内务府曾判罪五年,十三年大赦后出狱,并于新帝五年再次获刑斩立决……”

巴尔图口中所一点点读下来的正是他手上那封信,这一行密密麻麻所书写的红头小字看着不像是假的。

批文后头还有军机处的专属印章,另还有工部和南书房章京亲自签署了关于此人罪行的数条。

因当下进入太平府的入狱记录可以由官府伪造。

但这个名叫段鸮的,曾经身上所背负的案底却是改不了的,他真的在五年前因犯过什么事而坐过一次牢,这也间接说明他当初入狱时并没有说谎,他就是个货真价实,一而再再而三入狱的‘恶徒’。

“进士出身,却在五年间两次入狱,这个人要么是这辈子倒霉的过了头,要么就是个真正有头脑又很危险的恶人了……几次三番入狱,他必定也和朝廷和官府不对付,甚至也想报复那群人,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倒是很难得。”

“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临时用一用的帮手罢了,这么看,不如将这个段鸮彻底变成我们的人,从此以后都为我们所用。”

看到这一行字时,将手掌搁在巴尔图凶恶贪婪的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动心。

他虽陷于狱中,但他们这一伙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犯人这么简单,在他们身后有着足够吸引人的筹码,这一点,巴尔图有自信对方一定会受不住蛊惑而选择跟随他们——

“不过,那个之前每晚被我们送进他牢房的‘那个礼物’,他都用上了吧?”

巴尔图盯着手上那份画着脸上有道疤问道。

“用了用了,您交代了那么久的一桩事,怎么可能会坏事,就算他看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那一直帮忙进行狱中交易的狱卒的人也如此讪笑着回答道,这话让巴尔图彻底放心了。

数日来的困扰和刺探也稍微压下去一般,也是这么想着,他方才嗤笑着开口道,

“那好,明天找个机会,趁机最后考验他一次。”

“如果他通过了我们这一次考验,就把‘那个机会’给他,可如果他没有通过这个考验,就赶在这次计划之前把他和‘国泰’一样处理掉。”

“这里究竟是恶鬼窟还是神仙地,只看那个叫段鸮到时候的个人选择了。”

“不过,最好要再动作麻利一点,清监日就要来了,‘最上头的’还在等我们,就快要没时间了。

“是,巴爷。”

隔日。

卯时。

段鸮又一次早早就被巴尔图的人找上了。

在被名叫四分六和五分五这两个模样不善的打手以半要挟半请动的方式,告知巴爷现在就要让他过去后,一早在槽口吃完饭食出来的段鸮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他们出来了。

因犯人的活动范围就算再自由,至多就只是一个个牢房之间。

所以当段鸮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去二层的肆拾捌号牢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看着前面那两个打手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

“巴爷找我何事?”

二人带一个人这么前后穿过光线暗了许多的槽口外时,一个人落在后面,脚上的铁链还在响动的段鸮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铁栅栏外,中途没有出现一个太平府监牢的狱卒拦住他们。

看样子是这个时辰内,所有负责巡逻的狱卒都去送其他犯人们到农耕地外,所以肆拾捌号牢房的才可以自由活动了。

背后原本传来的犯人们脚上的铁链子撞击声也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哦,你去了就知道了,自然是有好处才叫你去的,怕什么。”

原本好像没打算回答,但那个表情冷漠,晃荡着肩的黄毛辫子男‘四分六’回头冲他笑笑。

说话间,他用一只手活动了下自己纹着一只青色蛇形的后颈。

之后却也扭过头不理睬段鸮了。

这种话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了。

毕竟大清早的,要出动手下两个打手也把他叫过去,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可这去还是不去,似乎也由不得他选。

而等段鸮怀着这种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的心情,就这么跟着这两个人去到了背光处,越往前走,在这堡垒架构的监狱内部,段鸮就越觉得前面那两个人有点古怪。

因从头到尾,这两个人的手都往自己衣袖底下默默揣着什么。

囚犯们的手上多佩戴着铁链镣铐,他们要隐藏自己身上真正带了什么,就必须得用这样不自然的方式。

至于眼前的这个行动方位,虽说也是可以往那个肆拾捌号牢房去,却更似乎通向一个去处,那就是以往农耕地外的一处无人常去的背光埋土场,

正因为,段鸮很清楚太平府一号监牢的构造路线。

熟悉到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复述这里的每一条路在地图上各个转角区域。

所以在段鸮隐约感觉到这两个人不是‘善茬’,且是在有意和危险地准备做些什么后,他也不动声色,就看看这两个不怀好意的犯人,什么时候才会暴露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路。

三人走的不紧不慢。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古怪。

大白天的,两边囚牢上的刑具和湿潮的光洒在三人的面颊上。

四分六和五分五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回头和段鸮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可越到黑暗处时,三人却又好像有些沉默下来,段鸮不作声,前面的两个人也不作声,直到三人被堵到了一个死角处,见身后已无什么人了,段鸮刚要问一句,那个四分六却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先前那阵怪异阴冷的气氛这才被打破了——

因就在段鸮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想着事时,前头那两个压了一路,已是压不住杀心头机的打手却是胳膊一横,就抄起拳头一下开始袭击向段鸮的面门。

这一拳带着可怕恐怖的力道。

在他们的手臂上,带着两只结实的铁护具,若是砸在人脸上,就是体力不错成年男子,怕是都得脑壳被打青吐出血来。

可一早就料到他们会动手的段鸮对此却猛地后退一步。

又在挥开双臂,借着这囚室走廊本身的狭窄,和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犯人就厮打起来。

“啊——”

这过程中,那两个身手却也十分惊人的打手和段鸮发出肉搏着怒吼。

等双方数拳来回,暂时还没吃上什么亏的段鸮直接撞上身后墙壁,一下用自己双手上拷着的铁链条死死地勒住那‘四分六’脖子,又手部力量惊人地反绞住对方,这才抬起眸子扯了扯嘴角。

“两位这是想做什么,不是去见巴爷么,怎么好端端地动起手来了。”

将铁链条锁住那暴怒着哀嚎了一声‘四分六’的脖子的段鸮有点明知故问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这种人该去那儿,巴爷那样的人是你能见的么?!”

那被他用铁链反制住的‘四分六’蔑视而阴狠地看他,又伴着声讽刺地擦拭了下自己的鼻子才突然发狠地啐了他一口。

这话听着明显是在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四分六和五分五已经打算暗中在这儿对付他了,可面对着这一切的段鸮却更想弄清楚他们此刻在打着什么算盘。

“你们俩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

“别装蒜了……我们已经知道你这孬货是谁了。”

见同伴被抓住,用一条胳膊威胁地对着他的鼻子举起来,保持着这样的包抄姿势逼近着他的五分五冷笑道。

“哦?我是谁。”

看样子也对这事挺感兴趣的段鸮又面无表情地冷嘲着反问,可下一句,任凭他之前如何设想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就这么犹如冰窟般冷不丁袭来。

“你是太平官府派来的人,巴爷已看穿你了,所以你就别再装了。”

脖子里的铁链条被段鸮的手劲勒住一条红色血痕的‘四分六’一字一句地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