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眼睛里迎着光明的段鸮扯了扯嘴角,又彻底放开心中一切无所畏惧地一下坚定地抱住了他。

这一刻,紧紧相拥在一块,从前属于二人心头的宿命枷锁一并解开。

如同彼此人生从这一刹那重新开始,那道心中的光一下子战胜了长此以往的挫败阴影,唯有无尽的解脱和痛快留下。

紧接着,将胸中那完全呼之欲出的热烈完全淹没,任由两个滚烫的拥抱在一起的他们在第一道光芒下一点点靠近,终于是落到了一处。

扑通。

扑通。

两个一模一样频率的心跳剧烈跳动的对视间,胸膛中的火光,赤忱,热烈好像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下去。

这一夜,星星看了一晚,歌也唱了一晚,城楼上一起倒着看着星星的两个人好像都很开心,有着这一晚,下一个晚上都说不完的开心。

伴着车轮滚滚,小小的百姓人流涌上桥头,整个太平街头上空的建筑灯光一夕之间亮了起来。

那金红色的光起初是一簇被风刮起的。

如同千年间神游于九天的火龙降世,尾巴上的烈焰坠落在了百姓民宅之上,溅起了跳跃的浅金色。

接着火焰连绵,红色的外焰开始波及整个天空,照耀的这深蓝色夜景笼罩下的城中犹如白昼,并一下迸发出数百倍,数千倍的力量感来。

这光明是流动的。

马蹄声响彻城墙之下。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着数千年积攒累积的勃勃生命的。

来自于太平府的每一个街头建筑,每一根房梁,每一片砖瓦,如流沙天火燃烧起一场自天空降下的流星。

这流动的生命力照亮了河上游船,照亮了山海之美,作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子民,谁能不热爱着这样的壮丽之景呢。

人的渺小,构成了城市的繁茂巨大。

从南到北,恰如汉代刘向在古书名曰说苑辨物中所说——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这是八荒。

这也是四海。

这同样是九州。

四海升平,煜煜生光。

与你一起共睹,这便是你我今生之荣幸。

烈火之心。

这热爱与山河交相呼应。

——天地,终迎来天明。

☆、第三十一回(上)

长龄的萨格答玛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独善其身为穷, 兼济天下才为达。

儿郎若要成就一番事业, 必将所爱寄于江山,方可成就一生荣光。

这句话对小孩子来说,其实有些深奥。

因为对于孩童的思想来说, 要这么早就理解所谓天下是指的什么, 还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当时他的玛法却并没有办法为他解答了,因那时, 这位在御前侍奉着世祖,圣祖, 世宗三任帝王的太子少保也已经快要去世了。

他一生是忠臣, 是良师,辅佐三朝帝王,看似本无什么身后的遗憾了。

但这位了不起的老者在离开人间的那一刻。

却还是顶着满头华发, 颤抖着一双枯木般的手,将那时的是个稚子的长龄唤到了自己面前,又轻轻地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了这么一番话。

他说, 长龄, 玛法要走了。

但玛法还是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我曾花了一生去想, 用生命去记录下史书里的一幕幕,却不得其解,到老却终于想明白了。

你现在虽然还小, 但你要记得一点。

江山的主人永远是百姓。不是帝王,帝王是决策之人,并不真正拥有江山。

因在百姓眼中,前头来的是贼,后头来的也是贼,君王一念,国门便破,历朝历代受苦的最多,其实永远是这土地上的百姓。

你并非生于乱世,不懂这世道不稳,玛法的双眼却是见得太多太多,可玛法为江山做了一辈子臣子,虽忠于帝王,却一直未给这些受苦了的百姓多做些什么。

但你和玛法是不一样的。

因你还小,一辈子还长,双眼干净,心也赤忱,所以往后一定要坚持志向,做这江山的荣光知道么。

这寄托了太多个人情感的说完,这位曾经的太子少保就故去了,可他留给长龄的这句话,却造就了长龄后此后一生中的一个最大的疑问。

一个人的志向。

这到底是什么呢。

十四岁的萨尔图克·长龄将这个问题作为了此后一直去思考的问题,并在那之后迎来了生命中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他成为了一个海东青。

海东青是什么呢?

那是一般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因那都是一群天生注定没有名姓,化身为鸟儿的人。

即便这一辈子为其他人做再多的事,旁人也不可能知道,是真正的无名之人。

一个常人若是要加入,便要决心舍弃许多,长龄本人会去做这件事,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在世宗元年,他的家中刚好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故去了。

那个人,就是长龄的哥哥惠龄。

在此之前,长龄一度以为自己的哥哥,只是个在工部主使手下日日浑水摸鱼的小官。

因他不仅是个从来不会帮自己在外面打架的家伙。

还有些不通人情,加上官位不大,从来连上朝都不用,嘴上尽是读些酸词,实在是个全京城中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惠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同家里找个借口说,被朝廷派去何处公干一段时间,然后十天半个月才回家。

长龄平常只当他真的去外地公干了。

毕竟一个连工部管事养的小犬都能把他吓得大呼小叫的小文官都出去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说好了这一次会准时回来的惠龄终于回了家,可长龄跑出门去却只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躺在家门口,可他几乎连样子认不出来的人。

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因公去世时,不过二十二岁。

年前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一家子在宅子置办东西过年节的时候。

长龄的额娘一边用针线绞着给兄弟俩的新鞋袜,才说催着他赶紧在京中寻一位登对的女孩子家。

惠龄当时嘴上敷衍地说着,这家女子不行那家女子不行,最后还说不如等长龄长大吧,却转眼也把这事给推脱了过去。

可就是这么个家伙,到死在外头被送回来的那一天,鲜血淋漓的胸膛口里居然还悄悄揣着一朵花。

那朵花是给谁的。

长龄也不知道,因为惠龄到死都没说过他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或许真是给他梦里的那位李清照的吧。

但或许,还有另一个缘故。

那就是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死的太难看了,最后在身上揣朵花带着回到家,或许能让自己这倒霉尸体看上去没那么难看,也能让亲人们看见他时好歹有点安慰。

一朵雪白染血的香雪海开在这个家伙的胸膛。

好像那张曾经生机勃勃,现在却没了生气的脸上那些已经干了的鲜血都那么可怕了。

这有点像他那个一辈子都很爱酸溜溜念些诗词,生怕别人伤心落泪的亲哥哥干出来的事。

但是还是个小孩的长龄还是趴在他的胸口哭的很惨。

也是这一天,萨尔图克·长龄才终于知道了一个秘密。

那就是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并不是一个默默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是一只一直隐瞒着自己身份的海东青。

萨尔图克家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已为了这江山没了。

长龄现在却也要一意孤行地去做这同样的一件事了。

可那时,也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结识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富察·傅玉。

他俩在年少时成为了朋友,因当时共同拥有一个志愿,而成为了友人,并在世宗四年一起加入了那时候的海东青。

长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对方正骑在一匹马上,他当时穿着身畏寒毛领的大貂皮皮披风,蓬松柔软的毛领将他的半张脸遮挡着,只露出一双黑色的,比围场里马儿还要野性的眼眸。

那一刻,长龄想到了一首他哥哥活着时最喜欢的两句词。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傅玉是利刃,是融金合璧下的绝世好刀。

却也颗世上最光明最铿锵的心。

那时长龄就觉得,傅玉或许能成为一个值得信任和托付个人志向的朋友。

因傅玉和他一样,都是由一个人而决心走上这条路,甚至于他的那条路比长龄还要走的艰难些,因为那个死去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阿玛还有另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济于八方。

守卫山河。

这八个字,正是傅玉一生的宿命。

从他出生时就开始了。

“……阿玉,从今日起,你就是下一个‘八方尔济’。”

“要做个,好儿郎。”

“像只海东青一样坚定自由,对家里的老小都要好,一直好好活着……这一生,也莫要辜负……自己真正的名字,可记好了?”

那个下着大雪的记忆中,满身是血倒在他面前的中年人扶着他的后颈这么一字一句地开口。

少年时,那个总是一个人一语不发呆着的傅玉和男人一起依靠在雪中。

他的脸还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冰冷,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骗不了人,那块黑色穗子的玉就这么混合着血‘啪’一下掉在了雪地上。

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手掌,水迹一样的东西一滴滴掉在雪地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即将迎来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哼唱着这首歌,就这么闭上眼睛,含笑着倒在了雪中,到他死,这首他挂在嘴边的的歌谣《牧童》都被挂在他的嘴边。

牧童和牛。

就像是也曾是个少年人的男人为大清和世宗所奔赴山河的一生,也即将成为另一个少年人傅玉的一生。

傅玉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希望保护别人,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

山河二字。

是富察家,是李荣保大人赋予他的灵魂和骨骼。

长龄后来也曾想,若是这个对江山,对世宗,对所有人都那般至关重要的人物都能尚且多留在人间一些日子。

傅玉还会不会一意孤行地一个人走上这条注定孤独无比的路呢?

这个答案,长龄并不知道。

“那个死人,是这世上最执着的人。”

“但是,他也是这天下最不可撼动的人。”

这是阿桂后来有一次对长龄说的。

他们都很明白,因傅玉是强大的,却也是孤独的,因他是八方尔济,他的肩膀上就天生要比旁人承担更多。

可他也真的太累了,对自己也太狠了。

这样把自己逼到最可怕最残酷最不留情面地步的傅玉,是真的开心么。

长龄从不敢去问。

直到那一天,关乎于所有人宿命中的一夜,当蜘蛛的蜘蛛网对准了顺天,在烟嚣和爆炸声中,城墙和民宅沦陷。

过往一次次无所不能的海东青这一次并未能救下顺天府和百姓,甚至于连傅玉自己都被卷入了那阴影之中,并且付出了惨烈到无法回忆的代价。

“粘杆之人。”

“你救得了所有人吗?”

来自于那站在那破败倒塌的神武门城墙下对峙状态下‘花背蜘蛛’的问题。

一滴鲜红凄艳的血顺着鼻梁滚落,满身桀骜的青年一身黑衣,腰甲肩甲乌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拖着摇摇欲坠的步伐,踩着长靴一步步往前走。

那一颗为冒出火花,化作比利刃痛一万倍的火铳弹药剧痛地穿透他眼睛,令他眼前鲜血淋漓的红色,可他却并未停下,只像是疯了般执着地守在城门上。

每个人都清楚神武门后头就是帝王江山所在。

由銮仪卫负责管理,钦天监指示更点,每日由一人轮值。每日黄昏后鸣钟一百零八响,钟后敲鼓起更。

可火铳爆/炸开来的巨响却比那钟鼓声还要响。

那颗穿过他整个头颅的火铳弹药一下令他的眼眶血红,傅玉被击中的眼睛不停地在流血,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停下。

他的手指圈着一只训练鹰的银戒子,在那圈底下摇曳着根银链子。

那银链子地顺着他的手腕滑落下来。

然后,他这么闭着眼睛就将这银链子取下来放在了雪地上。

他有双像海东青一般明亮乌黑的眸子。

但满脸都是血,就像是从刀山血海中化作神佛修罗一步步爬出来一般。

他一个人,挡下了那一夜城门下的危险,以至于那个带头杀了一地人,到此都不由得停下的蜘蛛都不由得停下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你看到了吗?”

“只要你一次救不了别人,你在别人眼里就只能成为废物,那为何还要留在那一头,做那‘断臂罗汉’有何用?”

佛陀最忠诚的弟子断臂罗汉。

当年为求佛法自断一臂,可到头来,他来到人间,却发现连自己的断臂刀也无法救所有人。

“…只,因为我是,一只‘海东青’,因为我是‘八方尔济’……”

偏偏倒在血泊里的傅玉却这样固执无比地回答。

可到头来,这场任务还是不明不白地失败了,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场浩劫就这样伴随着世宗的病倒到来了。

事后,一直撑到最后一刻,自己也险些死在那场爆炸中的长龄如何也想不通那件事的真相是如何。

但因他们到底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