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鸮儿根本就没什么病。”

“有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伍)

1727年

顺天

“我的名字,叫做惠龄。”

“那一日,尚虞备用处的最后一任属官大人将我叫至堂前,告诉了我作为一只海东青一生唯一该做的一件事。”

“那天开始,我的人生便从此注定了。”

“……我从未骗你。”

“顺天来的萨尔图克·惠龄。”

“这辈子从也不曾真的好好喜欢一个女子。”

“但昔日一见,此生再难相忘,从此明月是你,星辰也是你。”

“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也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也是你……”

那不知名死在某一处角落,真正化身为海东青的人摊开四肢,双眼有泪淌下,却也在意识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但使龙城……飞将在,哈哈……”

“不教胡马度阴——”

胸膛渗出血的惠龄望着天空。

芦苇荡里,一根根芦花在晃。

(陆)

1730年

顺天

傅恒很早就知道,他姐姐最喜欢自由,但是却要顾及家族,早早地要嫁入帝王家,成为宝亲王的嫡福晋。

她过的幸福么,也无人知道。

因整个富察家从来只为了满门荣耀而活。

虽然在此之前,整整三年他姐姐都拒绝了宫里的安排,可是不知为何,在三年后的某一天,他姐姐还是最终做了那个决定。

“阿玉,小恒。”

“放心,姐姐会去做最好的。”

“我一定会去做世上第一个富察皇后。”

“你们也要好好活着。”

可这话说完,幼年的傅恒却只听到,他姐姐真的哭的好伤心。

他不知道,姐姐这时候究竟在哭什么,但后来的有一年,他站在长春宫外,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来自自己姐姐的哭声。

“我的永琏……永琏……”

华美的宫殿内,一个女子梳妆,隐约有枯黄色搀着白色的长发掉落的背景。

新帝二年,紫禁城这日大雪下了好大。

尽头是苍莽白雪,连绵数里。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傅恒一个人在雪中,一步步向前,身上沾染着空灵之美,一切看不清道不明。

一串脚印子留下,手掌终是冰凉转至滚烫。

“凡人的梦里有遗憾,但遗憾也铸就了凡人。”

(柒)

1735年

顺天

同样,为了这一份荣耀,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的大哥同样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时候傅恒却是个少年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那一枪给毁了。

在傅恒的印象里,傅玉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地骄傲厉害和不可打败。

虽傅恒自从长大,就很久已经没有好好叫过傅玉一声哥哥。

但是傅玉这个家伙在傅恒心里。

就是那种永远能在和别家孩子吵架时候能够挂在嘴边吹嘘的哥哥。

可有一天,一切却被毁了。

当他大哥浑身是血的被人送回来的那天,脸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傅恒还是一个人躲在门房外怎么也不肯走,图尔克他们都不准他进去,但是傅恒却看到了傅玉一身是血的样子。

傅玉被枪穿过了整个头颅,像个已死之人一般,虽然他的脸上被止过血了,可是为了捡回一条命,傅玉的头发被剪掉了。

那个样子很丑。

明明很帅的一张脸也瘦的像个骷髅一样,整个面颊惨白惨白,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

宫里面和顺天府的好郎中都来了,却说傅玉这样子可能要残废了,因为那个燧发枪的弹药不仅扎伤了他的眼睛,还把他脑袋里的一个地方给打坏了,他这一次如果醒过来,没有死,那么今后,也会变成一个只要手脚动一下都会浑身剧痛的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

把傅恒的心都好像狠狠捶了一下。

他不敢告诉傅玉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敢去告诉傅玉这件事到底有多残忍。

可不管怎么瞒着,到傅玉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傅恒还是见到了一脸是伤,像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对方睁开眼睛的样子,兄弟俩都不作声对视了眼,傅恒还没开口,傅玉却在沉默了下后,扯出一个难看的要命的笑慢吞吞来了句。

“‘小……猪’,哭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说话都没一丝离奇的傅玉却还像个笨蛋一样在安慰他,可听到这话,傅恒这个小毛孩子还是特别笨拙地站在自己哥哥的面前低头哭了。

(捌)

傅恒的眼泪说明了一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玉其实就明白,自己的一只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了,他要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对此,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好起来,可能要变成废人了,傅玉一开始什么还很平静。

他本是个见惯了生死劫难,却也骄傲了那么多年的海东青。

一朝失去了一切,若说能若无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却还是每天正常地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因他没办法站起来,也没办法用眼睛去看任何东西,他感觉到自己肢体的无力,可他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

像个死人一般只会喘气眨眼的傅玉好像很平常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着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对他的伤感,和对他未来的预判。

但有一天夜里,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在午夜慢吞吞地站起来了一次。

当下,傅恒就睡在他的身边半步,除此之外,无人知道他已醒来的傅玉一个人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久久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和已经没有一丝知觉和反应能力的双手双脚,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在想,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每个人都告诉他。

傅玉,既然你没有死,你接下来一定要活着。

可是现在的他,还这般苟延残喘,失去尊严地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要是活着,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留下来,继续活着的必要到底在那里。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二十五岁的傅玉张开了自己的一只手,却摸到了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边的那把燧发枪,他在这一刹那想了许多许多,好的不好的,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去找一件事做。

无论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至少当下去找一件能让自己继续支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的事做。

——我要活着。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这成了傅玉那一夜唯一能想到的结果。

隔日。

海望大人如约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眼看着傅玉坐在他的面前,并告诉了他一件事。

“傅玉。”

“去松阳,如果你还想找一件证明活着的事情,去寻找一个结果,五年后,我等你回来。”

“什么。”

“有一个人,他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世上。”

(玖)

1738年

大同

当一个彻夜在山路上,想收伞走近一间破庙的男人走近其中,并伸手拿开眼前的一堆草垛时,正看到里头躲着个孩子。

孩子的边上躺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女人。

小小的孩子面目污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挂在脖子里的红绳子罗汉钱。

当他抬起头时,正看到面前这长发男子脸上有道疤,高瘦却丑陋的面容是个十足骇人的长相。

一大一小不言不语。

男子从来是个心肠冷漠的人,却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救人,但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他听到了那孩子对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爹。”

“爹。”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路人,这个孩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管他叫爹。

听到这呼唤,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却没有做一声应答,而过了半晌,就在饿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孩子以为这个奇怪的男子就要走时,他的小手上却感觉到了一块饼落了下来,接着那个长的丑丑的男子才面无表情地对他开口道,

“要和我回家么。”

“爹。”

嘴里一口咬着烧饼,饿的半死小孩子眼圈有点红。

“我还年轻,不要叫我爹。”

对自己的年龄冷不丁被叫爹有点在意,男子冷冰冰地回绝了。

“爹。”

“爹。”

可偏偏,小孩似乎对‘爹’这个称呼很执着。

“算了,你想叫就叫吧。”

莫名有点被哽住了,爹这个称呼,好像就这么定下了,想想,男子却也补充了一句道,

“从今天起,你就叫段元宝。”

“为什么是段元宝,不是李元宝?”

明明笨笨的,却好像问题很多的小家伙又呆呆地问。

“因为我姓段。”

男子开始对小孩子有点不耐烦了,可他到底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这是世上第一个叫他爹的人。

所以,他决定带他走。

“我叫段鸮。”

(拾)

1740年

松阳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两个人第一眼,都觉得对方是个很奇怪的人,但是他们却谁也不知,这一面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更不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说,这江山到底有多大,千年照古今,锦文华章写,这延绵万里的江山土地之上,有兖州人,有蜀中人,有顺天人,有许许多多的人。

凡人如尘,个体其实是万分不起眼的。

但有人的双脚所踏过的地方,这山河就是如此地大。

你若说它好,它却也有那么地不顺遂,因常人的这一辈子,好的不好的,仿佛一眨眼间就此过去了。

但说到底,这可是所有人的天下。

若有人在,山河才在。

这样的山河,才是最好的山河。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这话说完,傅玉转过身,又一下关上了门。

但他却冥冥之中明白,这个门外的,名字叫段鸮不会走。

——新的故事,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这是本文最后一个特别篇了。

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但故事的源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这也是个人命运的一部分,支配着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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